單師玉
我的父親名叫單師玉,字芷眉,生在江蘇省江都縣(今屬揚州市區),長在南京,從小熟讀四書五經,在鄉試中取得過名次,寫一手好毛筆字。
父親生於何時是一個「謎」。清末民初,他在第一任妻子病逝後來到吉林省工作,在南京還留有二子二女(故宮博物院原院長單霽翔便是我同父異母的二哥之子)。當時,父親在長春擔任中學教員,經人介紹認識了剛從師範學校畢業擔任小學教員的母親。父親和母親的年齡差距很大,便隱瞞了自己的年齡,母親也不過問。其實,通過三條線索可以大致推算出父親的生年。一是父親1945年冬病逝前曾與一位前來探望的老友嘮起年歲,說自己70歲,是清同治年間生的。二是我父親曾在清光緒帝維新變法時被派往日本留學。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清政府頒布《明定國是》詔書,開始變法,六月諭令從同文館和各省學堂選派學生「出洋留學」。七月,命各省督撫從各學堂中挑選「聰穎學生,有志上進」者赴日本留學。父親正是在此期間從南京前往日本留學,學習法律。父親當年是青年學子,從這個時間推算,他應生於同治末年。三是以我們兄弟姐妹中年齡最大的大姐生日推算,父親也應生於同治末年。
父親留學不久,「百日維新」夭折。接著,八國聯軍進攻北京,清朝統治搖搖欲墜,父親歸國。後來,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成功,中華民國成立。父親被派往東北,在長春道立中學(應為「吉長道立中學」——編者注)任教員,不久後擔任伊通縣繳運局(或為「伊通縣榷運分局」——編者注)局長。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日本侵占東北,扶植偽滿洲國進行殖民統治。父親決意不為日本人辦事,辭官為民。他和母親用多年積蓄購置房產,靠出租房屋的收入養活全家。當時,我同父異母的兩位姐姐和二哥在南京、上海由親屬撫養直到上大學、參加工作。大哥單更生則由父親接來撫養,送到瀋陽(當時稱奉天)南滿中學讀書,後考入今上海交通大學,畢業後回到長春。大哥熱愛文學,成為東北淪陷時期長春(當時稱新京)以古丁為核心的「藝文志」派作家群的一員,筆名「外文」。
除大哥外,我們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7人共同生活在長春。在那個年代,我們家屬於中產階級,比較富裕,家中藏書很多,父親平日裡博覽群書,特別是文言古典歷史、小說,還經常練習書法。當時,從江蘇到東北工作的人成立了「江蘇會館」(同鄉會性質的群眾組織),父親常同江蘇老鄉相聚,談天說地。他們還時常聽收音機的短波「敵台」,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況和中國抗戰的消息。那時只能偷聽,如果被日本人抓到,會以「政治犯」的名義逮捕。當時的長春交通銀行行長和一些職員都是父親的江蘇老鄉和好友,他們常在銀行後院行長的寬敞住宅中相聚。那時,我家租住在西三道街離交通銀行很近的一座有著五間正房、一間倉房,並有足球場大小庭院的住宅中。母親在院內種植大麗花和江南的一種莧菜,這是父親非常愛吃的蔬菜。這樣一個大家庭很難靠母親一人操持家務,為此家中僱請了一位廚師,我們稱他為「大師傅」,這位「大師傅」稱我們兄弟姐妹為「小姐」「少爺」,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說到這裡,我要回憶一下父親在偽滿洲國14年統治下是怎樣走過來的,他的言行對我有何重要影響和教益。
我出生在1930年12月,正是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前夕。1945年抗戰勝利時,我已是中學二年級學生。我和父母、兄弟姐妹都親歷了那段難忘的亡國奴歲月。當時長春百姓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本來東北三省正如《松花江上》中唱的那樣:「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但是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東北後,為了擴大侵略戰爭,建立所謂「大東亞共榮圈」,大量掠奪東北的糧食作為戰爭資源。他們榨乾了農民的糧倉,並對城內居民實行定量供應,每戶居民憑「通帳」(一種供應糧食和日用品的小冊子)領取糧食和日用品。供應量不僅不足以讓人吃飽,而且只有粗加工的高粱米和「雜合面」(包米麵摻合著豆餅面和橡子面),過新年、春節時才會供應一點點大米、白面。平時吃大米飯如果被警察發現,要打成「經濟犯」挨打受罰,甚至被拘留審訊。
父親為了讓我們兄弟姐妹吃得飽,還能多吃一些細糧,便托親友從農村偷偷地買來麵粉。當時有些農民私自種少許小麥,秋收後偷偷用石碾磨成麵粉,稱為「本地面」,類似現在的全麥粉。就是這種麵粉,也只能偷偷地磨,偷偷地運到城裡賣。記得當年農民秋收後,都會趕著馬、騾拉的大鐵軲轆車運秫秸(那個年代家家戶戶用秫秸燒火做飯、燒炕),有的農民便把「本地面」裝進袋子,埋到秫秸垛子裡運進城。買這種麵粉要像做賊一樣暗中交易,價錢要比麵粉廠生產的只供日本人食用的白面(當時稱「洋白面」)貴得多。
我家當時靠收房租生活,雖然比較富裕,但是要供我們兄弟姐妹上學,生活費用也很緊張,要精打細算,節衣縮食。我讀小學和中學時每天帶飯盒,星期天和寒暑假期間,家裡一天只吃兩頓飯。記得有一年春節,父親寫了一副春聯貼在大門上,上聯是「既生六男又生五女,」下聯是「但求兩飽不求三餐」。由此可見父親樂觀的生活態度,也反映出當時長春百姓的生活狀況——我家尚且如此,可以想像一般市民和貧困群眾會是怎樣的生活水平。在那個年代,時常有破衣爛衫、手提飯筒的乞丐登門乞討。他們是名副其實的「要飯的」,挨戶乞討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一些殘羹剩飯填飽肚子。每逢此時,父親總是讓我們將家中剩下的飯菜取出來送給他們。父親的態度,在我們心中種下了同情、幫助弱者的種子。
父親一生常做善事。他有一個專門治療痢疾的祖傳秘方,很是靈驗。舊社會許多貧窮的鄉親吃不飽、吃不好,衛生條件極差,一些人患痢疾無錢醫治,十分痛苦。父親就用這秘方配成中藥,送給病人,幫助很多人解除了病痛。另外,父親的書法遠近聞名,每年春節前,鄰居、親友請他寫春聯,他都欣然命筆。有的親友、鄰居不識字,求父親代寫書信,父親也都樂於幫忙。
在偽滿統治14年中,被奴役的中國人不但在政治上沒有任何民主和自由,甚至連行動和說話的自由都沒有。居民出門常常遇到警察檢查「良民證」,如果拿不出來,就會被抓「浮浪」(日本人稱流浪者為「浮浪」),送到礦山當勞工。居民還要「十家連坐」,如有反滿抗日言行要互相監督、檢舉,連親友、鄰里、同學之間都不能說反滿抗日的話,也不許說自己是中國人,否則就會以「思想犯」「政治犯」問罪。我上中學是在「新京中央國民高等學校」,當時的語文教科書有兩冊,一冊是《國語(滿語)》(即漢語)、一冊是《國語(日語)》。在這種情況下,父親教導我們要努力學好漢語,要知道中國的歷史。父親有許多藏書,其中有文言文的線裝書,也有白話文的歷史書和古典小說,他鼓勵我們兄弟姐妹多讀書。上小學時,我就閱讀了《三字經》《千字文》,後來還閱讀過《水滸傳》《西遊記》和巴金的《家》《春》《秋》等文學名著,讓我了解了祖國悠久的歷史和博大精深的文化。
父親除了鼓勵我們多看書學習外,還給我們講一些歷史故事和歷史事件,包括鴉片戰爭、辛亥革命等等,教導我們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不要忘記帝國主義侵略的歷史,要奮發圖強。父親對我們的教導在當時奴化教育的背景下具有特殊的意義。
從小學到中學,全體師生每天都要在操場上舉行「朝會」。第一項是「升國旗」「向天皇遙拜」,要面向東方行90度鞠躬禮,然後轉向北方行鞠躬禮,向傀儡皇帝溥儀遙拜。第二項是默禱,向侵華戰爭和二戰中死去的日本軍人默哀。第三項是「唱國歌」。
偽滿統治期間,每年3月1日是「建國節」。這天「朝會」上,校長要身穿日滿「協和服」,系黃禮帶,戴白手套,鞠躬45度,「請送」並宣讀《迴鑾訓民詔書》。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溥儀頒發了《時局昭書》。在學校每月8日的「朝會」上都要宣讀該詔書。我在「中央國高」學習時,學生們都要用漢語和日語背誦這一詔書,背不下來就要挨打受罰。另外還要背誦《國民訓》,第一條就是「崇敬天照大神,忠誠於皇帝陛下」。學校還組織學生們列隊參拜日本神社和「忠靈塔」(當時建在今三角廣場附近,長春光復後被拆除)。「忠靈塔」是偽滿時期日本人建設的一座塔型建築,裡面供奉著在侵華戰爭中死去的日本官兵的牌位。這一系列的奴化教育,就是想讓青少年忘記自己是中華民族的後代,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上中學時,我極為反感卻敢怒不敢言的是「階級服從」的教育制度。日本帝國主義奉行「階級服從」,學校配有日本軍事教官,我們學校的教官是日本中佐(相當於中校),在軍事訓練中用木製「三八」步槍教學生練習刺殺。同時,他指揮學校的一切行動,大權在握,連校長和教師也得對他唯命是從。教師可以任意打罰學生,高年級學生也可以打罵低年級學生,我曾多次挨過這種打罵。
每當我遭受奴化教育、被侮辱打罵不堪忍受,回家向父母傾訴時,父親總是親切而又耐心地給予我安慰,讓我學會忍耐,並且給我講國際、國內戰爭的形勢和日本侵略戰爭必將失敗的論斷。那時,父親常常到交通銀行,和江蘇老鄉們一起在夜裡偷偷收聽「敵台」,了解抗日戰爭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進展,及時向我們兄弟姐妹傳達勝利的消息。1945年5月,父親歡欣鼓舞地向我們宣布,德國已經戰敗投降,日本帝國主義也即將滅亡。大家聽了都十分高興,心想:我們受奴化教育的時代終於要結束了,戴在頭上的「滿洲國民」的帽子也要摘掉了!不久後的8月15日,日本侵略者宣布投降,大批長春市民擁上街頭,高呼:「我們是中國人了!」那種激情,那種喜悅,那種民族自豪感,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
父親由於患胃潰瘍多年,久治不愈,到1945年冬天病情加重,多方診治無效,於當年12月病逝。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在無比悲痛之餘,也感覺到一絲安慰。當時人說「人活七十古來稀」,父親於古稀之年離世,是人們說的「喜喪」;而且,父親在抗戰勝利之後去世,已經如願看到了日本帝國主義的失敗和偽滿洲國的滅亡。在父親的葬禮上,四哥單寅生獻上的輓聯代表了我們兄弟姐妹的心聲。上聯是「雖逝,但其志已遂不做亡國鬼」,下聯是「悲泣,不如繼其遺志奮鬥到底」。父親的遺志是什麼?就是打敗侵略者,振興我中華。
信息來源:長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