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與鄉村割裂的瞬間,總有那麼一批人,會帶著無處安放的靈魂,遊蕩在面目全非的大街小巷,他們沒有目的的行走,只是為了在即將荒廢的故土上,找到自我的存在感。
一方面,時代的洪流裹挾著不知所措的人們被迫向前,另一方面,人們又不願意放下自身對於熟悉一切的眷戀,於是,努力保持善良本性的同時,也在與格格不入的社會與冷漠無情的人中間,努力刷著自己的存在感。
上學期間,我曾拍攝過一組照片,名字叫做《無處安放的靈魂》,當我把鏡頭拉低,從下往上拍攝各種人臉的時候,每個人的眼神幾乎出奇的一致,空洞茫然。
我仿佛從每一個我拍攝的人身上,都看到了一個電影人物的影子,樹先生。
樹先生這個角色算得上是王寶強的巔峰之作,拋開人們對於王寶強喜劇作品的固有印象,當王寶強通過精湛的演技,將自己與樹先生合二為一時,那顆無處安放的靈魂,瞬間便成為了整部電影不可或缺的主題,並且,它讓很多人在樹先生身上,看到了自己或是身邊某個熟悉的人的影子。
努力的想要擠進別人的圈子而不可得,努力想要讓所有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卻往往最容易被忽略,當空虛的內心與偽裝笑臉的外表徹底分開時,這片曾經被稱為故土的地方,再也無法容納下這顆四處遊蕩的靈魂,於是,隨著人海大潮開始了茫無目的的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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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o!樹先生》上映於2011年,導演韓傑,而監製是賈樟柯,兩人同為山西人,而且,韓傑之前還曾為賈樟柯的電影《世界》做過助理導演,所以,在我看這部電影的時候,隱隱約約能夠感覺到,裡面似乎有點賈樟柯的味道,不過,這部電影的絕大部分,卻還是韓傑個人的風格。
如果說,賈樟柯擅長寫實,那麼,韓傑則把賈樟柯的寫實前面加了兩個字,荒誕的寫實。
當通過立足現實的邊緣化小人物的刻畫,然後,利用一種荒誕的表現手法,毫無保留的將人物放置於早已麻木了的生存狀態時,那種憋屈,壓抑,無力的感覺撲面而來,你以為他是在講述故事,其實,他是在利用鏡頭的語言,在電影與觀眾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樑,然後,一步一步的把熒幕外的觀眾,悄無聲息地拉到熒幕內。
所以,樹先生只是一個符號,而我們絕大多數人,隨時都可能或是已經成為了樹先生。
《Hello!樹先生》的故事是圍繞樹先生展開的,至於他的真名,周圍的人早已不在乎,而他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襯托出周圍人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偽善,無論是被叫去喝酒,還是見面時候滿臉微笑的尊稱一聲「樹哥」。
這些統統都不是因為樹先生的重要性,而是因為,樹先生本就可有可無,他只是一種人們無聊時候的陪客罷了。
假作真時真亦假,到底樹先生是真瘋還是假瘋,這都不是重要的事情,而通過樹先生遊走在早已算不上鄉村的破敗大街時,一閃而過的矮小房屋,灰頭土臉的人群,大肆開採的礦場,這些統統可以看作是導演對於鄉村最後保留的一絲印象。
發展的城鎮化打破了鄉村的寧靜,而帶來的慾望追逐,讓每個人不知所措卻蜂擁而至,正如電影中,「太陽新城」的建設,人們開始舉家遷徙,大片的耕地變成了私人工廠的地盤,這些鄉村朝著城市發展帶來的陣痛,除了樹先生之外,所有人隨波逐流。
樹先生要面子,他想被人重視,而樹先生這個人物在電影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
一直活在自我世界,與所有人格格不入,卻想要得到所有人的重視,於是,當樹先生搖擺著那隻抽煙時永遠張開的臂彎時,逢人便笑的背後,是一群人畸形的生存狀態。
用一個人物的瘋癲,襯托出所有人的瘋癲,不得不佩服導演的編劇能力,他沒有明確的給出樹先生具體身份以及行為邏輯背後的深層次原因,他只是一直用鏡頭跟著樹先生遊蕩,而樹先生精神狀態基於現實與夢幻之間,
前半部分,樹先生半夢半醒,而他的意識,一直游離於夢境之中,如果說,早年家庭的不幸是造成樹先生混亂的內在原因,那麼,故土的沒落以及周遭人麻木不仁的偽裝笑臉,便是樹先生徹底進入夢境的外在原因。
後半部分,樹先生進入夢境,而他這種徹底釋放自我的瘋癲,居然讓自己苦苦索求的重視,莫名其妙的得到了,村民把樹先生當做神人,算卦開業剪彩,終於,樹先生在瘋癲之後,失去自我之後,在眾人的眼中,實現了荒誕的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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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鄉村文化,因為過於真實,甚至總是遊走在社會邊緣,所以,當把我們所熟知的這種土的掉渣的鄉村搬上熒幕時,很多人是持有反對意見的。
而《Hello!樹先生》這部電影,雖然其中的荒誕色彩稍微有些偏離真實的鄉村,但是,通過樹先生這麼一個幾乎是每個鄉村都可以見到的人的眼睛,窺探著被剝離,被城市化進程碾壓,被利益驅使,早已面目全非的鄉村時,作為觀眾,或許內心多少都有些觸動。
本該是淳樸的鄉村文化,卻在慢慢發展中,從真變成了虛,偽善的笑容下,從來都是相互排斥的心,大家觥籌交錯,殊不知,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早就被拉得很遠。
作為導演的韓傑,在《Hello!樹先生》這部電影中夾雜著太多的情緒表現,無論是說的人,還是鄉村,每一處都透露著無奈的嘆息,當最後的鏡頭緩緩跟著手舞足蹈的樹先生,忽近忽遠時,我知道,這部電影終究沒有在現實中完成樹先生自我的回歸。
《Hello!樹先生》在結尾雖然讓樹先生在自我夢境中拉起懷孕小梅的手,然後高興的往家裡走著,可是,現實的鏡頭下,卻是樹先生自己對著空氣使勁彎曲著手指。
樹先生可能是過去淳樸鄉村的最後堅守者,而這種堅守,被即將崩塌的社會一點一點的摧毀,他掙扎著保留著自己最後的尊嚴,努力的想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可惜,早已沒有內在的靈魂,只有死撐著面子的外表。
邊緣化的人和被邊緣化的鄉村,人在鄉村裡面苦苦掙扎,鄉村在社會裡面苦苦堅守,多少有點自相矛盾的意思,可惜,最後,所有的一切都在邊緣化中漸漸被遺忘。
《Hello!樹先生》讓我想起了賈樟柯的《小武》,不過,比起小武,樹先生算是幸運的,因為,他在鄉村文化崩塌之前早已瘋掉,沒有見到鄉村文化的土崩瓦解算是好的,不用心痛,只需用一雙半睜半閉的眼,冷冷的看著就好,如果可以,臉上稍微帶點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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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植物,樹是應該有根的,這樣才能存活,作為人,樹先生也應該是有根的,這樣才能生存,可是,整部影片中所展示的樹先生,他總是游離於他人之外,甚至是環境之外,這種無根的漂泊感很是諷刺。
本該是自己的故土,卻始終在熟人之間漂泊。
反觀我們自己,何嘗不是樹先生,總以為和社會,或是和自己所謂的圈子相處融洽,殊不知,早已在變化中,連自己最後一點價值觀都不知所蹤。
掙扎,徘徊,無力,孤獨到無處安放的靈魂,誰知道,我們現在是活在夢境中,還是活在現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