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記得自己聽過、讀過多少次蔣勛的文章,因為數量太多,屈指也算不過來。蔣先生開讀書會、上電視演講,聲音如碧波,像來自天堂,一波高過一波,清澈明朗。林青霞說過,先生的聲音,是入夢的良方。
《雲淡風輕》是蔣勛的新作,收錄了長長短短十五篇文章。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剝絲抽繭,講的是一件事情:如何追求生活里的美。我們都承認,美是人活在世間,不遺餘力追求的東西,但,到底什麼是美?
馮驥才在《苦夏》里寫過:「起始如春,承續似夏,轉變若秋,合攏為冬。合在一起,不正是地球生命完整的一輪嗎?」四季中每季都有屬於自己的美,但從整體來看,四季更迭,周而復始,才是生命最美的輪迴。所謂審美,正像這樣,是以美的角度看世界,是一種世界觀,而世界觀,就是我們人類看世界的方法。
書中第一篇的題目「天地有大美」,對全書起到了提綱挈領的作用。蔣勛沒有講山川壯美,百花爭艷,而是講古代文人的詩書畫。那麼大的世界,濃縮在幾十米的長卷上,世界變小了,還美嗎?那麼大的手帖,王羲之只寫十幾個字,每個字都有不一樣的心情,美嗎?事實上,真正的審美並非單單來自於對物質的感觀,隱藏其後的精神世界才是「觀」的精髓。蔣勛一再強調,文人不是學者,「不懂清風明月,可以是知識分子,但不會是文人。」之所以稱陶淵明、王維、蘇東坡為文人,是因為他們寄情山水,熱愛生活。文人,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的,得有能力識「大美」。
「文人寫詩、畫畫,他們真正的作品或許不是畫,也或許不是詩,而是他們活過的生命本身吧。」蔣勛這麼說,簡直是道出了他自己的心聲。我們知道,蔣先生本是文學青年,少年時就開始寫詩,很年輕寫小說便獲獎。後去巴黎大學讀藝術,好似冥冥中註定,他走上了向全民推廣美學之路。他畫畫,畫的就是「文人」畫。
書中提到的收藏在台北市谷公館的《縱谷之秋》,是我最喜歡的先生的畫。漫山遍野的綠,接近天際的層層疊疊的藍,曠大幽遠。一個人的世界完全可以做到像畫中風景一樣,包裹一切,心底無私天地寬。難怪先生說,這本書要有經歷的人,讀著才有體悟。中年以後,雲淡風輕,既有前瞻,又有回顧的人生,才令人心動。正如蘇軾所言,人間有味是清歡。
諸子百家裡,蔣勛最喜歡莊子,所以他寫《莊子,你好》。我們知道,孔子勸學,孟子講仁,老子說物極必反。但莊子說啥?莊子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北冥有魚,其名為鯤」。莊子真的那麼喜歡魚嗎?不,他是嚮往自由啊。在那個連「喧囂車馬西郊道」都沒有的年代,莊子竟然嚮往水裡的魚和天上的鳥!於是,蔣勛說,「幸好有莊子,一個民族的文化才不會讓人沉悶無趣到昏昏欲睡。」莊子的價值在於「逍遙遊」。這種逍遙來自於心靈,是具有創造性的。人類的幸福感,不應僅僅來自於對自然的觀察,還要有對生命的想像力。由這個層面看過去,莊子的確了不起。
現代人都愛說,凡事從娃娃抓起,不要輸在起跑線上,那麼,審美呢?是不是也要由小孩子的心靈開啟?蔣勛在演講中,舉過一個例子。他教書的時候,有一個學生,指著滿山盛開的紅杜鵑叫喊:老師,快看,那個山在吐血哎!孩子的心是敏感的,也是純潔的,他當然不知道「杜鵑啼血」的故事,也不知道,在中國歷史上,布穀鳥與杜鵑花,安撫了多少哀傷之心。白居易說:「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李商隱說:「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倘若了解了這些,我相信孩子們再看滿山杜鵑時,一定不會再那樣喊,而是在心裡默默地祝願,莊子的夢、望帝的心與杜鵑同在。這也許就是蔣勛在書中說的,「莊子的逍遙是自由,也是寬容,對人的寬容,對物的寬容,對看待文明與自然態度的寬容」。
我總是推薦人讀蔣勛,因為他長期致力於向廣大民眾解讀美,傳播美。但在消費萬歲、個性有理的今天,這個建議往往被忽視、消解,不屑一顧。不過,生活美學,是活過,而不是活著,只有不斷追求,才有收穫。美,是一種看不見的競爭力。
編輯:tf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