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國最著名的文學家之一托馬斯·曼完成了小說《魂斷威尼斯》,被評為「世界百部最佳同性戀小說」。小說講述了德國作家古斯塔夫·馮·阿申巴赫一直用對藝術的熱愛壓抑內心對情感的渴望,在從義大利北部前往威尼斯度假的途中愛上了一位14歲的少年塔齊奧,在疾病和心理的雙重影響下不斷努力地調整藝術與生活的關係,卻最終客死於威尼斯。
1970年,義大利導演魯奇諾·維斯康蒂將其改編成了電影,通過藝術家之死的過程探究關於生命與精神的哲學困境。維斯康蒂、托馬斯·曼以及片中的原型古斯塔夫·馬勒涵蓋了藝術的三個不同品類:電影、文學與音樂,但電影卻通過唯美的畫面展示、動人的悠揚曲調、感人的婉轉故事以及情緒的逐層鋪陳讓觀眾體會到了藝術家對生命本源的探究。
儘管藝術形式千變萬化,但偉大的藝術總有曲徑通幽的玄妙之處。在本片中,不管是人物、情節還是主題都表現出了一些共通之處。今天,我想從影片之中那些微妙的故事情節切入,探討這些20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家對生活和藝術的感悟,由此折射出他們所處的困境以及精神發展歷程。
01、以榮格的「中年期心理危機」解讀阿申巴赫的精神困境,折射出作家托馬斯·曼困惑的情感危機
著名的心理學家榮格曾有過關於「中年期心理危機」的著名論斷。35-50歲年齡段的成年人通常來說家庭穩固、事業有成、身體健康,但此時也是人生中進入到新的自我評價的重要階段。一個人的注意力會從順應外部世界轉為關注內心、認識自我,甚至隨著壓力的增大甚至會產生嚴重的自我懷疑式的失落感,以「中年期心理危機」的形式呈現出來。在本片中,主角阿申巴赫表現出的便是此類危機的典型症狀。
電影虛化了小說中提到的阿申巴赫軍官之孫、法官之子的家庭背景,而以藝術成就的高山仰止來淡化對阿申巴赫的描述,焦點從事業的成功轉為對自我的關注,他拒絕與外界接觸,固守在自我的封閉世界中,以此探尋精神世界的真諦。正如榮格對於中年期心理危機的闡述:
「我們愈近中年,愈容易固守在我們個人之觀點與社會之圈子內,而且跟著就顯得似乎我們已經尋到了該走的人生途徑、適當的理想與行為準則。因此,就其外表看來,我們便視之為天經地義的事,然後便毫不考慮地固守住它不放了。我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即在社會上要想有所成就,便須以收斂我們的個性為代價。許許多多我們須真正去體驗的生活經驗,都聚集在一間蓋滿灰濛濛之記憶的雜物房裡。有時,它們甚至於就象是灰燼中那炯炯發光的煤屑呢」
阿申巴赫中年遭遇的心理危機正是作家托馬斯·曼正在經歷的精神困境。阿申巴赫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藝術的最高境界,為了獲得精神的短暫解脫和釋放,他以旅遊的方式徹底舒緩心中的壓抑,卻被如同希臘藝術巔峰的迷人少年所吸引,其經歷便是托馬斯·曼的真實遭遇。
1911年5月26日至6月2日,托馬斯在威尼斯那片著名的海灘遊玩了一周時間,他遇到了一些很適合創作的人和事,於是便有了影片中花枝招展的老頭、猥瑣邋遢的江湖藝人和行為怪異的船夫以及廣為流傳的瘟疫傳言。托馬斯此時正處於嚴重的精神困境之中,最為明顯的一點便是「對同性的喜愛」。影片中14歲的塔齊奧真實存在,儘管沒有像影片中阿申巴赫僅僅跟隨的程度,卻完全吸引到托馬斯的注意,甚至其妻子在日後回憶錄中還提到過「托馬斯常常想到這個孩子」。由此可知,托馬斯精神困境的根源在於對「性」的認知逐漸明朗。
在當時的義大利,同性之愛並不被承認,因此托馬斯並不敢表達內心的困境,但從其作品中隨處可以看出這種暗示。他對妻子說「我不能過多與你相伴,我絕不可能在你這裡得到完全的幸福,因為我有我的使命」,在給兄長信中說道「對幸福懷有道德苦行憎的疑慮」。從心理危機層面上來說,影片中的阿申巴赫就是托馬斯的化身,他們困於心理的折磨無法自拔。
影片中表現出了「同性之愛」比之後的《斷背山》更注重精神的交流,忘年交式的情感波折聚焦的絕非肉體之歡,而是精神的困境。其表現方式比《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更加唯美,阿申巴赫從內心關愛著塔齊奧,這種精神境界帶來的是美的享受,而全片只有一次阿申巴赫接觸塔齊奧,便是他勸說塔齊奧一家離開威尼斯躲避瘟疫時撫摸其臉龐,此時的愛意呼之欲出,更卻有種至高無上的精神共鳴。
這場心理危機更多是作家創作困境以及更高哲學層面的探討,表現出托馬斯·曼對於美學和藝術上的探究,儘管他身心飽受摧殘,但仍要為內心對藝術的追求而奮鬥。其中關於霍亂襲城的暗示有著濃郁的酒神文明元素,阿申巴赫更有超越時代的象徵意義。
02、霍亂侵襲暗示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凱旋,解析阿申巴赫與蘇格拉底的「同構關係」
托馬斯·曼通過高超的象徵手法將故事背景放置在古希臘的框架之中,借用印度起源的霍亂一路傳習到達威尼斯,將阿申巴赫的迷亂變成了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凱旋,可以看出托馬斯·曼對於柏拉圖式哲學的駕輕就熟,更為重要的是他將形上學的主題內涵放到了古典主義語境之中進行研討,竟然與主角所處的精神困境產生了極為難得的關聯,從這裡觀眾不難發現阿申巴赫與蘇格拉底產生了藕斷絲連的「同構關係」。
歐洲民族文化與希臘文化、希伯來文化密不可分,其中希臘文明中的日神阿波羅與酒神狄俄尼索斯便是影響最為深遠的兩條分支。在尼采著作《悲劇的誕生》中提到,希臘人意識到個人生命的有限以及現實生存的不幸,必須要在藝術中尋求解脫之路,阿波羅對應表象,狄俄尼索斯對應表象背後的意志或本質。狄俄尼索斯崇拜作為宗教信仰的一部分,表現出縱酒狂歡、母性崇拜的特徵,與之相連的是文明接受與異化之間此消彼長的關係。
在文明演化的進程中,人類不僅享受到科技進步的文明成果,還要受到不斷強化的道德準則與宗教信仰的束縛,以此來壓抑自我的情慾,將感性的原始驅動力壓抑到意識的最底層,讓理性的潛在心理支配自我的行為。影片中城內居民不斷掩蓋霍亂的事實,阿申巴赫四處打探,卻聽到眾口一詞的「消毒」說法,他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的情況,最終將內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噴薄而出,在理性思考與感性衝動之間衝破了困擾內心的精神牢籠,印證著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凱旋。
托馬斯從自身經歷出發,更想探究的是這種情感的根源。阿申巴赫與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在精神上同根同源,古希臘人審美觀念中自古就有對天然的「少年之美」傾向,表現為一種旺盛的審美情趣,恰如蘇格拉底與斐德拉斯之間含糊不清的曖昧關係。
蘇格拉底在《會飲》中借他人之口表達過對愛欲的觀點「「凡想循正道達到這一目的的人,從小就得開始嚮往美的身體。要是給他引路的人引領得對頭的話,他首先當然是愛慕一個美的身體,在這身體上生育美好的結論; 隨後,他就得領悟到,美在這一身體或那一身體中其實是相同的,也就是說,他該追尋形相上的美」。可以說,蘇格拉底通過與心愛朋友的交往來達到對美好事物的親近,這種愛欲是立足身體又超越身體的,愛欲的上升是一個過程,超脫了狹隘的肉體之愛,凝練著關於美好事物的博愛。阿申巴赫從迷戀塔齊奧美麗的臉龐開始,其追求的並不是關於性的感悟,而是以父親式的陪伴來激勵年輕人的愛欲,從這點上來說,愛超越了年齡的限制,成為了一種智慧的象徵。
托馬斯與阿申巴赫、蘇格拉底在這段關係中互為鏡像,完美詮釋了人類情感的複雜程度和深刻內涵,而「魂斷威尼斯」則賦予了這種情感超越一切的力量,其中除了表明人類腐敗和文化的接替外,更展現出藝術家精神歷程的不同發展階段。
03、阿申巴赫之死暗示人類腐敗和文化的解體,導演維斯康蒂呈現出藝術家的精神歷程
導演維斯康蒂以阿申巴赫之死來探討他始終關注的「人類腐敗和文化的解體」這一主題。縱觀維斯康蒂藝術生涯不難發現,他所有的電影都通過將人物放置在孤立的歷史環境中,讓其陷入一種純粹的感情漩渦,以此讓觀眾共同關注主人公的歷史使命和悲慘命運。
維斯康蒂拍攝本片時身患重病,時刻忍受死亡的威脅,這讓他與阿申巴赫之間產生了同命相連的精神聯繫,在展現阿申巴赫視角時,他甚至在講述時融入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來產生「感同身受」的效果,目標是讓阿申巴赫之死能切實感染到觀眾,體會其中的無奈與辛酸。
阿申巴赫之死具有強烈的象徵性含義,維斯康蒂試圖將外化的取材轉化為一種內在的精神歷程,看似關注的是一個藝術家的生命之旅,但更多的則與人類共同的命運產生強烈的關聯。死亡不僅是阿申巴赫需要面對的,也是所有藝術家需要面對的,從個體焦慮到群體恐慌,背後仍然是對藝術生命及本質的探索。
在這個過程中,維斯康蒂不斷放大腐敗的成因,阿申巴赫周圍的人和事都充滿了不確定性,甚至將霍亂視為人類的頭號敵人,如臨深淵般地防範、應對,死亡氛圍的鋪設與文化的解體產生隱射,在空曠的環境中文化失去了存在的土壤,維斯康蒂試圖摒棄對社會實踐的描述,而直接探究藝術與死亡的關聯關係,隱藏著死亡困境背後對集體命運的關注。
托馬斯、維斯康蒂、馬勒都是藝術領域的佼佼者,但在20世紀初期各種觀念針鋒相對之時,藝術家的歸宿究竟是什麼,藝術家守護的精神傳統該如何定位,卻始終困擾著每一個從業者,他們不斷與商業時代抗衡,希冀通過藝術形式的升華來挑戰索然無味的商業環境。與那些偉大的藝術相比,世界變得缺乏美感、暗淡、無趣,但卻是真實的社會現狀。似乎阿申巴赫除了死去,沒有再好的歸宿。
故事背後映射出藝術家對所處的歐洲文明深深的焦慮與不滿,維斯康蒂營造出一個即將被毀滅的世界,用藝術的形式來滿足自己對精神世界的探索,不由得讓觀眾想起馬勒說的「交響曲是世界,它包容一切」。阿申巴赫原型馬勒與維斯康蒂個性極為相似,藝術天賦與才能都讓他們在這個腐敗、文化解體的時代感到心靈備受折磨,這種精神的痛苦與自我放逐之旅的文化屬性能夠很好地解釋本片在形式和精神上與托馬斯原著的完美契合。
維斯康蒂曾說「在歌德之後我熱愛托馬斯·曼,無論從任何方面來講,我所有的影片都是沉浸在曼的藝術之中」,通過感官與理智、悲劇與諷刺、激情與節制的二元對立與平衡,引發觀眾對於藝術與生活的思考,儘管困境在本質上趨同,但藝術作為他們展現個人思想的窗口卻從未消亡,也折射出藝術家們精神歷程的演進過程。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魂斷威尼斯》是托馬斯·曼的自傳,他藉助一段無望的禁忌之戀展現出了三位藝術大師沉默的飾演,阿申巴赫的精神困境、對美的追求以及死亡的結果飽含著濃郁的哲學和美學理念,勾起觀眾對藝術家生命和藝術本質的無限遐想和思考,儘管看似涌動著悲觀的傷感情緒,但其更像表達這樣的觀點:忘卻醜惡與痛苦,人類才能獲得心靈的安寧與精神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