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受傷後,三婆不再下田,每天早晨都能聽到堂哥悽厲的喊叫

2020-01-31     新銳散文


自公雞打第一聲鳴時,天剛蒙蒙亮,坐落在白鶴仙山,烏壇尖頂腳下的竹客旗杆石大屋便開始騷動起來,開門的吱呀聲,男人的挑水聲,灶間的燒火聲,還有豬欄里的「哼哼唧唧」聲,小孩的哭鬧聲,那一整排的廚房、瓦背開始瀰漫起飄飄渺渺的柴火煙氣。

似乎還有那麼一點風,綠郁纖細的柳條在一律向下掛的形狀中左右搖晃。那隻不知誰家的公貓順勢爬上了灶台,倏忽間,「喵」的一聲,躍上天井邊的屋樑,又聞聲追逐母貓去了。此刻,我家睡在樓梯腳的那條叫阿黃的狗和三婆家叫阿黑的狗也同時鑽了出來,伸直前腿,弓起後腳,盡力向前地伸一個長長的懶腰,然後搖搖尾巴,汪汪汪,三兩聲地叫喚著,驚得遠處的狗和還在雞蒔里的雞一起此起彼伏地混叫起來。

旗杆石的兩扇大門很厚實,夜晚來臨時,大門槓一插,穩穩妥妥。當我揉著惺忪的眼睛起床的時候,天已經很亮了,陽光透過小窗門板的縫隙,直直地打在鋪滿稻草的床上。我穿起衣褲,掀開懸掛在樓梯間的茅房帶花門帘,痛痛快快地傾瀉著,那「咚咚咚」的聲響迴蕩著,聽去格外悅耳。

這時的三婆已經背著一大菜籃的不知是豬草還是山貨,悄無聲息地邁進了大門。頭上扎著那條發白的舊毛巾,一身藍色的大襟短衣,圍著藍色的用勞動布做的圍裙,腳上是黑色的短幫雨鞋,寬寬大大的和坑菜籃重重地壓在肩膀上,看不清瘦小的臉。印象中那時的女人都是這身尋常的裝束,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只有到新塘那些偏遠山村還可以看到。

三婆不喜歡幹家務活,也從來沒有看到她做縫補做女紅之類的活計,也沒有見過她搞家裡的衛生,與家務活比起來,似乎她更喜歡山上或田裡的活計。也許她從小就是在大山里長大的,更喜歡去聞野外夾雜著泥土的清香,更喜歡田野間那濃重的露水,像個男人一樣,田間、地頭、山上才是她所鍾意的世界。每天早上天未亮就上山了,背後一把柴刀,手上挎一個菜籃,那一身藍的裝束也似乎從來沒有變過。

三婆是二嫁,嫁給我三外公時還帶來了個女兒,後來也嫁在了本村。三婆嫁過來不久,三外公就死在了福建的建陽,據說是在建陽摘松香時因病去世。如果準確地叫,她應該是我第二個三外婆。

人是個容易健忘的動物,往往記不住三代以上的長輩的名字,我知道長輩的名字是號在扁擔或籮筐上知道的,後來是在香火大堂緊貼在牆上的牌位認識的。更何況以前的女人,在日常的生活中往往以丈夫的名字作為前綴,讓人搞不清真實的名字和姓氏。就如魯迅小說里的「祥林嫂」,祥林肯定是她丈夫的名字,而她自已真實的名字是無人知曉了。正如到目前為止,我也搞不清我三婆姓啥叫誰,從小到大,就一直叫她三婆。

三婆是簡稱,這是整個旗杆石屋下的叫法,但與我更親近。我外公兄弟四人:老大過繼給了下屋,老二據說是結婚當天就跑到杉坑口的水潭裡自殺了,老三就是三外公,我外公是老四,我外婆當然就是四叔婆。因住在外天井的堂屋,又多了一個名號,叫外堂婆。但在我印象中,不管是三外公還是我外公,我都沒見過,印象中我外婆更加強勢,或許是沒有兒子,一連生了五個女兒,家庭的重擔落在一個女人的肩上會使她更加堅強。我對三婆最深的印象就是沉默不語,貌似一頭默默無聞的黃牛,又如同她在秋天上山拔回來的山椏皮般堅韌,活著,幹活,就是她的一生。神情如屋後的那口古井,波瀾不驚,一天到晚不是在山上就是在上山或回家的路上,那把柴刀和一隻大菜藍一直伴隨著她。

每天清晨,三婆總是以這樣的方式與我們見面,我也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生活就是如此地靜美。三婆的菜籃子就是一個寶藏,籃子裡裝著各個時節的山裡野果:山楂、野葡萄、覆盆子、野柿子------.我就是從她的菜籃子裡認識、嘗鮮的。覆盆子我們叫大公扭,酸酸甜甜的,熟透了,咬下去滿口生津。野生的藤梨光潔圓潤,放進大肚小口的瓮里,撒入谷糠,軟一個吃一個,那幾壇小瓮的山野美果,吸引著大屋裡這群貪嘴的孩子。

十一歲那年,一群小夥伴一起上山砍柴,堂哥因躲避不及,被上面山口放下來的松樹砸著了,昏迷不醒。接到報信後,三婆火急火燎地趕來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緊張的神情,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和關切。堂哥整個暑假都不能幹活,每天只能搬個小竹椅在堂屋裡坐著,曬曬太陽。那段時間,三婆不再起早摸黑上山,不知她從什麼地方尋找的草藥,每天細心地用石頭搗碎用菜葉包好,輕輕敷在堂哥的傷口上,每天煎一大碗黑乎乎的藥湯,毫不手軟的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堂哥的鼻子,就像開春時農夫給牛灌藥一樣地灌下去,神情安詳,目光堅毅。我經常在靜寂的清晨,在堂哥悽厲的喊叫和雞鳴狗吠中吵醒。

三婆一如既往地在山上忙碌著,挖掘著山上的寶藏,摘箬葉,拔山椏皮,蒸曬覆盆子,這些都可以拿到供銷社換錢。夏天的雨像孩子的臉,說下就下,說停就停。雨後的山谷,到處瀰漫著泥土混合著青草的氣息,一條白色的霧氣靜靜地停在半山腰上,如同環繞在男人身上那條長長的湯布。我們一群小孩跟著三婆爬崗背嶺,嶺背有我家和她家的責任田。分田到戶後,為了多分點田,我們都選擇了路遠、產量低的山壟田,為的是多種點糧食,以體力來換取田畝的缺陷。

上山的路本就曲折蜿蜒,雨後更是有些濕滑,路邊有聽到腳步聲倏忽跳開的山蛙,還有拱出地面橫在路中間粗粗壯壯的蚯蚓,綠蔥蔥的草苔尖上綴滿了晶晶亮亮的雨珠,三婆安穩篤定地在前面一步一步走著,腳上的雨鞋或許是太大,又或許是裡面還漏著水,每走一步都發出一聲「咕咕」的聲響,又間或傳來一陣婉婉轉轉的放屁聲,雨鞋的「咕咕」聲和婉轉放屁聲一路交替著、和鳴著,加上偶爾的一、二聲鳥鳴,一群小孩開始毫無理由放肆地笑,組合成一個樂章從嶺上傳遞開來。

在那個糧食匱乏的年代,三婆是不講究吃的,能有東西下肚充飢就行,甚至沒見過她正兒八經地坐在飯桌上端端正正地吃過一餐飯。一次,我看見她拎著豬食去喂豬,順手從豬食里撈出一塊蕃薯,就放進了嘴裡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我說:「三婆,這是豬食,能吃嗎?」她笑笑:「燒熟了的,好吃!來,寶寶,也給你一塊。」我逃得遠遠的,生怕她把豬食喂給我,身後傳來那聲熟悉的婉轉的聲音。

那年冬天,她終究還是躺下了,躺在二樓那間放雜物的房間,二張四尺凳上拼了木板,鋪了厚厚的稻草,稻草上是嶄新的草蓆,床前是一個裝滿炭火的火盆。檐前的瓦背上,曬滿了她蒸曬的青灰色的覆盆子和已經剝了毛皮的白白的山椏皮。

偶爾回家,都要回老屋看看,爬爬崗背嶺,從嶺上回頭看一眼稀疏零落的村莊。曾經的旗杆石大屋已倒塌了半邊,那對旗杆石還歪歪斜斜地立在門前,聽說有人出價幾萬元想買走,但誰也做不了主。半邊的馬頭牆還高高地聳立著,小時候的老屋在新建的磚房前顯得那麼矮小,破落,是我的記憶模糊了?

大門吱呀地響了,是我關上大門時發出的聲響,仿佛看見三婆背著那菜籃從門口邁進來,包著發白的毛巾,青藍的大襟短衣,渾身濕漉漉的,破水鞋隨著腳步,一步發出一個聲響。

作者簡介:韓劍鋒,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浙江省武義農村商業銀行柳城支行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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