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uan'teng'teng文學
作家新幹線
主編寄語
且讀書,你就是活了兩世;
且寫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簡介
高海濤:國家一級作家、評論家、翻譯家。中國作協會員,美國文學研究會會員、中美文化交流促進會顧問。曾歷任大學英語教師、遼寧文學院院長、《當代作家評論》主編、遼寧省作協副主席。第八、第九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發表出版有《馬克思主義與後現代批評家》《後現代批評的美國學派》《文學在這裡沉思》《精神家園的歷史》《精神家園的炊煙》《魯迅與東北作家群》《納博科夫:作為詩人的小說家》《紅樓中人洛麗塔》《英譯本中的俄羅斯白銀時代》《北方船》《劍橋詩稿》《英格蘭流年》《美是上帝的手書》等著譯和作品集。遼寧省優秀專家、二級教授。遼寧大學、東北大學、瀋陽師範學院、嶺南師範學院研究生導師,遼寧省青年作家導師。
文學天地
三姐九歌
高海濤
三姐謝世已經三年了。三年間,作為弟弟的我,總想該為她寫點什麼,每年至少想三次,夏天、秋天、冬天。
我的辦公室掛滿了俄羅斯油畫,其中的一幅題為《初雪》,瓦德.波列諾夫作。我喜歡畫中那清新而憂傷的格調---小河、白樺、雪地。
我夢見了兩個"三"字,整齊地印在雪地上,此外沒有任何情節。醒來告於妻子,不解。上班到辦公室,一眼就看到了那幅畫。
是的,這就是那片雪地,是白樺樹般的三姐和她的影子,清新而憂傷地站在那裡,她說,沒忘了姐教你唱的歌吧。
1
三姐一天到晚領我到處走。有時是跟她去開會,有時到礦山去看電影,鄰居們都說我是三姐的小衛兵。我腰裡扎條舊皮帶,看上去很英武的樣子。我喜歡聽別人說:這小伙,挺精神的。當然更喜歡聽別人夸三姐。十八歲的三姐,出落得比樣板戲裡的李鐵梅還好看。但記憶中三姐從沒穿過紅衣服,也從沒扎過辮子,她春華正茂,英姿颯爽,那一頭烏黑秀美的短髮,總像是剛剛洗過,散發著革命時代所特有的青春氣息。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有一首著名的《頭髮》,說那頭髮是「烏木色的海」,其中有風帆、桅杆和水手們的夢想。三姐年輕時的頭髮也是烏木色的,不過卻更像是一面旗幟,在故鄉的田野和山路上迎風飄揚。
我像個護旗手似的跟在三姐後面。白天經過山泉,三姐就蹲下來,用泉水給我洗手洗臉;晚上經過村頭的小廟,三姐就拉緊我的手,說:別怕,弟弟。三姐走路是很快的,步履堅定而有力,而我則傻呵呵、髒兮兮地被她領著,有時跌跌撞撞,有時哈欠連天。
有一年春天,剛下過雪,三姐領我到礦山的工人俱樂部去看電影。那個電影的名字我現在拚命也想不起來,只記得看了一會我就睡著了,滑到長條凳子下面,額頭上被撞了個大包。我聲音很大地哭了起來,三姐急忙把我領了出去,又揉又吹的,連聲說:好弟弟,好弟弟,都怪姐不好。然後就帶我回家。走到山樑上,風吹雪舞,三姐說:別哭了,要不姐教你唱歌得了。我忍住抽噎,使勁點頭。那天晚上,三姐教我唱的是"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她唱一句,我學一句,姐弟倆一路放聲歌唱。山上有雪,天上有月亮,很大的月亮,我覺得那月亮就像一匹白馬,光芒四射地照在家鄉的雪地上。
三姐後來還教過我很多歌,比如"一道清河水,一座虎頭山,大寨就在那山下邊";還有"沉甸甸的谷穗就像那狗尾巴";還有「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等等,幾乎那個年代所有好聽的歌,都是三姐教我的。但我最喜歡的還是"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特別是唱到"我就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家鄉"的時候,我想可能正是三姐,讓家鄉的山川草木都變美了。
2
我小時候有個外號叫"大眼賊",不知道誰起的,也不知道這是一種田鼠的俗稱,還是土撥鼠的俗稱,可當年卻讓我深感恥辱,好像是為此哭了好幾回。三姐分析,這可能是指我的腦門有點大,而因為是大腦門,眼睛也顯得有點大。母親安慰說:大眼賊就大眼賊吧,大眼賊好歹不缺糧食吃。這和三姐安慰我的方式是不一樣的,她一下子把我提到了革命者的高度,說:咱弟弟的大腦門其實挺好看,像馬克思似的,像列寧似的。
但真正讓我得到安慰的,還是在我讀了那篇童話之後。
有一天半夜我鬧起了肚子疼,滿炕打滾,而家裡偏偏沒有藥,連止疼片也沒有。這時候三姐回來了,看到我這樣,二話沒說,騎上自行車就一個人去了公社醫院。我們的村子離公社有八九里山路,而且是半夜時分,黑燈瞎火,全家人不免為三姐擔心。但三姐是多麼令人驚奇,院裡的門鈴不大會兒又響起來,三姐風塵僕僕,不僅從醫院買回了藥,而且還順便給我帶回一本書,說是從公社康書記那裡借的。我吃過藥,就迫不及待地翻開那本書---我忘了是《格林童話》還是《安徒生童話》,但反正是童話書,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好書,而且是帶插圖的,那些小王子、小公主、女巫、仙子,仿佛都是我上輩子最要好的朋友,呼啦啦都來了,紛紛向我發出恍如隔世的問候:你好嗎?大眼賊,不,田鼠先生,哈,你剛才吃的藥叫嗎啡,吃下就什麼都好了。
這本書我整整看了一夜,又整整看了一天。
這是我讀過的第一本童話,而三姐,是第一個把我帶進童話世界的人。誰能讓我忘記那個夜晚,三姐騎著她的飛鴿牌自行車,在漆黑的夜色中為我飛來飛去。
特別是有這樣一篇童話,說是有隻燕子受傷了,整個冬天,都在田鼠家裡養傷。田鼠開始有點傲慢,但對那隻燕子挺好,後來燕子的傷養好了,飛回了藍天,還不忘時常回來感謝田鼠。這篇童話之所以被我記住,是因為我當時久久拿不定主意,是把自己想成田鼠好呢,還是想成燕子好呢?想成田鼠吧,覺得還是燕子值得羨慕,能飛上藍天;想成燕子吧,田鼠也很可愛,何況自己的外號還與田鼠有關呢。
不管怎麼說,我從來沒有忘記這篇童話,也因此特別感激三姐。
3
三姐十八歲就當上了大隊的團總支書記,後來當上大隊黨總支書記的時候,也不過二十三歲。當年的大隊,也就是現在的村,三姐實際上是村書記。但現在的村書記怎麼能和當年的大隊書記相比呢?記憶中生產隊的鐘聲是那麼悠揚,生產隊的田野又是那麼令人嚮往。黃昏時分,生產隊的大車回來了,大紅纓鞭子咔咔脆響;生產隊的羊群回來了,在村口像白浪頭似的能把行人撞倒;然後是年輕的社員們,翩翩而降地從山頂上出現了,他們荷鋤歸來,歡歌笑語,一幅"遍地英雄下夕煙"的圖畫。而三姐往往就在那幅圖畫里,她喜歡和社員們在一起,她是他們的書記,也是他們的靈魂,三姐使村裡的年輕人變成了一群在家鄉的田野上翱翔的、歡樂的海燕。
小時候,三姐總是讓我暗自驕傲。最令我驕傲的是三姐的大隊還管著我念書的小學,學校有時開大會,要請三姐到前面講話,三姐講話之後,往往又讓我代表全體學生髮言。對這樣的情景,鄉親們是很羨慕的,都說:看人家姐弟倆,咋都那麼能耐呢。
但後來發生了"文革",弟弟就突然沒能耐了。那是我的中學時代。在小學我是少先隊大隊長,但上了中學之後,卻差點連紅衛兵也沒當上。這裡的原因之一,可能是我比較喜歡看書。文革中的學校是不許看書的。記得有一次放學回家,我和同學在路上看一本書,被學校領導知道了,揚言要開我們的批判會。我非常恐懼,回到家裡的樣子失魂落魄,不敢告訴父母,就跟三姐說了。三姐很鎮靜,她問我看的是什麼書,我怯怯地說出了書的名字:《屈原賦今譯》,是郭沫若的。三姐說,那你給我念一段聽聽。我就念了下面這段,聲情並茂:
反省我的志向,
遭受委屈何妨,
我堅持我的故常,
不能圓滑而不方。
我念完了,三姐說:這是好詩,弟弟你別怕,我去找你們學校。
三姐第二天就去了學校,她是同我們村的一個下鄉青年去的。那是個大連青年,高中畢業,特別有文化。三姐他們就跟學校領導談上了,理由之一是三姐說的:我弟弟是貧下中農子女,根紅苗正,你們這樣做,是長誰的威風,滅誰的志氣?理由之二是大連青年說的:屈原是偉大的愛國詩人,連毛主席都肯定,再說郭沫若是魯迅的戰友,這些你們總該知道吧?學校領導一聽有點發懵,而且他們也知道三姐的身份,不僅是大隊書記,革委會副主任,還是公社的黨委委員,所以當時就讓步了,他們甚至堅持要三姐留下吃飯,三姐秀髮一甩,英氣勃勃地說,飯就先不吃了,等啥時候我弟弟進步了,當上紅衛兵,再過來謝你們吧。
那件事之後不久,可能沒超過兩星期,我就被批准加入了紅衛兵。
三姐認識公社的康子凡書記,他書讀得多,字也寫得好。三姐很羨慕康書記,總告訴我要向人家學習。她還經常從康書記那裡給我借書,但都是經過選擇的,多是革命戰爭小說,像《野火春風斗古城》、《紅岩》、《紅旗譜》、《苦菜花》、《迎春花》什麼的。特別是經過那件事之後,三姐更謹慎了。有一段時間她專門給我借郭沫若的書,大概認為這會保險些。郭的書有的我能看懂,像《李白與杜甫》,有的根本看不懂,像《十批判書》,但看不懂也看,因為那時的學校並不怎麼上課,反正時間有的是。印象最深的是郭沫若的一本散文集,我一看到就喜歡上了,書名赫然醒目:「海濤」,是作者親筆題寫的。這兩個字正是我的名字,用那遒勁大氣的書法一顯,特別帶勁,而且還是印成深藍色的,讓我立刻就找到了自己。
三姐也說:弟弟你看,你這名字多有氣魄啊!
4
實際上,鄉村的"文革"和城裡的"文革"有很大不同,鄉村的文革是靜悄悄的,雖然也搞批鬥,也有打人,但總歸是鄉里鄉親,民風向善,而且你再斗再打,地里的活畢竟不能耽擱,否則到秋天沒糧食,你吃啥呀?外國有句諺語說得好:"人創造了城市,神創造了鄉村",文革是人鬧的,而不是神鬧的,所以在鄉村,不管什麼革命,都免不了要帶上泥土氣息、田園風味。
文革期間的三姐名聲比以前更大了,她在社員群眾面前講話的樣子威風凜凜。但我至今想不明白的是,正是在那段時間,三姐怎麼會學起了繡花呢?特別是下雨天,沒法下地幹活的時候,三姐就在家裡繡花,而且不是一個人繡,常常是把同村的姐妹,或者是下鄉女青年召到我家,一邊說笑一邊繡,營造了一種很古典的閨房氛圍,讓我感到既新奇陌生又無所適從。
三姐還學起了做飯,三姐做飯的樣子也好看,一邊切菜一邊唱歌。我給她拉風匣,一邊拉風匣一邊看書。
當然更多的時候,三姐還是要出去開會。那畢竟是文革期間,形勢是比較複雜的。記得每天晚上她三更半夜回來,父親都在吸著旱煙等她,然後磕磕煙袋問話:今天都開啥會了?那前院你四大爺會有啥問題呀?北頭老趙家的成分我知道,幾百輩子的事了,還有啥折騰的?等等。對於父親的這些問話,三姐在一般情況下,都會有比較通情達理的解釋。當時我印象很特別的是:三姐在提到村裡幾個正挨批鬥的地富分子時,稱呼還是那樣親切,比如說老孫家我大哥如何如何,老譚家我五叔是怎樣的情況。現在回想起來,深感在那些嚴峻的歲月,其實也有許多溫暖。
三姐是溫暖的,她的心靈深處充滿了親情與鄉情。家鄉土地上出產的小米,三月桃花似的高粱米飯,養成了她的特殊稟性,既敢作敢為,又重情重義。有一年中秋節,三姐不知從哪兒弄來三塊月餅,父親一塊,母親一塊,另一塊我們姐弟幾個每人分了一小瓣。那天晚上,鄰居孫家的大哥來了,他又帶來幾塊月餅,進屋就給父親磕頭,說多虧了我三妹子呀,云云。他家是富農,具體感謝什麼事記不清了,只記得人走之後,三姐沒說什麼,父親看上去很滿足。他吸著旱煙,忽然很感慨地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這是一句農諺,是預測氣候的,但卻似潛藏著一種很神秘、很特別的美,我們一時間都被這種美嚇住了。三姐瞥一眼天上的月亮,果然是被雲遮住了,三姐說:咱們都記住啊,明年正月十五,肯定會下場雪的。
我們於是就開始盼望那場註定要到來的雪。
5
1972年冬天,我在雪花瀰漫中應徵入伍。說是應徵,其實我知道,主要還是三姐促成的。那年代能當上兵可是件大事,三姐為了我,從公社到縣裡的武裝部都沒少跑,她和接兵的幾個班長也混得很熟,有一次還請他們到家裡吃飯。
臨出發的那天早晨,我抹著眼淚走出了家門。三姐堅持送我到公社集合,用她的飛鴿牌自行車。我說:姐,這回我帶你吧。三姐就坐在車後邊。我一邊騎車,眼淚止不住滴在新發的綠軍裝上。我想起年邁的父母,他們那天早晨起的那麼早,我的背篼里還裝著母親現煮的雞蛋。我想起三姐從小領著我到處走的情景,現在我終於不用她領了。這輛自行車,是三姐最心愛的東西,此外她連塊手錶都沒有。而我說要學自行車,三姐就寧可自己走路,也把自行車讓給我學。有一次我騎車撞到樹上,把自行車撞壞了,三姐卻沒有一句責怪的話。有多少次,三姐是騎車帶著我的,而現在,我終於也能騎車帶三姐了。
三姐坐在車後面,好像也在流著眼淚。快到公社的時候,三姐說:弟弟,姐知道你長大了。到部隊可好好乾啊。
回想起來,我真是有點辜負了三姐。她說我長大了,其實我精神上還沒長大,這種沒長大的標誌就是想家,魂牽夢繞地想。我們的軍營在煙波浩渺的武漢,因為有"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的詩句,這三鎮鼎立的江城,在我的記憶中就總是淡雅地黃白相間著,本身就像個滿懷鄉愁的地方。特別是冬天,那裡幾乎見不到雪,即使下點雪,也是落地就化。這使我對家鄉的思念與日俱增,我軍營的夢中飄滿了家鄉的雪花。
在軍營,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給家裡寫信,而主要是寫給三姐的。我向她彙報軍營里的所有故事,師長是多麼帥氣的老頭,排長是多麼英俊的小伙;還有我打靶的成績,我的繪圖室;我多吃了兩碗飯,我擦槍時把部件安錯了;還有地里的油菜花,好吃的紅菜薹,等等。三姐給我的回信也是極認真的,總是鼓勵我安心服役,保家衛國。當兵三年,我收到三姐的信大約幾十封,那些語重心長的信,讓我在南國天空下一次次熱淚盈眶。
春天,三姐來信說她準備報名參加民兵獨立團去修鐵路,那是國家的三線建設,備戰備荒為人民。後來就果然去了,在獨立團,三姐擔任民兵連的指導員。
秋天,三姐又寫來了信,說:弟弟,姐要結婚了。
6 我相信三姐是革命者。
周總理和毛主席相繼去世的時候,三姐是哭得最沉痛的,這兩位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讓三姐傷心得幾天吃不下飯。三姐臂上的黑紗,一直佩帶了很久很久。
三姐當然夠不上革命家,她的所有工作和勞動都是屬於基層的、底層的,說到底不過是普通老百姓。但從小到大,我就是一直覺得,三姐身上有著某種革命家的影子,說到最少,也有點像那些端莊美麗、特立獨行的女革命家,比如盧森堡,還有愛爾蘭詩人葉芝所終生追求和愛慕的莫德.岡。
葉芝的故事我是許多年後才讀到的,當時我立刻想到,三姐就是那個女革命家,或者說,三姐是那個像火焰般的愛爾蘭女子的中國遼西鄉村版。
年輕的三姐,當年擁有眾多的追求者,但是都被她一笑置之地拒絕了。三姐的拒絕幾乎是沒有理由的,從二十一歲到三十一歲,整整十年間,多少革命精英,多少青年才俊,都被她的秀髮一甩,莞爾一笑地拒之門外。為此,父親夜不成寐,愁腸百結。父親想不明白,就算是為了革命,響應號召實行晚婚,可到底想晚到什麼年月呢?這個整天風風火火的女兒,這個日夜忙於工作的女兒,到底想找個啥樣的呢?
總之,三姐的婚姻與愛情,是父親心底難言的痛,而對我們幾個年齡還小的弟弟妹妹來說,則是個難解的迷。有一年秋天,村裡來了拉練的解放軍,都分別住在社員家裡,我家就住了一個班。那個班長是個非常喜歡唱歌的人,每天都院裡院外地哼唱著:"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一邊唱一邊挑水、掃院子。特別是三姐回家的時候,他就唱得更加起勁,把心字拉得很長。但後來他突然不唱了,那是在大隊為他們舉行聯歡會之後。據說在聯歡會上,三姐為戰士們唱了一首最好聽的歌,三姐的歌聲連續幾天被公社的大喇叭連續播放:"小河的水清悠悠,莊稼蓋滿了溝,解放軍進山來,幫助咱們鬧秋收"。
那個班長從此變得沉默寡言。部隊要撤離那天,他一大早起來,把我家的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水缸也挑得滿滿的。然後把我叫到外面,送給我一枚晶瑩閃亮的大子彈殼,又遞給我一個日記本,叮囑我一定代他送給三姐。那個日記本是紅塑料皮的,翻開,裡面是用很飄逸的字體寫的一首詩。
我把日記本很鄭重地交給三姐,並告訴她裡面有詩。但三姐看了兩眼,就微微一笑,把那詩撕掉了,然後說:這日記本送給你吧,弟弟。
葉芝對愛爾蘭女革命家莫德.岡一見鍾情,但後者卻斷然拒絕了他,就像拒絕多看一眼他家窗外的蘋果樹。後來,葉芝為這位女革命家寫了許多詩。其中一首像是在解釋他被拒絕的理由:"她活在風暴和鬥爭中/她的靈魂如此渴求/生命輝煌的榮耀/因此無法忍受/尋常美好的生活"。
三姐就是這樣,她似乎就是為那些特殊的年代而生的,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初,那是三姐生命中最輝煌的歲月,在這段歲月里,她可能像所有天真無邪的革命者那樣,把革命當成了最高的愛情。
我不知道那個寫詩的班長後來是否也成了詩人,可即使他成了詩人,他能比得上葉芝嗎?他能為三姐寫出《當你老了》這樣的千古絕唱嗎?
"當你老了,白髮蒼蒼,睡意沉沉"。
7 可三姐怎麼會變老呢?
關於我相對短暫的從軍生涯,我寫過一篇題為《在軍營那邊》的文章,表達了對部隊生活的感激與懷念。其實對我來說,部隊是難忘的,從部隊回家的情景也同樣難忘的。對此我這樣寫道:"1976年,驚蟄剛過,殘雪猶存,但當我只穿一身軍裝,沒有領章帽徽,同三年前離家入伍時毫無二致地出現在父母面前時,我從他們寬宏慈愛的驚喜中看到了蒼老無言的失望,這讓我頓感無顏,並內疚不已。當兵三年沒探過家,父母連看都沒有看過我戴上領章帽微、作為正式軍人的樣子,更沒有過一次向親友炫耀有個當兵兒子的機會,為此我真是空前的內疚。但我只能努力做出歡天喜地、見多識廣、成熟懂事的樣子。"
但三姐畢竟是三姐,她一點沒表現出對我的失望。或許可以這麼說,當我努力做出歡天喜地的樣子時,三姐為了鼓勵我,也在做出歡天喜地的樣子。我剛到家那天,三姐不僅派從沒見過面的姐夫到車站接我,晚上還親自做飯做菜。我說:姐,我回來了。三姐說:我早猜你該回來了,前天還跟媽和嫂子說呢,咱弟弟是上大學的料。
我發現,三姐一點都沒變老。雖然她已經結了婚,並且有了孩子,但每天還是那樣風風火火,朝氣蓬勃,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而且,就像所有的革命者都敢於預言那樣,三姐果斷地預言了我的前程:上大學。在我剛剛復員還鄉、充滿愧疚迷惘的日子,這句話仿佛一下子照亮了我,給了我新的勇氣和希望。
那時候離粉碎"四人幫"還有一年,離國家正式恢復高考還有兩年多。
不久,三姐又提議讓我到公社中學去當民辦老師,說學校領導那邊,由她親自去安排聯繫。那時候三姐已經到供銷社工作,人們稱她為主任。
兩年後,我真的考上了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三姐張羅著在家裡請客,場面很大,酒菜很體面,村裡的老老少少都來了,學校的領導老師也來了,還有我的同學好友,可以說群賢畢至,少長咸集。面對平生第一次為我舉辦的宴席,我流下了眼淚。三姐讓我給大夥敬酒,我說了句"感謝三姐為我操心",就說不下去了,滿杯的老白乾一飲而盡。
是啊,我生我長,我歌我吟,從小到大,除了父母,三姐是為我操心最多的人。是她助我去當兵,是她促我考大學,是她從來沒對我表示過失望,是她牽領了我的童年記憶,扶持了我的少年時光,推動了我的青春歲月。即使在我上了大學之後,三姐還是忘不了支援她這個弟弟,雖然她和姐夫的工資都不多,但每學期總忘不了給我匯款,直到我大學畢業為止。
我那時覺得,三姐是最有力量的,她生生不息,就像一種無盡的資源,你怎麼依賴她,她也不會顯得枯竭。在大學時每次放寒暑假,我都要去三姐家呆兩天。三姐家不僅有好酒,有老實厚道的姐夫,有三個虎頭虎腦的外甥,還有姐姐對弟弟的無私關愛。
三姐會老嗎?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已經研究生畢業到省城工作了,還依然不相信,三姐有一天會真的變老。
8
但三姐真的變老了,或者嚴格地說,不是變老,而是變得枯竭、枯萎了。隨著姐夫從煤礦下崗,三姐家的日子開始艱難起來,更嚴重的是三姐的供銷社也繁華落盡,轉包給私人經營,三姐也下崗了。三姐變成了農婦,昔日革命者的光榮與夢想,由於日漸拮据的家境而變得近似於對歷史的嘲諷。最讓三姐難堪的是她已經變得沒用,外甥們長大了,上學、當兵、找工作,這些事本來是她最該操心的,可時代變了,她基本上都無能為力。她在弟弟需要幫助的年代神通廣大,但輪到自己的孩子,她除了動用多年的一點積蓄,給孩子們說上媳婦,有房子結婚,別的都談不到了。
三姐想不通這是為什麼。每逢我回老家時看望她,她和姐夫總要問我一些很宏觀的問題,關於職工下崗,關於貧富差距,關於什麼是社會主義。三問兩問,有時還會爭辯起來。後來,連這種爭辯也沒有了,三姐開始變得沉默。再後來,三姐的樣子就顯得很憂鬱。
三姐到我在瀋陽的家裡來過兩次,第一次是送孩子當兵,第二次是也是為孩子的事。但第二次來的時候,她已經患上了憂鬱症。
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什麼是憂鬱症,是憂鬱或憂傷本身所造成的嗎?而憂傷,在政治上它本該是人的一種權利,在情感上它本該是人的一種審美,記得哪位作家誰說過:對美的懷念總是令人分外憂傷。曾經有過那樣的年代,人是不允許隨便憂傷的,現在我們可以憂傷了,那就可以憂傷無度嗎?要知道,憂傷是像手風琴一樣悠揚的情感,它不應該,也不可能伴隨著驚恐惶惑的眼淚。
也許,只有曾經高貴成性的人,後來才會變得憂傷成性。這就是三姐。那次三姐來我家的時候,我幾乎放下了所有的工作,陪三姐走遍了大半個瀋陽,去故宮,去大帥府,去東北大學,去遼寧大學,我想讓三姐多走走這些高貴的地方,以重新喚醒她對往日高貴的記憶。我給三姐照了很多像,並及時地沖洗出來給她看。三姐很高興,她對在趙一荻故居照的幾張尤為滿意。晚上,陪三姐喝酒。我想在從前,三姐曾那麼多次為我擺下酒宴,現在無論如何也該有所回報。於是就儘量買好菜,買好酒,有幾次還把我和妻子的男女生同學找來,預先在電話里囑咐了,過來一起陪三姐說話。
還有唱歌。想起小時候三姐教我的那些老歌,我提議陪三姐去歌廳看一看,但是三姐執意不去,她說:就在家裡唱吧。於是我們就從頭唱那些老歌:"一樹紅花照碧海"啊,"一條大河波浪寬"啊,三姐基本上都能記住調,只是有些詞忘記了。她記得最清楚的還是那支歌:"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面馬兒跑,揮動著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
真的,三姐那次在瀋陽很開心,看到她開心的樣子,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那篇童話,燕子在田鼠家養傷。我想我註定是一隻田鼠,而且我多麼希望做好這支田鼠啊。我想讓受傷的三姐在我家養好傷,然後再像燕子那樣飛回藍天。
三姐臨走的時候,精神比來時好多了,已經看不出有什麼憂鬱。我和妻子送三姐上火車,我說:姐,你再來的時候,我陪你去趟大連,看看海。三姐滿臉笑著說:我也正想呢,咱弟弟的名字里有海,可我這輩子,還真沒有見過海呢。
9
但三姐終於沒能看見大海。
命運給予三姐的最後一擊,是大外甥的不幸去世。那是個英氣勃勃的孩子,長得最像年輕時的三姐。但有一次去山上挖鐵礦石,這孩子就走上了不歸路。無法想像,這樣的打擊對於三姐來說是多麼致命,但三姐還是挺住了,她又繼續活下來,艱難地主持了另外兩個外甥的婚事,還連續幾年幫著他們帶孩子。但在2007年夏天的一個傍晚,三姐終於挺不住了,她的憂鬱可能像癌細胞一樣擴散了,並深入骨髓。當時家裡沒有任何人,晚風吹拂著像垂老的仙女似的三姐,她用含淚的目光擦拭過屋裡屋外,擦拭過田野和夕陽,然後祭拜了三個星星,就用一瓶農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三姐獨自倒地,無聲無息。
假如我是愛麗絲,我能從仙境里找回三姐嗎?仰或是從天堂里,從馬克思為所有革命者建造的別墅和花園裡?
那個夏天的晚上我的車長驅近四百里,冒著在高速公路上違章的危險,終於在午夜之前趕上了三姐的葬禮。三姐,你走得太急了。人間草木太匆匆,淚飛頓作傾盆雨。
偉大的詩人葉芝,在你寫出不朽名篇《當你老了》的時候,你是否設想過一個美麗的革命者另外的結局,那就是她根本不會老,因為她拒絕老,她會這樣雖然匆忙,雖然簡陋,在所有人都不再關心她的尊嚴的時候,自己不乏尊嚴地死去?
三姐死後,我用英文在博客上為她寫了一首詩,為什麼用英文,說不清楚。後來想想又譯回漢語,題為《沒見過大海的姐姐》:
當你老了,姐姐
淚水從夜空滑過
連同星的影子
都構成了傳說
......
你不會老,男孩說
而你微笑著,無聲
就像所有詩人的姐姐
也像那本童話
......
三姐謝世已經三年了。僅僅用這樣的破詩來懷念她,作為弟弟我深感有愧。實際上,對於三姐為我做過的一切,我都是有愧的。但我無法忘記三姐,就像我同樣無法忘記那個偉大而無辜的年代。三姐屬於那個年代,屬於那個時代所有的日子,所有的田野與革命,所有的道路與歌曲,所有的雪花與歡笑。因此對於三姐的死,我堅持要用"謝世"二字。謝者辭也,謝世就是辭世,即不願意與這個世間合作,故而辭去的意思。三姐不屬於這個時代。三姐不屬於這個時代當然並不說明這個時代不好,但也不能反過來,說三姐不好。
我想還像小時候那樣,再給三姐年念一遍屈原的詩句:"反省我的志向,遭受委屈何妨",卻忽然覺得這其實很沒力量,還不如《九歌》中那句:"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蘿",一半高貴,一半憂傷,還有若隱若現的神秘,仿佛那是山坡上最驚艷的風景。
三姐如今被安葬在故鄉的山坡上,但願她能聽到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弟,為感慨她的歷史和命運而賦成的另一篇九歌。惟伏尚饗。
(責任編輯 楊志強)
推廣團隊
平台顧問:
李清水 運城市文聯黨組書記
李雲峰:運城市作協主席《河東文學》主編
本刊主編:譚文峰
平台策劃:高亞東
小說編審:張 輝
微信號:zhanghui750525
散文編審:楊志強
微信號:yzq13734283479
詩歌編審:姚 哲
微信號:8913480
圖文編輯:閆 紅
微信號:yanhong6033
小說投稿:3295584939@qq.com
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
詩歌投稿:3474682901@qq.com
關注我們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juCKjG4BMH2_cNUgtqx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