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講「黑色幽默」。在大陸時聽到過,不求甚解。作為文學史,還得求甚解。嚴格講,是流派,不是學派。在美國作用很大,現在還有餘波,許多人還在用。起於六十年代,很快成為世界性流派。
流派的名,許多都是偶然提出來的,如印象派,等等。最早提出了黑色幽默的,是法國的未來主義者布勒東(Andre Breton)。後來,美國文壇就出現黑色幽默的作品。弗里德曼(Bruce Jay Friedman)說,這些作品都有個特徵,即黑色幽默。
不是作家自己提出的,是別人這麼說,他們就認了。
這批人對現實失望、絕望,對未來幻滅、恐懼。他們認為人的自由、尊嚴、價值,都失去了。他們以沉重的心情把現實的惡誇大,寫出來。以黑色的心態,用文字幽默,是悲憤痛苦的幽默。
魯迅的幽默有類似傾向,但魯迅不能稱為絕望者。他有紅的成分,黑多紅少,魯迅是紫色幽默。
有一幅漫畫,一個人口吐濃酒,流下眼淚,酒代表黑色,淚代表幽默。
代表作: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馮內古特的《五號屠場》。藝術特徵:傳統文學的幽默,我們熟悉的。比如狄更斯、馬克·吐溫,有幽默成分,不斷出現俏皮有趣的話,作用是輕鬆、解頤(頤,人的臉頰,本來不動,一動,「解頤」,笑了)。我們都有常識,西方藝術分悲劇、喜劇,很明顯,也可說是很嚴格的分界。黑色幽默是喜劇?悲劇?它把悲喜劇的分界混亂了,打破了。
這是一著險棋,弄得不好,油滑。
我所看過的一本海勒的作品,就是惡形惡狀的油滑,不舒服。黑色幽默有它的成就,我的不滿足、不滿意,是流於油滑。其次,他們專寫病態畸形的人物,前面說到的兩部小說的主角,一個瘋瘋癲癲,一個膽小如鼠。
我也有我的「軍規」——寫人性。寫一般的正常的人,把他人性的深度開掘,不找什麼典型。就寫那些毫無典型性的小人物,一個是一個,不混淆。我寫過一百個短篇的小說集《凡侖街十五號》,燒毀了,但至少我練習過,寫二三百個普通人。
寫瘋子、變態者,不寫好漢。都誤解了,以為正常人的心理深度已經發掘完了,以為古典完了,都不耐煩。
完了?沒有完。
人變怪了,是人性,一上來就怪,不稀奇。我來寫,會死守一個人的平凡。他怪了,我不會開心,我覺得他還是平凡。一個年輕時代老跟我談尼采的老朋友,晚年對我說:我嘛,也算文藝十七級幹部呀!
尼采成了文藝十七級幹部?!怪嗎?因為他平凡。
西方人生活也很平凡。相對來說,中國人的心理,許多胡同、許多弄堂,中國作家還沒去走呢。
寫長篇小說,要守住——寫普通人,寫小人物。戰略上講,寫小人物比寫怪人高一籌。他們找到怪人來寫,以為找到出路。他們寫畸零人、怪人,我寫正常人、普通人。英雄、美人、愛情,我不寫。
大家忘掉了,不要了。我來撿,什麼都能撿到。
總之,他們打破古典悲劇、喜劇界限,專寫反常病態的人物。還有特徵嗎?有,專寫顛顛倒倒、不可思議的故事情節:活人同死人住在一起,和飛碟飛到太空,等等。還有人拼貼報紙,取消情節。
特點:諷刺美國社會。不過,諷刺得很低級。
這樣一講,把黑色幽默講得股市大跌,現在回升一下,一句話:存在主義那裡來的。
最早是克爾凱郭爾,他是以希臘哲學和基督教的啟示,形成他的存在主義思想,可稱為基督教的有神論的存在主義。薩特,是無神論的存在主義。因此想到,存在主義近世的影響之大,有鑒於此。
我對存在主義談不上愛,沒有緣分。上來就不很瞧得起。我敬重康德,悶頭悶腦思想。薩特他們,想到一點,就哇哇叫。哇哇叫的思想家,我受不了。
尼采、叔本華、弗洛伊德,也影響黑色幽默。近代,弄來弄去脫不開這幾個思想家——思想家在那裡想,影響整個世界。
都說荷馬,卻沒幾個人讀過《奧德賽》。寫性心理,也不一定讀過弗洛伊德。
……
藝術不可以全然荒誕的。荒誕解構了真實性,缺乏真實感——尤其是小說——藝術就沒有味道了。人很可憐,人的思想發展到一個高度,就知道絕對真實是沒有的,不可能的。但這樣子活著就沒意思了,於是人執著於相對的真實,活下去,使生活稍微有點意思。
怎麼說呢?比喻:人生如夢,不真實。但人生比夢真實一些,所以人生還值得活下去。夢中情人,還是不如真情人,我要見那個真情人。
我愛的是人生,不是夢。
人請你吃飯,一個約會地點在中國街某飯店,一個地點在夢中,你到哪裡?我在夢中總是窩囊的。(在黑板上寫「窩囊」,一邊寫一邊說:「這窩囊二字,很窩囊。」)
不要放棄真實。這點僅有的真實沒有了,就什麼也沒有了。智慧,道德,戰戰兢兢活在這一點點真實中,我們靠這點僅有的真實活下去。
荒誕派要毀掉這僅有的真實。
對真實的這些議論,是大題小做。怎麼大題小做呢?有兩種做法:整個現代藝術、現代哲學,都是在毀掉相對的真實。其次,人類精神在毀掉相對真實後,無以為生。
假如有個魔法師可以讓你每天做美夢,可是你的生活照舊很平凡——你一定選擇生活。
宗教把絕對的生活歸於神。古代人信神,就活得心安理得,覺得有了絕對真實,相信人死了就是回到上帝那裡去——所以古代的生活很好哎!
後來,是哲學、科學,拆了宗教的台,哲學成了控告宗教的原告,科學在旁邊做證人。藝術,做了無神論的最高榜樣,不僅否認神,還取代了神,不僅取消了神的諾言,還自己創造諾言,立即在現世兌現。
一切有宗教信仰的哲學家,不是哲學家,是神學家。只有無信仰的、無神論的思想家的著作,才是哲學。
神的存在一否定,絕對真實就動搖。泛神論就是民主化,是神權的平民化,絕對真實,就是極權。
希臘、印度是有神論,叔本華、尼采是無神論。存在主義的過程中,克爾凱郭爾是有神論,薩特是無神論。
上帝一死,人的道德依據、心理依據,統統死了。十九世紀,上帝死,二十世紀,人死,這就是二十世紀的景觀,也可說是最後的景觀。
人類開始胡作非為。
你們是畫家,不太關心哲學。我好思想,總要東張西望:哲學正在被肢解。現代繪畫,也是把繪畫的因素一點一點毀掉。
各路文學,都在反傳統,反托爾斯泰,反巴爾扎克。大規模自殺。原因是什麼?有沒有建設性意見?
一,沒有真理。
二,相對真實。
需要相對真實,要尊重相對真實——我寫作,一直是這個意思。但我不肯明說。在菜場買菜,前面一位老太太籃子裡掉了一棵菜。我和李夢熊相顧笑笑。我說,別笑,我不會下流到去撿這顆菜。
我不是先知的料,我很自私。耶穌太瞧得起人類。我看見十字架就逃——但我把前面說的意思,放在作品裡。我不會弄「集裝哲學」,我做的是「散裝哲理」。
人類奇賤。嚇唬他,壓服他,人類才會聽話。
三,任何事物有個限度,可以稱之為機械強度、物理強度。木柱、鐵柱,超過承重量,就斷。人性的強度,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一百年,頂不住了。
釋迦、耶穌做不到的事,你會去做嗎?
你們會問:那麼你靠什麼活呢?很簡單,我安於相對真實。有神論、無神論,是玩玩的。從前愛過一個人,知道忠實是不可能的。一個人不可能只吃蘋果,不吃別的果子——否則也不知道蘋果的滋味——忠實是不可能的。忠實是乏味。
客觀不干擾你,主觀上,兩個人相愛,好了嗎?不,兩個人都老了——這就是真實。
我面對這真實,怎麼取得相對真實?從前,我愛過她,她也愛過我,心理有感應,肉體有歡樂,這就是了,這就好了。這就是相對真實。
情人化仇人,容易。情人化朋友,很難。
假如回去找老朋友,我會去。但不會找從前的情人——情人是完成了的。完了。朋友是unfinished——就算感情在,肉體老了,青春殘了。青春肉體不再,愛情就不知還是什麼。
忙碌勞苦,信主義不成,信錢;信錢不成,信下一代。買這個,買那個,是占有欲。我有了這,我有了那,以為那是絕對真實。
空的。佛教就靠這個道理把人類說服。
一般人相信他們的種種絕對真實,談不上宗教、哲學、藝術的高度。只要這點真實一死,就沒有了。
要相信相對真實。夫妻的意思,就是憑道義、義務,共同生活,是守約,不能去要求愛情。愛情,是青春、美貌、神秘。夫妻呢,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愛情,是性為基點,化出種種非性的幻想和神話——歸結還是性。都說性徵是性器,其實第一性器是臉。真不好意思,人類每天頂著性徵走來走去。
毛髮、皮膚等等,都是性徵。可見造物主用意之淫。
愛情好在是性的起點,把什麼美德啊,智慧啊,激發起來。真的愛,到關鍵時刻會犧牲自己。
性,不會這樣的。性只顧自己。
紀德的小說《田園交響曲》中,牧師給死人料理喪事,發現有受凍的小女孩,乃死者遺孤。救起來,長大,美麗。牧師不愛妻,愛這女孩,女孩也愛他。但女孩目盲,開刀目明後,女孩轉愛牧師的兒子。
不怪人家。人,天生是這樣的。
我少年時跟一個女孩子通信,因為寫寫文章,愛慕,通了三年多,後來一見面,從此不來往了。三年柏拉圖。一見,一塌糊塗。勉強地吃飯,散步,勉強地有個月亮照著。
愛,好好地結束,還有相對真實,如果惡惡地結束,回憶都不願意回憶。
(笑起來)我有俳句:「中國有人家裡不養雞,不養狗,一遇到事,雞飛狗跳。」
結論:追求絕對真實的人,不能享受相對真實。意思是說,他什麼都享受不到。史達林昏倒後,沒有人進來救他。
我的形上生活,是極其形下的。一個人要從遠處回,從高處下,從深處出。我總歸承認自己智商低。他不好,我不恨,他好,不嫉妒,高興也來不及,去聽莫扎特、貝多芬。
愛情是中間段。你嫉妒什麼?左面是慾望,右面是思維。我把愛情抽去後,慾望不可能了,就往思維那邊發展——我用荷爾蒙寫作。
從生物觀點看,性慾的愛,其實是要傳種。
……
黑色幽默作家不少,各有專長。這個流派好像也是命中注定,真的有幾個人約好了似的追求一個風格。命運。幾個人湊在一起,是個超乎個人的命運——黑色幽默和批判現實主義比比,怎麼樣?
後者在十九世紀,叫做寫實主義、自然主義,或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這個詞,是蘇聯人正式提出來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充滿教條,只有天賦很高的人,譬如昆德拉,不受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影響,我稱他兄弟。
不能擺脫這種教條影響的人,再叫再跳,還是弱者。
黑色幽默,面對的東西很有限。但他們要針對的是人類、人性、人文的生死存亡問題。可是他們插科打諢,像個原告在法庭上手舞足蹈,又跳又笑,弄得被告也嬉皮笑臉——法庭最後就說:算了吧。
油滑是無力的。我的意思是,狂歡節上可以扮小丑,法庭上不行。在作品中,要保持法官的尊嚴,這是最高的也是最低的要求。
我用幽默,當它是辣椒放在菜里,調調味,意思還是要你吃菜。
下次講魔幻現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