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丨普氏野馬還鄉40年

2024-10-25     錢江晚報

潮新聞客戶端 執筆 譚曉鋒 甘居鵬 周旭輝

6000萬年前,天山山脈正在隆起,人類尚未出現。身高僅40厘米、如同狐狸大小、腳有五趾的野馬就已出現在地球上,生活在森林中。

當人類的第一位祖先「南方古猿」開始直立行走時,野馬已經變成草原動物,蹄子也從五趾變成三趾,繼而進化成現在的單趾,身材也變得高大了。

然而,從19世紀中後期之後的短短100年里,野生野馬就因人類的捕獵在地球上絕跡了。1985年,「野馬還鄉」計劃的啟動,才讓這一種群重新回到了它的故鄉。

重返故鄉的普氏野馬。甘居鵬 攝

準噶爾盆地進入了短暫的秋天,對於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野馬繁殖研究中心(下稱「野馬中心」)來說,也是收穫的季節。

10月9日9時22分,野馬中心誕生了一位「小公主」,成為今年出生的第20匹小馬駒。

野馬嘯天山。一群人和一群野馬,在準噶爾盆地的荒漠中,演繹著一場長達40年的悲喜故事。這個故事裡,有野馬種群的生長,有人的不斷成長,更有人與自然日益和諧的相處模式。

野馬還鄉

昌吉回族自治州吉木薩爾縣,一望無際的戈壁,杳無人煙。

野馬中心就位於這片戈壁的深處,這是中國最早建立的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拯救工程之一,拯救的對象是普氏野馬。

1878年,俄國軍官普熱瓦爾斯基在新疆準噶爾盆地捕獲野馬,並將野馬標本帶歐洲,引發轟動。從此,新疆的野馬被稱為「普氏野馬」。

隨後,多國探險家蜂擁而入準噶爾捕獵,大量野馬或被捕殺,或被帶去歐洲,成為馬戲團的「演員」。短短100年間,這個具有6000萬年曆史演化的物種便在中國絕跡了。

野馬故鄉,再無野馬。

轉機源於一次會議。1978年,國際野馬基金會在荷蘭召開會議,提出讓普氏野馬重歸中國、蒙古國的原生棲息地,增加數量後放歸大自然,重建野生種群。

1985年,中國啟動「野馬還鄉」計劃,24匹普氏野馬陸續從英國、德國和美國等地被引入新疆。一場拯救野馬的行動,在野馬的故鄉卡拉麥里拉開帷幕。1986年,中國原林業部在新疆建立野馬飼養繁殖中心。

1988年3月8日,對野馬中心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值得紀念的日子。這一天,德國2號母馬產下了一匹雌駒,被編為「準噶爾1號」。這是「野馬還鄉」計劃啟動以來,在中國繁殖的第一匹野馬,標誌著普氏野馬渡過了適應關、繁殖關。此後出生的野馬,也一直沿用「準噶爾」的編號。

歷經40年,回到故鄉的野馬,經過飼養繁育、野化放歸,已經到了第六代,累計繁殖數量達800匹,目前新疆境內存活數量約550匹。

歷經40年飼養繁育、野化放歸,野馬已經到了第六代。甘居鵬 攝

野馬還鄉,意義何在?

野馬中心主任楊建明說,「它是無價的,不允許用於任何經濟開發。」

從外觀上看,野馬與現代家馬有著明顯的區別,野馬腦袋更大、脖子短粗、鬃毛直立、肌肉發達,奔跑速度是家馬的兩倍。重要的是,它比家馬多了一對染色體,共66條。

每一匹野馬都是「活化石」,野馬目前被列為我國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動物學家指出,野馬是從6000萬年前生活在森林裡僅狐狸般大小的始祖馬進化而來,保留著馬的原始基因,是生物進化的標本,很少有動物能像野馬保留清晰完整的歷史。隨著野馬種的其他亞種滅絕,普氏野馬在很長時間內,被認為是地球上現存最後的野馬。

「從某種程度上看,它比大熊貓還珍貴。」楊建明說,大熊貓在我國部分地區還有野生種群,而野生的野馬已經滅絕了。「我們希望,子孫後代見到它時是活生生的,而不是博物館裡的一具標本。」

歸野之途

在野馬中心,普氏野馬有了新的「家」,但這裡卻依然不是它們真正的「家」,它們的家在廣闊的準噶爾盆地深處。

讓野馬真的變成「野」馬,卻是一件艱難而充滿未知的事情。在野馬中心,記者見到了一個野馬家族——一匹公馬頭領帶著6匹母馬,還有兩匹未滿一周歲的小馬駒。

隨著飼養員的一聲口哨和連續鼓掌,馬群便聚攏過來。記者隨手拔起一把野草遞向馬群,野馬便將頭探出圍欄,津津有味地啃食起來。記者伸手撫摸野馬的臉頰,野馬並不懼怕人類,溫順得像一頭寵物。

圈養的野馬,溫順得像一頭寵物。譚曉鋒 攝

在這裡人工飼養的野馬,每天按時喂水喂草,吃的是優質苜蓿、大麥芽,天熱喂食西瓜,每年打疫苗,懷孕的野馬還加餐雞蛋。而到了野外,它們需要自己尋找水源,食物也變成了堅硬的野草。

不僅如此,野馬還將面臨天敵野狼的威脅,與近親野驢爭奪地盤,而且到了冬季,它們還要經受準噶爾零下40攝氏度的考驗。

養尊處優的野馬,是否還能適應野外的生活?誰的心裡都沒底。

從事野馬飼養、繁殖和科研工作的野馬中心正高級工程師張赫凡永遠記得這一天——2000年5月14日,這是一個母親節的清晨。

12歲的準噶爾1號在生產時出現了難產,直腸和部分小腸脫出體外。在工作人員吹管麻醉和套索抓捕都失敗的情況下,受驚的準噶爾1號拚命奔跑,後腿被腸子纏住,它用力一蹬,腸子斷了。

經歷11個月的孕期的期盼,結果是母子雙亡。

此刻,張赫凡正休假在家,享受難得的家庭晚餐。一陣強烈的不詳之感湧上她的心頭,隨後噩耗傳來。張赫凡瞬間被恐懼包裹,心痛欲裂,失聲痛哭。家人忙問怎麼了,張赫凡說:「馬死了,我要回單位!」

後來專家認定,準噶爾1號的難產是因為過於肥胖所致。由於長期圈養,野馬腿變粗了2-3厘米,體重增加了50-70公斤,奔跑速度也下降了一半,野性難復。

準噶爾1號,生於婦女節,死於母親節,仿佛是一場宿命的禁錮,在訴說著母性的偉大,也向人們發出了強烈的警告——野馬再不放野,將再也難以在原野上奔跑。

多年以後,面對圍欄,楊建明總能想起2001年8月28日那個野馬首次放歸的早晨。

那是準噶爾盆地東北部一個叫別勒庫都克的地方,臨近216國道,是卡拉麥里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下稱「卡拉麥里」)的一部分。楊建明當時是卡拉麥里自然保護區昌吉管理站站長。

突然間被拋向未知的流離,27匹野馬走出「大箱子」後猶豫了很久,在「人牆」的驅趕下,終於放開腳步,一頭扎進了茫茫荒野。它們棕黃色的身影,融入了同樣棕黃色的大漠中。被人類圈養了100多年的野馬,回到準噶爾盆地的原野故鄉,成為真正的野馬。

在《荒野歸途》一書中,張赫凡寫道:「野馬回歸大自然,更大程度上代表著人類自然意識的回歸。」

在卡拉麥里放歸的普氏野馬。譚曉鋒 攝

在野馬中心以北100多公里以外的卡拉麥里,從2001年到2024年,陸續放歸18批野馬,目前已形成27個種群,共有357匹野馬。

阿達比亞特是喬木希拜野馬監測站的管護員,這個42歲的哈薩克族男子,已經在野外守望野馬22年。通過多年的野外監測,阿達比亞特驚喜地發現,野馬的野性正在逐漸恢復,有些馬群不再依賴人工的水源地,而跟著野驢去更遠的地方,吃更好的草。

野馬娶親

野馬有著特殊的「婚姻」制度。

一般6-8匹為一群,一群野馬中只有一匹成年公馬。野馬家族遵循「強者為王」的原則,性成熟的公馬間會進行「決鬥」,勝者就能成為母馬們的「丈夫」。而母馬也有嚴格的強弱秩序,最強者享有馬群中飲食和交配的優先權。小馬駒一旦成年,就會被「殘酷」地逐出家族,去重新組群。野馬的這一天性,自然地避免了家族內的近親繁殖。

被逐出家族的成年公馬淪為「流浪漢」。甘居鵬 攝

但在野馬中心,受制於種馬數量和活動範圍,近親繁殖成為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從1985年到2005年,總共從國外引進了24匹野馬,一邊引進一邊繁殖,再逐漸散養、野放,到現在有約550匹,近親繁殖的問題難以避免。」楊建明說,2005年從德國引進6匹公野馬之後,已經19年沒有引進新鮮血液了。

1985年引入的4匹公馬中,有一匹繁殖能力較強,後來野馬中心出生的馬,有一半都有它的血統。

「野馬中心一直有譜系登記,近交係數控制在0.2以下,但再怎麼人工干預,最早24匹馬的後代也是近親。」楊建明說,「種質資源已經挖掘殆盡,我們想從國外再引進一些公馬,母馬也行。」

2012年,經國際野馬組織協調,野馬中心向蒙古國戈壁國家公園出口4匹公馬。作為條件,野馬中心需要種源時,國際野馬組織將幫助從歐洲動物園調配。這是中國繁殖的野馬第一次走出國門,4匹「單身漢」公馬踏上了一場「跨國婚姻」之旅。

2017年,為改善甘肅瀕危動物中心野馬種群近親繁殖狀況,新疆野馬中心2雌5雄7匹野馬又開啟了一場「跨省聯姻」。

近幾年,野馬中心試圖從俄羅斯、烏克蘭、捷克、美國等國家引進種源,但因為運輸成本高、疫情等種種原因,引種計劃擱淺了。

今年,野馬中心開展了分子水平的DNA檢測項目,僅需要通過野馬的毛髮、皮膚組織、糞便,就能更科學地配對繁殖,避免人工登記譜系造成的混亂。

除了DNA檢測,野馬中心還將推進人工授精項目,從國外的公馬提取精液,同樣存在成本高、難度大的問題。但楊建明說:「繁殖、野放幾個事情同時在進行,我們必須成功,種源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以馬為夢

如果把自己的夢想作為前進的方向和動力的人,稱為「以夢為馬」,那麼,在卡拉麥里就有這麼一群人的一生,是「以馬為夢」。

1995年,剛剛大學畢業的張赫凡被分配到了野馬中心。就在畢業前一天的夜裡,她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在蔚藍的天空,一匹長鬃飛舞、渾身黑亮、身披金光的天馬從雲端直飛而下,俯身直視著她。久久對視中,張赫凡幾乎能感覺到它的鼻息,也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與欣喜。

從夢中驚醒過來的她,也許並未想到,她的一生將與野馬產生無盡的羈絆。

當時野馬中心的條件十分艱苦,沒有電燈,沒有商店,沒有圖書館。張赫凡點著蠟燭寫下了幾十萬字的日記。「開始是記錄圈養的過程,後來又寫野馬放歸的故事。」張赫凡說,放歸地不斷變遷、拓展,她記錄的內容也在不斷變化。

然而,當新鮮感褪去,張赫凡感到了無比的落寞與淒涼。這裡只有野馬,只有黃羊,只有野兔。張赫凡覺得自己的青春如同一匹被圈養的野馬,身不由己,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夜深人靜的時候,張赫凡毅然寫下一份辭職報告。

就在寫下辭職報告的那天晚上,張赫凡正準備就寢。突然有人敲窗戶:「一個馬娃子病了,快去馬舍。」

張赫凡披上棉大衣趕往馬舍,一匹名叫「小黑炭」的小馬側躺在水槽邊,綠瑩瑩的眼睛裡充滿了痛苦,鼻樑骨外皮爛了一小塊正流著血,右前肢向後拖拉著無法行動。此刻,小黑炭出生的情景開始在張赫凡腦海里浮現,這是她來到野馬中心後第一匹看著出生的小馬駒。

經診斷,小黑炭肘關節嚴重脫臼。傷筋動骨一百天,為了照顧小黑炭,張赫凡將寫好的辭職報告悄悄燒了。

後來,張赫凡在一首《黑天馬》的小詩中寫道:「夢中早就與你相識,我黑色的天馬。」「讓陽光,將我曬成你的顏色,直到靈魂也變成你的顏色。」

張赫凡在內蒙古大青山放歸野馬。受訪者供圖

在張赫凡的記錄中,野放點監測站的工作十分危險、艱苦和單調。

有一年中秋夜,時任放野站站長王臣帶著兩個同事,開車進沙漠尋找失蹤的野馬。在上沙包時,車子被困,無法開動。而更危險的是狼群發現了他們,嗥叫聲此起彼伏。

王臣後來回憶說:「我把前生和後世都想完了,我這一輩子吃沒吃好,喝沒喝好,玩沒玩好,大城市一個也沒去過,20多年時間都在養馬,陪野馬的時間比陪老婆孩子還多。」想老婆怎麼辦,孩子怎麼辦,最後怎麼個死法?油耗干,糧食吃完,他們不吃不喝還能熬多久?

三個平日裡再苦再累再難也沒掉過一滴眼淚的大男人,此刻身臨絕境,一想到也許再也見不到妻兒、親人,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借著微弱的車燈光,三人不約而同在做野馬記錄的本子上寫下遺書,年紀最小的飼養員甚至失聲痛哭起來。以前他們也遇到過生死險情,一次次都挺過來了,從未感到如此絕望。

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狼叫聲才漸漸消失。三人下車探路,找到一處牧辦,撬下兩塊木板,才把車從沙坑裡開出來。然而,他們修好車,買好汽油,卻又踏上了尋找野馬的征程,直到在一個井區找到失蹤的馬群。

那次,他們尋找野馬整整找了45天。

回想起那幾年的經歷,王臣仍歷歷在目,「有辛酸,也有幸福,看著野馬從出生到長大,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成長一樣。」

與野馬結緣近30年的張赫凡,正準備再出版幾本關於野馬的書,並計劃走訪甘肅、內蒙古、浙江等地,去看望那裡的野馬。在外地的時間裡,張赫凡總是懷念起故鄉的野馬,懷念卡拉麥里。

張赫凡說,雖然野馬放歸試驗取得了探索性成功,提升了我國在野生動物保護、生態環境治理、生態文明傳播方面的國際影響。但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的衝突如何平衡,這在環保教育普及和全民素質的提高上,是場需要時間和耐心的持久戰。

新生之路

10月9日9時22分,野馬中心誕生了一位「小公主」,這是今年出生的第20匹小馬駒。飼養員高壽勤第一時間將喜訊彙報給楊建明,並給母馬準備了一份「營養餐」。

見到有陌生人靠近馬圈,新生的「小公主」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寸步不離。小馬駒的父母分別是準噶爾361號和準噶爾297號,是野馬中心繁殖的第六代野馬。

在野馬中心生活的普氏野馬。譚曉鋒 攝

野馬中心飼養繁殖科科長王鎮山介紹,野馬的平均壽命大約30歲左右,野馬中心目前年紀最大的已經18歲了,是一匹編號為準噶爾247的母馬。

每一匹小馬駒的出生,都是野馬中心的一場喜事,讓人們看到野馬種群壯大的希望。而在野馬中心圍牆外,在卡拉麥里荒漠中,一個更大的夢想在走向現實。

卡拉麥里保護區有多大?東西寬117.5公里,南北長147.5公里,面積14856.48平方公里,涉及昌吉回族自治州的阜康市、吉木薩爾縣、奇台縣和阿勒泰地區的富蘊縣、青河縣和福海縣。

從216國道轉向喬木希拜,只有一條土路,淺黃色的路面與兩旁的戈壁渾然一體,也像極了普氏野馬的顏色——除了馬腳是黑色的。這是為了呼應荒漠中梭梭樹根的顏色。

1947年,蒙古國捕獲一匹野生野馬,那是人類見到的最後一匹野生野馬,從此以後,人類再也沒有在荒野中見過它們的身影。

77多年後的今天,在準噶爾盆地雲朵低垂、杳無人煙的地平線上,一群群野驢、鵝喉羚奔向遠處,揚起了一陣陣塵煙。阿達比亞特突然指向遠處:「看,野馬!」

果然,大大小小十多匹馬奔向遠處,不久,又是一群馬呼嘯而過。像它們百年前的祖輩一樣,用四蹄自由地敲擊著準噶爾盆地的萬古荒原。

一群馬呼嘯而過。甘居鵬 攝

2021年秋天,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在中國昆明開幕。在張赫凡看來,這次大會比剛剛結束的日本東京奧運會更加重要。「這樣的全球性合作大會,將拯救多少瀕危動物,我們不得而知,但至少我們看到了一抹陽光。因為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拯救了環境,就是拯救了我們人類自己。」張赫凡說。

2022年4月,卡拉麥里國家公園創建申請獲批覆,目前已進入審批最後階段。這將是新疆首個國家公園。

「設立國家公園,是為了更好地保護野生動物,普氏野馬就是首屈一指的珍稀物種。」楊建明說,卡拉麥里國家公園成立將是標誌性的轉折,野馬中心作為科研機構,開展工作將會更順利。

楊建明計劃,在卡拉麥里國家公園成立之時,再放歸一批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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