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這波熱搜,肯定逃不過。
話題之下,無數90 後的心被紮成篩子。
一直以來,年齡都是個令人焦慮的問題。
但焦慮的並非年齡本身,而是在這個年齡點上自己的狀態。
年輕時的意氣風發,一點點被現實碾碎為無可奈何。
怕衰老,怕妥協,怕試錯,怕平凡,怕就這麼過了一生。
「怕老」的實質,是怕一事無成。
可有時候想想,這些真有那麼可怕嗎?——
《港町》
Inland Sea
本片拍攝於2014年,卻直到去年才上映。
中間的4年,導演一直用來整理素材。
總共45小時的素材,剪輯成了100個獨立片段,後又從中篩選出兩個小時的紀錄片內容。
工作量如此巨大,是因為想「記錄」的東西實在太多。
形形色色,柴米油鹽,都想拍下來。
拍攝地在日本的一個小漁島。
這裡沒有年輕人,全是老人。
多老呢?
大部分老人有八九十歲,五六十歲的人走在裡面,都顯得特別年輕。
靠海吃海,這裡的人大多以漁業為生。
從捕魚,到加工,再到售賣,整個產業鏈的所有工作人員全是老人。
就拿這個名叫阿偉的老人來講。
今年86歲,主要負責捕魚。
他耳朵不大好使,總聽不清人說話。
但為人熱情,聽不見別人說,自己倒是翻來覆去地說很多。
帶著導演一起去捕魚。
開船,放魚漂,撒網,撈魚,運送,一切都是他自己來做。
一邊做,一邊還給導演介紹著,說現在不好做了,「網比魚還要貴」。
講起女兒,挺高興,嘴角有淡淡的微笑。
說女兒在中國電力工作,收入不錯,有他的三倍,挺好。
而他自己也覺得最近衰老很快,打算再干一年,就不做了。
捕魚時,阿偉身手矯健,動作利索,看著並不覺得很老。
可等上了岸,站了起來,魚叔這才嚇了一跳。
真是老了。
佝僂著,步履蹣跚。
跟在後頭走,只看得見背,看不到頭。
也有看著年輕的。
不過也只是看起來而已。
這個奶奶更利索,負責加工。
把阿偉送來的魚弄死,剔鱗,稱重,包裝。
動作麻利有節奏。
忙完這些,她還會挨家挨戶打電話,通知大夥誰要的什麼海鮮到貨了。
有些不能來取貨的,她便親自開車去送。
為人風風火火大大咧咧。
平時跟漁夫們也是打打鬧鬧,說話不超過兩句,就嘎嘎嘎笑出鴨子叫。
心態特別年輕。
導演問她六十幾歲了?
她也是狂笑不止,「反正超過75,女孩兒的年齡你別猜」。
開朗大方,從來不說別人家的事兒,光笑。
整個小漁村裡,全是老人,一輩子跟魚打交道,聽著多少有點晚景淒涼的意思。
可是整部影片看下來,根本沒有淒涼。
只覺得原來這也可以是生活的一種。
有的老人,總趁著打烊去店裡淘換點不要錢的臭魚爛蝦帶回去。
可不是要貪便宜。
記者一路跟蹤,原來是要把這些魚蝦一鍋燴,隨便煮煮,再拌上隔夜飯,喂貓。
小小的一個家,一開飯,周圍能聚起來十多隻野貓,還都是拉家帶口的。
這裡的貓也安寧,也許是跟老人呆久了。
有的老人看見鏡頭,就跟導演說,「你拍拍貓」。
然後就出現了奇形怪狀的抱貓姿勢。
貓也慵懶,不跑,老實任吸,吸完了繼續躺下。
導演是從紐約來的日本人。
最開始拍攝時告訴阿偉,這片子拍完了在美國和東京都會放。
阿偉一聽,愣了半晌,覺得了不起。
之後沒幾天,美國導演拍電影的事情就在小漁村傳開了。
老人們都很興奮,常常過來指點江山。
前面那個性格開朗的老奶奶開車送魚時,碰到一家就宣傳一遍:
「他竟然已經拍了我4天了,我可能是主角」。
後來又來了個老奶奶,更熱情,每天跟著導演講村子裡的八卦。
一路走,話不停。
有個老奶奶看起來身體不好,拄著拐杖站在路邊。
熱情奶奶就過來說,她是有孩子的,平時跟女兒住在一起,吵了架,跑出來跟兒子訴苦。
兒子不管,就在街上站著,跟老姐妹們說話。
熱情奶奶捂著嘴跟導演說悄悄話,但還是被老奶奶聽到。
知道是說自己,臉色不好看。
熱情奶奶為人大方,總是免費地曬些小魚乾送人,所以鄉里鄉親也不會跟她計較。
她纏著導演,說可以上山拍拍醫院,拍拍咖啡廳。
說是去拍醫院,其實,她是想講自己的故事。
熱情奶奶是被撿來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甚至連自己到底是不是日本人也不清楚,四歲時便跟著養父母生活在這裡。
她非讓導演來拍的這家醫院從前是一所學校。
來這裡,就是想告訴導演,自己小的時候養父母是不讓她上學。
聊及此事,至今仍心有戚戚。
不過她也挺樂觀,轉頭就很驕傲地對導演說:
「不讓我上學,我現在還不是會識字會算數,什麼都會」。
後來,熱情奶奶又拉著導演到她小時候的居所。
也沒人問,就自顧自說起一個悲傷的故事。
其實她是有兒子的,可惜是個盲人,獨眼。
她還有個侄子,五十多歲遊手好閒,什麼也不做。
有一天,侄子帶了個律師到她家,說要帶她兒子走。
她也不懂,就跟著一個社工去海邊談論此事,再回到家,兒子和律師都不見了。
「他們把我兒子偷走了」。
她四處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兒子。
兒子已經被關了起來,跟一群殘疾人一起。
囚禁他們的人,是為了用這些殘疾人騙取政府的補助。
熱情奶奶很難過,但也沒有辦法,她沒能力把兒子救出來。
於是就只能維持現狀,常常去看看兒子,叫人們不要打他,不要虐待他。
也不是一直這麼樂觀。
偶爾還是想死。
以前,熱情奶奶活著是為了給養父母養老送終,為了把兒子照顧好。
如今兒子被偷走,她變成了「因為沒死所以才活著的人」。
自殺過一次。
一個人就這樣走到海里去。
結果被侄子救了上來,將就著活到現在。
紀錄片即將結束拍攝的時候,熱情奶奶不斷拽著導演問:
「你們什麼時候走,要是多呆幾天就好了,你們走了我會難過」。
沒辦法,終歸是要走的。
臨走那天,導演一直跟著熱情奶奶。
但她那天哪兒也沒去,守在路邊等一個每天下午4點鐘會路過此處的遛狗爺爺。
說是曬了點小魚,要送給他。
結果那天爺爺沒來。
直到影片結束,她帶的那一袋子小魚也都還沒送出去。
這絲遺憾,反而給片子落了個點睛之筆。
兩小時的片長,全程只有黑白灰。
就像這些爺爺奶奶們的生活,捕魚賣魚,平淡如水。
年輕人是一個都沒見到,有關的消息,也只是從老人口中說出來的。
他們的生活已經不再更新了。
這裡有很多空房子,因為曾經住在房子裡的人已經去世。
越來越少的人,越來越多的空房子。
正如這裡的老人所說,「我們是在漸漸消失的」。
說起來是一件很悲涼的事情。
可是看片子,又覺得並不。
這裡像一座黑白灰的世外桃源,每個人都長壽,過了將近一百年的一成不變的生活。
他們也知道外面的事,卻從不打算出去。
似乎無論發生什麼,他們都不會被侵犯和打擾。
甚至有點像是遊戲里的NPC。
說著重複的話,做著相似的事,甚至連呆的地方,都是固定不變的定點。
但又並不是無聊單薄,個個背後都有精彩的故事。
這種平淡是真的美好,一方面是因為簡單和封閉;
另一方面,則是歲月帶來饋贈。
有部電影,叫《那般良夜》,裡面有句台詞魚叔很喜歡:
「老人是多麼弱小,外套下瘦骨嶙峋,但靈魂卻在偷偷慶賀,拍手狂歡」。
這也就是為什麼,魚叔一直都很喜歡看有關老人的電影。
每一個老人,都是一件藝術品。
表面質樸無華。
但若合在一起,就變成了一張朋克唱片。
他們的生死,他們的歡樂與悲傷,哪怕是每一個庸常瞬間,都因為被時間滾過而顯得愈發大膽。
他們才是什麼都不在乎。
就像這部片子裡的熱情奶奶。
告別時,她站在導演身後反覆地說著「保重」「再會」「在這裡放的時候要叫我啊」。
又補了句,「不過我老了,隨時會走」。
在片尾滾字幕時,熱情奶奶再次出現。
只不過是以悼念的方式。
原來,她在拍攝後第二年就去世了。
看到片子裡很喜歡的一個老奶奶去世,魚叔有點難過。
可難過之後瞬間又想,奶奶自己才不會覺得難過。
他們顫顫巍巍,佝僂著背,總是站在遠處。
好不容易遇到一次外來客,還要勸人家多帶點魚走,理由是「我不愛吃」。
一輩子都在發光散熱,把一膀子力氣使出去。
年歲大了,軀殼衰老,說不動話聽不見聲,於是便站在遠處瞧著,在靈魂里繼續拍手叫好。
罵著一路上傷害自己的人,然後又想著,總會去到同一個地方。
最終真的就都走入了那深不見底的大海。
有人說這部片子很厲害,用瑣碎細緻的素材探討了老齡化和全球變暖等等宏大議題。
確實厲害。
內容豐富有層次,人人能從中看到不同的東西。
而魚叔看到的珍貴寶藏是「人」。
是一段段平凡卻依然精彩,平淡卻極為鮮活的生動人生。
並為此感到興奮。
興奮在於,我們也終將變老,變成用靈魂鼓掌的糟老頭。
這樣很好,甚至有點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