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反派角色的「悲劇故事」:司馬遷為何被處宮刑

2020-01-19   國家人文歷史

文|劉勃

封禪泰山的這一年(前110),天子改元「元封」,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接替父親的崗位,成為太史令。從此,不用再承擔扈從任務,和皇帝之間的距離拉開了,而檢索閱讀各種古籍和國家檔案,有了最大的方便。

接下來這些年裡,史書撰寫的工作,應該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按照老太史公的構想,這部史書的結構,是完全呼應儒家正統的:從堯舜開始,因為古老的《尚書》就是從堯舜開始的;到今皇帝獲得一隻麒麟結束,孔子親自修訂的《春秋》,就結束於發現一隻麒麟。

但又有明顯的不同。麒麟是瑞獸,本不該在春秋那個亂世出現,所以只能死於卑賤的樵夫之手,導致孔子傷心而絕筆。而當今是一個政通人和的盛世,麒麟出現正當其時,所以可以榮幸地被皇帝用來獻給上天,史書到這裡結束,是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句號。

司馬遷這時候基本贊同父親的立場,他批判社會陰暗面,但並不是否定當今社會,事實上他同樣為空前強盛的統一感到歡欣鼓舞。從私人感情上說,他能夠感受到,皇帝對自己不錯;以公義而論,皇帝雖然有點喜怒無常窮奢極欲,但身為偉大的統治者,本不能為常人所揣測。皇帝對各類人才的發掘和使用,力度堪稱空前;邊境上立功的將士,皇帝想盡辦法給予獎勵從不吝嗇;流離失所的災民,皇帝掏空國庫也要千方百計地賑濟⋯⋯他畢竟還是個好皇帝吧。

司馬遷自稱,自己一直「求親媚於主上」。又說「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司馬遷認為,作為太史令,自己有責任宣傳皇帝的聖德,而撰著歷史書,正是最好的辦法。不能簡單認為他這些話只是虛偽搪塞之辭。

事實上,如果不是對皇帝還有很多好感和期待,根本就不會有後來的「李陵之禍」。

李陵戰敗投降匈奴,這件事發生在天漢二年(前99),下一年,李陵家族被漢武帝全部處死。司馬遷則因為為李陵辯護,被處死刑,最終以宮刑替代。

李陵究竟是怎樣投降匈奴的?很遺憾,司馬遷自己沒有詳細記錄,我們今天對這一事件的了解,主要來自班固。

班固是所謂「正統史學家」,這個說法肯定不錯,但卻很容易使人低估班固的複雜性與才華。李陵事件是漢家的一個痛點,應該怎樣寫呢?

首先,絕不能簡單粗暴地否定李陵批判李陵,那會讓無數在邊疆上浴血奮戰的將士寒心,也會顯得皇帝毫無識人之明。班固把李陵在極度不利的條件下奮戰匈奴單于過程,寫得扣人心弦:李陵的臨陣指揮驚才絕艷,戰鬥艱苦卓絕;李陵只差一步沒有能夠回到漢地的失敗,讀得人忍不住頓足嘆息;漢武帝殺了李陵全家之後,李陵的錐心刺血,讓讀者忍不住一灑同情之淚。

同時,班固強調了漢武帝精心布局,企圖接應李陵,只是各種陰差陽錯,沒能發揮作用。然後又是一系列陰差陽錯,一個李陵不但投降匈奴——而且幫助匈奴訓練軍隊的錯誤情報被送到了漢武帝手裡,漢武帝這才處死了李陵全家。

這是一個沒有反面角色的故事,是命運之手的撥弄,造成的悲劇。

更重要的是,講完了李陵的故事之後,班固緊接著推出了蘇武。

《蘇李泣別圖》

蘇武的冤屈比李陵更深,蘇武的處境比李陵更加艱難,然而蘇武終持漢節不改,最後,班固記錄道,李陵親口對蘇武說:「今足下還歸,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

允許不同的立場都發出聲音,好彰顯寬容;同時把主流的音量調到最大,穩穩把控導向。作為宣傳陣線上最優秀的戰士,班固對李陵事件的寫法,堪稱上了一堂生動的示範課。

司馬遷的隻言片語,則透露出另外一種信息。他在《報任少卿書》中寫道:當時自己之所以會開口說話,固然同情李陵,更重要的是,李陵投降後,漢武帝顯得「慘淒怛悼」,自己為了寬慰皇帝,才為李陵辯護了幾句,卻被漢武帝認為「沮貳師」。

貳師是指貳師將軍李廣利,當年漢武帝最寵愛的女人李夫人的哥哥。漢武帝一直想讓李廣利建立軍功封侯,但李廣利卻一次次失敗,或者即使成功付出的代價也極其高昂。朝野早已議論紛紛。

這應該是司馬遷後來才想明白的因果:天漢二年這次對匈奴的戰役,李陵本來只是陪襯,重點要再給李廣利一次建功的機會,而李廣利卻被匈奴圍困,漢軍將士犧牲者十之六七。漢武帝積極引導群臣批判李陵,本來就是想轉移輿論的焦點,李陵是否被冤屈根本無關緊要。而自己稱道李陵的功績,更加顯出李廣利的無能,等於把人們眼光注視的方向,又撥了回去。

於是皇帝的雷霆之怒向司馬遷傾瀉,也就毫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