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書法本人文載體
我與言恭達教授結緣於2010年。
那年我策劃「遲到的紀念:陳獨秀誕辰130周年書畫展」(獨秀先生誕辰130周年本在2009年,因種種原因那年的活動流產,只得移到次年舉辦,故曰「遲到的紀念」)獨秀先生人格魅力所致,有識之士提供書畫有兩百多幅,言恭達也書有獨秀先生名聯:此骨非饑寒所困,一身為人類之橋。
紀念陳獨秀誕辰130周年書畫展
我們商議於十月九日(此獨秀誕辰)在南京西康路舉辦首展,邀請了省內外政學兩界若干名流參加開幕式。事前我提議請書法家言恭達參與剪彩,朋友們擔心請不動。我說試試吧。
於是我冒昧撥通了言教授的手機,說明來意。他說剛從紐約回來,很累。我開玩笑說,你累我理解,但你畢竟是坐飛機不是開飛機呀。他不再推辭。
我說,你同意來仲甫先生肯定高興,但我有三點說明:一、我們是窮會沒有出場費。二、我是無車族沒車接你。三、會議只備有簡餐無像樣的接待。窮人辦會只得把醜話講到頭裡(有朋責我說話太直)。
或許欣賞我的直率,他竟痛快地答應了,開幕式他提前到會,剪過彩巡覽一遍從容而退。給朋友們留下極美好的印象,大家盛讚言教授果然富有人文精神。
2013年聖誕,南京財大的朋友為我即將退休舉辦了一個告別儀式:鍾情獨秀——石鐘揚教授及師友書畫聯展。展標是恭達教授揮毫所書。
那天我與朋友一起到夢都大街他工作室去取,見到令人難忘的一幕。有位僧人拿了幾捆百元大票來求字,竟空手而去。
僧人走後,朋友問言教授:為什麼不給他寫?言恭達儒雅地笑笑說:藝術家不能見錢就寫啊!見朋友不解,他解釋:這僧人是打著廟裡名義來買字,想便宜點,出去賣高價。寺廟真要字,主持來我分文不取。
《文人陳獨秀》
朋友立即點贊:都傳書法家見錢眼開,原來你見錢不要,那麼一摞我目測不止十萬元吧。言恭達揮揮手,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石教授要字,我也分文不取。實令我感動,他後來為我之《文人陳獨秀》《江上幾峰青》等題簽題字,都是痛快地一諾即書。夠朋友,毫無名家的架子。舉止言談洋溢著人文精神。
人文精神是藝術家的靈魂。受人文精神的驅動,言恭達不僅致力於書法創作積極參展,更向四方布道,傳播書法理念;他的書法展覽不僅在國內遍地開花,還走向台灣走向日本走向聯合國,讓中國書法環球行;他視慈善為一種情懷,以自己勞動所得慨然向災區向學校捐款,尤其是設立「言恭達藝術文化基金」惠及後代。
他用自己的行為譜寫著人文精神的詩章。柳公權有云:「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書法本人文載體,人文精神是其藝術創作之前提與保證。
言恭達先生
二、寫我國姿多壯觀
當然,藝術家的生命是駐紮在他的作品裡。
言恭達視書法作品為書家「心靈的跡化,氣質的彰顯,審美的傳遞,學養的標示」。《抱雲堂藝思錄》是其藝術自白,內容極為豐富。相對而言,我更欣賞他的審美宣言:我挽彩虹寫國姿。
言恭達書擅眾體,金石丹青都有拿手好戲。最令我震撼的是他的大草長卷,我雖無緣親怡其大草長卷展覽之現場,卻有幸得其所贈大型畫冊,可以足不出戶而近觀細賞之,不亦樂乎!
展示在我案頭的是其《我的中國心:何振梁在莫斯科申辦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的陳述演講》長卷畫冊。北京奧運會在中國是百年一遇的盛事,何振梁的陳述演講是申奧的歷史文獻,言氏長卷則是對這一歷史文獻完美的藝術詮釋。
我通覽細讀多少次,驅神與物游,期豁然貫通。遙借孫過庭《書譜》:「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贊之,庶幾近之,然畢竟隔了一層。
冥冥之中,我從言恭達《我的中國心》大草長卷中讀出了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形象,或者說此書此卷與彼歌彼舞在我腦海重重疊映了。
《我的中國心》長卷與奧運開幕式中的《文字》將漢字的魅力發揮到了極致。漢字化天地萬物於形象,化形象於符號,以形見意包羅萬象。《文字》以897塊活版印刷字舞動變換出不同形體的「和」字,表現著中華民族崇尚「中和之美」的人文理念,詮釋著奧林匹克精神。
《我的中國心》長卷(局部)
言氏長卷龍飛鳳舞,墨含五彩猶如奧運五環在無序而又有序地狂飛著。誠如宗白華所說:「中國樂教失傳,詩人不能弦歌,乃將心靈的情韻表現於書法、畫法。書法尤為代替音樂的抽象藝術。」
《文字》逐著音樂旋律而舞動,言氏長卷則每個字是一個特殊的音符,連貫起來則為可吟可唱的五線譜,一個長卷組成紙上音樂,竟成人們耳熟能詳的歌謠:我的中國心。
《我的中國心》長卷與奧運開幕式中的太極拳一樣,顯現了最中國的舞蹈美。書法與東方芭蕾太極拳都是人類文明史上獨特的美學精品,而兩者在哲學精神層次上是相通的。「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為一貫。」
這是《太極拳經》,又何嘗不是《書譜》。只是孫過庭《書譜》對大草運行規律的描述似未達此境界,而《太極拳經》似預繪了言氏大草形態。歷史的巧合令人神奇而驚喜。太極拳有周期性引導動作,書法如詩有眼,其亦有字眼,往往以換墨為單元節奏,帶動線條縱橫騰挪,波浪式涌盪,呈現出舞蹈美,此乃紙上芭蕾、紙上太極,其舞蹈美在於變動開合中,以不平衡求平衡,而終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諧之境。
《江上幾峰青——尋找手跡中的陳獨秀》
言氏長卷與奧運開幕式中國畫長卷(長147米寬22米)一樣,筆染墨潤,將中國書畫寫意之美發揮得淋漓酣暢。寫意將物象元素與審美感受融入筆墨創作,在似而不似之間以變形了的筆墨語言表現出來,是為心畫。其既承載著文化密碼,又充盈著生命情懷,這就是中國書畫寫意傳統之現代化抒寫,豪放自如呈大美氣象。
不知道老謀子在導演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藝術表演時是否閱讀或借鑑過言恭達之書法作品,我則慶幸從老謀子那裡發現了言恭達怎樣用其大手筆書寫大境界,寫我國姿,言氏長卷也如北京奧運開幕式創造了一個藝術奇蹟,它將與何振梁申奧演講一起載入史冊。
從2008年創作《我的中國心》(十七米)開始,言恭達一發不可收,接二連三以大草書長卷,2010年為上海第41屆世界博覽會創作《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廿五米),2011年為美國夏威夷大學APEC文化論壇創作《世紀脊樑——推動百年中國歷史進程人物詩抄》(四十一米),2012年為倫敦第30屆奧林匹克運動會世界美術大會創作《體育頌——顧拜旦散文詩》(十七米)等八個大草長卷,計長數百米,堪稱中國書法史上的《清明上河圖》,也可能打破了吉尼斯記錄。
至此,言氏長卷已構成一個文化現象或品牌。他「寫國姿」——描繪國家形象、講好中國故事,越寫越老辣越豪邁,已臻佳境。相對而言我則更看重的是《我的中國心》長卷作為藝術經典在中國書法史兩大創新意義。
言恭達書「我挽彩虹寫國姿」
其一、高揚中國書法的當代意識。
當代書家多書唐詩宋詞,甚至是永遠的「朝辭白帝」或「白日依山」,那些爛熟於心的名篇寫來易得心應手,也不乏佳作,終易審美疲憊。言恭達則另闢蹊徑,將強烈的當代意識注入書法,當代人寫當代事,以大手筆寫大史實,讓最古老最傳統的中國書法藝術煥發出最現代化的光澤。雖可能有九斤老太譏之為趨時。
其實「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書法亦然。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文》,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哪個不是彼時當代意識的結晶?當代書法已從實用之地轉到審美之域,如何在當代文明建設中有所作為?實值得所有書家深思。因而,言恭達的探索精神值得稱道。
其二、大膽地以白話入書。
此其當代意識的另一可貴嘗試。書忌重複,詩詞與文言本少重複,宜於書法。而言書《我的中國心》近四百字,其中「我」、「的」、「中國」、「奧林匹克」等字樣多所重複、重複率達百分之三十,其書寫難度遠過《蘭亭序》(重複率百分之十,其中「之」字重複二十次,寫的各不相同,倍受後人讚嘆),言氏長卷書寫大篇白話文,旁無依傍,將輕車熟路的書法藝術徹底陌生化,更有賴書家即興發揮與藝術功底相融合而將之藝術化,其難度超乎想像。然藝術就是克服困難。言恭達迎難而上,創造出藝術精品。此在中國書法史上的意義,似近乎五四時代胡適白話詩的嘗試。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長卷(局部)
三、我挽彩虹見變法
「我挽彩虹寫國姿」,是何等豪氣。言氏大草長卷「一幅作品能成為一個展覽,成為一個文化事件,成為一個書法事件。」(李一語)何等壯觀,當代書壇難尋其右者。
那麼言氏長卷是怎麼完成的?
韓愈曾這樣描述其同時代的張旭之草書創作狀態:「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萬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而言恭達為江南才子,無張旭之狂態。
言恭達有云:我將每一次的長卷創作都作為一種歷練,每一次歷練都是創作主體的一種提升。
一個長達十幾米或幾十米的長卷要寫多長時間?不斷有朋友提此類問題。他肯定地回答:一天完成。這讓朋友驚訝不已,甚至驚疑:怎麼可能?殊不知長卷之創作必須一氣呵成,若寫寫停停甚至隔日隔夜,其氣勢就不順,一篇之中用筆用墨乃至風格就難以統一,那就只會流為敗筆,難成佳制。
所以長卷創作對書家既是藝術挑戰也是精氣神乃至體力的全面挑戰,非常人可勝任(人書俱老的大家如林散之也從無長卷之作,非不能,精力不支也。)。
當然並非你能書且有力就可作長卷。關鍵在你如何挽得彩虹?
《世紀脊樑》長卷(局部)
這裡有時代風尚的激盪,有文化傳統(尤其是江南文化與書法傳統)的薰陶,更有書畫大家沙曼翁、宋文治之潤澤。得天時地利人和之賜,言恭達將自己歷練成書壇太白(言與沈鵬乃當代書壇少數幾個能詩者,言詩亦有太白風。)他有《太白碑林》詩云:「詩碑銘頌謫仙豪,攬月捫星壯九霄」,恰寫其心。言君雖無張旭之狂,卻有太白之豪。
他以太白之豪氣,「筆參造化自風流」,於是力挽彩虹,揮灑自如。言書好評如潮,似乎其大草長卷創作乃水到渠成之勢,而對其水到渠成的過程關注不夠。
言恭達書法始於篆次於隸終成草。也就是說他數十年致力篆、隸書法,在那裡他已蔚為大家(他乃中國書協篆書領班)。
至花甲而變法(他2008年寫《我的中國心》正屆六十),以篆法入草,故其線條質地高(非如某些以草求草者,線條如敗絮,成篇如亂碼,終以丑示人。有人片面追求書法藝術的抽象化,若無底線的抽象化,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喪失了「象」就只剩「抽」了,那還有書法嗎?)。
言恭達隸書《中國大運河賦》
陳方既老先生行家說行話,他稱言「以篆書裹鋒筆法和簡書率意筆法入草,堪稱得中鋒運筆畫沙之妙」。
書法乃線的藝術,言氏以篆入草,將二王的古雅和厚重、張旭的恣肆與縱放、懷素的暢逸與迅疾,再造為富有個性化的線條,厚重而圓潤、凝練而奔放,從而成為「有意味的形式」,有生命的筆墨。線條是書法的第一生命線,它尚不是書法,只有線條遵循美的創造規律,騰挪旋轉,構成紙上的音樂舞蹈,可抒情可表意,才能成為書法作品。
言氏長卷令「業內的不用看落款署名,甚至看背面,看一線條就知道是言先生的作品。」(劉洪彪語)當代書家多停留在學什麼體像什麼體的境界,能自成一體者寥如晨星。而「言體」庶幾成之,能讓人一眼認知,甚為了不起。
已成篆書大家的言恭達到花甲變法而書以大草寫長卷,不僅是對中國當代書壇的挑戰,更是對自己的挑戰。藝術史上的成功者多為勇於挑戰者。言公勇也,故能力挽彩虹,墨演五彩,寫我國姿。《我的中國心》等長卷是其花甲變法的輝煌成果。
四、書法史上有定位
言恭達身邊不乏鮮花與掌聲,大家、大師、王者之類桂冠,有作家學者毫不吝嗇奉地送給他。
好在言恭達是難得的清醒者。他深知:「當下書壇存在著種種不盡人意的地方:心態的浮躁,藝術的浮華,評論的浮淺,交流的浮面,藝術時尚鼓譟,創作精神平庸,經典書道異化,核心價值顛倒。」凡此種種,他多有呼籲,希望凈化、強健中國書壇。用心不可謂不良苦。
《棲霞山賦》
言恭達近年又改換面貌,以隸書寫長卷,如其所書《棲霞山賦》亦為佳制。隸書寫長卷筆筆到位,不能如大草那樣揮斥方遒,其勞作程度當超大草。這裡傳遞一個信息,意味著言公年過七十,其書風又將大變。往何處變呢?
沈曾植有云:「楷之生動多取於行,篆之生動多取於隸。隸者,篆之行也。」「篆參隸勢而姿生,隸參楷式而姿生,此通乎古今以為變也。篆參楷勢而質古,隸參篆勢而質古,此通乎古今以為變也。故夫物相親而文生,物相兼而數頤。」
此顯示了書法藝術各書體間相剋相生、兼濟出新的規律。言恭達以篆入草已創勝跡。那麼其七十後或將再次變法,在多體雜陳中創造新的奇蹟。藝無止境,沒有最佳,只有更佳。如奧林匹克精神追求更高更強。我期待著。
虎踞龍盤的南京書道大盛,胡小石、林散之或可稱中國現代書法史之半壁江山。有胡林兩位導乎先路,相信言恭達能在中國當代書法史上找到自己的定位。
《書學散步》
我與言恭達不緊不慢交往了十個春秋,早就想對其書法寫點讀後感,奈我只是書法愛好者,書法美學理論根底不深,怕說外行話貽笑大方。庚子年又盡,時不我待,不計工拙,就寫了此篇,就正於大方之家及言恭達教授。
2021年元月20日(庚子臘八)指書於仙林大學城
附:
我一向持原始寫作方式,不用電腦。此篇則試用手指在手機上寫成,是所謂「指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