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屆年輕人,又出來炸街了!!
前段時間,上海安福路
突然出現了一群,妝造「抓馬」的人
把頭髮,梳成「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模樣
噴上「一眼入魂」的螢光紫、寶石藍
搭配「死亡芭比」式的浮誇飾品
整個「全宇宙我最酷」的超強氣場
仿佛在向世界宣告: 殺馬特,回來了!
@七友77888、@卡的眼睛
有人覺得荒誕——
北京奧運年代,這陣風靡於貼吧、QQ空間的
「山寨朋克」之風,曾是「土low」、「自黑」的代名
卻在15年後的今天,重新占領「潮流宇宙的盡頭」
@空空黛西
也有人覺得感動——
這場聲勢浩大的遊行
源於陌生網友之間的「應援互助」
跳脫「主流審美」,瘋狂又奇特
卻也得到了,善意的尊重與理解
有位女孩在小紅書求助:自己剛染了橘色頭髮,但爸爸周末要來上海,她想問問上海五顏六色頭髮的人都在哪裡,想讓爸爸知道染髮在上海很常見。隨後該筆記評論區出現了「應援」接龍,最後演變為一場#染頭髮可愛的人應援 群組活動。
@空空黛西
殺馬特的審美,是如何形成的?
從爆火,到幾乎銷聲匿跡,這些不一樣的玩家們
經歷過哪些鮮為人知的心酸與苦楚?
今天,想與你分享一部被「雪藏」的
高分紀錄片:《殺馬特, 我愛你 》
聽著一群,「放蕩不羈」的「問題少年/女」
將自己敏感、脆弱的內心世界,勇敢呈現
你或許還會看到,自己的影子
尋找「殺馬特」
2008年前後,從QQ空間、各大貼吧,到工廠、溜冰場......
一股「辣眼」的「殺馬特風」,強勢開啟視覺轟炸。
誇張的髮型,張揚的發色,再配以憂傷、黑暗的火星文,
一種肉眼可見的 「喪」,叫人又愛又怕。
站在審美的制高點,普通人形容這場,標新立異的狂歡,
是打著山寨烙印的「視覺系搖滾」自嗨,
他們抱著「看馬戲」的心態,打量、議論著這群時尚「弄潮兒」的一切,詆毀,從未消停。
知識分子習慣賦予意義,紀錄片導演 李一凡,
一看到這些五彩繽紛的造型,就感受到來自好奇心的強烈撩撥:
「中國有嬉皮士了,有人開始主動抵抗消費主義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記錄下,這「 了不起的審美自覺」, 一出手,卻遭遇了無數「滑鐵盧」——
挨個搜索殺馬特QQ群,卻連一個「審核群」也沒「混進去」。
拜託各種三教九流的朋友,出動尋找了四五年,也沒有任何消息。
好不容易有機會,見到傳說中的「殺馬特創始人」(羅福興),
卻發現:哪怕由這個,「威嚴」的「領導者」引薦,
大多數心思敏感的夥伴,也對他們避而不見......
羅福興第一次和李一凡見面, 開了一個小旅館的鐘點房,只和他聊
現實中的殺馬特夥伴,究竟「藏」在什麼地方,過著怎麼樣的生活?
帶著這樣的疑問,在一位受訪者的建議下,2018年初,李一凡和劇組,
來到殺馬特的聚集地: 東莞石排,駐紮。
當他走在這個口音複雜的小城鎮,看到路邊滿是貼著「5毛錢」招工廣告的小工廠,
巷子裡,機器轟鳴,刺鼻的機油味幾乎要把整個人淹沒,
才忽地意識到: 殺馬特審美的形成,定與工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在羅福興的支持下,李一凡以 20-70元/條的價格,
從工人手裡購買了 915條,真實記錄工廠流水線、日常生活的視頻,
結合此前,在深圳、廣州、中山等地採訪到的 78位工人,對自身經歷的描述,
一個固有認知以外的,陌生又熾熱的殺馬特世界,得以真實呈現。
沒有精彩的殺馬特,
只有生命極其貧乏的殺馬特
「我們總是把殺馬特當成城市丟下來的一個碎片。實際上,你完全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做,這種誇張對他們來說有多重要。」——李一凡
玩殺馬特的,是一群 90後農民工。
最小不過12歲,平均年齡14歲。
他們是農村的 留守兒童,輟學後,來到陌生的城市打工。
蒙昧青澀,無依無靠, 僅為了解決溫飽,就經歷了一場始料未及的剝削。
因為年紀太小,未成年的工人,只會被藏在城中村、城邊村的黑作坊僱傭。
他們常常凌晨2點起床,一直連軸轉到晚上十點,
或是從下午5點開始,一口氣干到第二天早上7點。
被困意壓垮的時候,站著也能睡著,
遇上執法人員檢查,還會被一把塞進箱子。
身心疲憊,迷茫不安,卻沒有資格,說停就停。
進廠的童工,第一天就會被扣押身份證,不做足三個月就結不到工資,而這些好不容易得來的血汗錢,還要給家鄉的老人、弟妹寄去。
壓榨、意外,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13歲的少川,每天要抬12米的鋼筋,四個月堅持下來,肩膀全腫了。
14歲的偉哈哈,一天裹十幾個小時百潔布,收工的時候才發現,指甲被磨掉了。
王曉賤噴過有毒的油漆,在衛生不合格的環境里呆久了,全身長滿疹子。
白飛飛一天能貼兩萬個標籤,患上抑鬱後,反被買到的假藥,救回一命。
小文乾了半年,8000塊工資被剋扣到29元,他哭了,女朋友也跑了。
小鐘的手指被機器割斷,少川的工地上死過好多人,結果卻是連工資也沒結清,更不必說賠償......
有沒有一種,極具震懾的東西,讓自己免於傷害?
遊走在社會邊緣的少男少女,什麼也玩不起, 只能折騰頭髮。
用大瓶摩絲,捯飭一把又高又硬的「掃帚」,
造型挺拔,直衝雲霄,
就差把「生人勿進」四個字,寫在臉上。
動用夾板,將頭頂的髮絲,齊齊往下拉,
在額前,修剪出濃密、服帖的厚劉海,
再染上「驚天動地」的紅紅綠綠,
頂著這把「愛心魔法棒」出街,回頭率100%。
「不發泄的話,活著好沒意思」
「做「壞人」的話,就沒人敢欺負了」
在牢籠一般的工廠,成為「殺馬特」,就像黑暗裡的一束光,
它照到了車間裡,那一顆顆麻木壓抑的心,
它成了一群可憐的人,用來抵抗人生、逃脫桎梏的武器。
只要是殺馬特,我們就是一家人
「如果你不留頭髮,那麼你是一個沒有歷史的人。」
——殺馬特少年
有意思的是,以「誇張的髮型」為標誌,
共同的審美方式,還讓散落在線上、線下的殺馬特們, 彼此連結,抱團取暖。
羅福興從3歲開始,就和祖父輩一起生活。
他所有app、銀行卡的密碼,都是爸爸的電話。
「這是一個求助密碼,只是打過去,通常不會接。」
現實生活不得志,但在虛擬世界裡,羅福興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 成就感。
2009年前後的鼎盛時期,他最多管理過 30多個殺馬特群,
手下核心成員達2500名,總計有20多萬人,曾處於他的「有效管理」之中。
好幾次的採訪,羅福興都曾表示:自己想成為一名社會學家,
擁有話語權,為殺馬特群體「正名」。
安小白與殺馬特結緣,起初只是因為「嫉妒心」。
某個星期天,她在溜冰場遇到了兩個殺馬特女孩。
發色醒目,造型「膨脹」,她們一進去,就成了全場的焦點——
男生為她們歡呼,老闆給她們免單,
簡直就是「人生贏家」。
成為殺馬特,搞個和大家一樣的髮型,是不是就可以從流水線上的底層工人,變身大明星?
為了驗證這個念頭,她和姐妹立刻去做了頭髮,
當她們頂著,辨識度極高的髮型,再次出現,
璀璨的燈光,也終於打到了她的頭上。
@SeP上海
對玩殺馬特的人來說, 頭髮,是一種形而上的精神追求。
當他們在封閉的工廠,連銀行卡怎麼用,公交車怎麼坐,也變得模糊,
當他們結束了每天極度枯燥、疲乏的體力勞動後,唯一的娛樂活動,只剩下玩手機,
這劑打破常規的「猛料」,給生活,著上了一點不一樣的色彩,
他們開始關注外部世界,漸漸地,也覺察到自身。
幾次掙扎在死亡邊緣的小莉,曾偶遇過一個,氣場十足的殺馬特,
她的頭髮顏色,有兩三種,靴子上,全是鉚釘,
雖然和對方不熟悉,但在那一刻,一種 「自由」的感覺,在小莉心裡萌生:
「這就是個性的他們,他們可以做自己能做、想做的事情,我的人生也要我來做主才行,哪怕是錯了。」
藝術家葉甫納(左)與殺馬特女孩
從一個人,到一群人,用生命,影響另一個生命。
具有獨特「身份標識」的少男少女們,組成了有凝聚力的「殺馬特家族」,
在這個充滿愛和歸屬感的「虛擬社區」里,
工作的希望,生命的溫度,都可以被重拾。
殺馬特在石排公園的聚會
「只要玩殺馬特玩得好,就有可能被家族收編,從貴族晉升到宇宙之王,只要努力就有回報」
「找不到工作也沒關係,在QQ群里吼一嗓子,隨時可以去誰誰誰那裡」
「和網絡上的家族成員聊天,誰也不認識誰,卻常常可以聊整個通宵」
「直到今天,我和我親哥的關係,都沒和那幫朋友們的好」
所以,哪怕很多年之後,當一部分家族成員想要通過直播,「復興」殺馬特家族,
有人愣是借了3000元,又湊了2000元,也要給主播打賞,
在他心裡,這是對家族的「責任」。
殺馬特髮廊展覽現場圖
殺馬特的歷史,打工人的故事
「自由和錢,對於工人來說,只能選一個。」
——羅福興
可即便如此,在很多人眼裡,殺馬特帶來的一切美好,也不過是一場幻覺。
玩殺馬特的工人,最終都必須面臨這樣一個問題:
「要保留頭髮,還是要進廠賺錢?」
有人為了生存,不得不忍痛剪去長發,
那種感覺, 「好像把自己的尊嚴丟了」。
也有人為了僅有的「自由」,甘願向惡劣的生存環境低頭——
不簽合同,不繳五險一金,不依法核算加班費等,統統都認了,
身無分文的時候,向路人討來的十個饅頭,也可以撐一周,
一碗泡麵放在冰箱裡,分兩頓吃,就是兩天全部的伙食......
只要還能玩頭髮,他們就覺得自己,沒有枯竭。
@SeP上海
年輕的殺馬特工人,跟他們的父母輩不同。
後者進城打工,只要掙了錢,就回家造房、結婚、生子,
在一個個明確的、可觸達的目標之下, 雖活得辛苦,但 「有奔頭」。
前者,卻普遍覺得, 「打工沒有意思」。
且不說,這些人從小沒接觸過農活,負荷的勞動量,身體受不住。
大部分人,又都是早早地輟學後,一下從農村被拋到城市,
一天工作12多個小時,一個月休息一兩天,工資卻只有三四千。
這樣的他們,每天刷著手機里,動輒千萬、上億元的電視劇、明星代言,
望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仰頭也數不清的高樓, 就會覺得特別無望。
第一次創業失敗後,羅福興在自己開的理髮店牆上,寫下了心裡話
羅福興早就算過一筆帳:
「像我們這種人,收入都是定死的。比方說,一年四萬,兩年八萬,十年二十年才能有一點積蓄。這套房,這輛車,你早就知道和你沒關係,消費不起,就也不想努力了。」
肖子希也感慨:「從沒想過要努力掙錢,然後買車、買房……因為自己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實現。所以我放棄這些,選擇了自由。」
羅福興和藝術家葉甫納合作藝術項目《殺馬特髮廊》 攝影:呂侯健
殺馬特們從一開始,就是城市裡的 「邊緣群體」,
他們身處城市,但始終與城市,存在隔膜。
這場被壓迫後的「集體叛逃」,看似幫他們找回了一點對生活的「掌控感」,
但事實卻是,在殘酷的社會環境下,
他們的「話語權」甚微,
本就悲涼的生存狀況,也從未有過實質性的改變。
《殺馬特我愛你》片尾曲
2013年前後,殺馬特被徹底污名化。
鋪天蓋地的辱罵,瘋狂湧入他們的社交媒體,
「低幼」「腦殘」「土嗨」,成了擇不掉的標籤,
有人只是去店裡吃個飯,就會被陌生人,
毫無緣由地摔桌子、砸凳子、燒頭髮……
他們以為自己犯了多大的錯,恐懼之下,只好
剃掉頭髮,老老實實打工,重新回歸生命的貧乏。
李一凡曾在公開演講中提到,
「我們的社會真的非常不寬容,殺馬特不過是希望通過身體改造來保護自己。就那麼一點裝飾,那麼一點點異質的東西,讓他們被全社會視為異端。」
這又讓我想到,上海安福路的這場「殺馬特遊行」,
有一位媽媽帶著自己四年級的女兒,也加入了,
她戴上假髮,說了句很溫暖的話:
「讓孩子,發現這世上不同的美。」
希望這樣的聲音,能多一點。
羅福興表演《鳳舞九天》
圖源: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
參考資料:
一席《可是沒有精彩的殺馬特,只有生命極其貧乏的殺馬特 》
南方周末《《殺馬特,我愛你》與殘酷青春》
十點人物誌《曾經炫酷炸天的殺馬特,現在都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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