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鳳秋
一
後來,我一再地想,是什麼讓她一眼看到了我?
是細雨霏霏中,那樣一種迷途羔羊般的神情嗎?
還是一份因心之自在而彌散出的樸素、平和與安然?
或者只是薄暮十分,空氣中飄蕩的清靜和寂寞,牽引著我們?
沿著外雙溪清澈的水流,走過素白的東吳大學牌坊,不過幾百米的路程,就看到了榕樹下那塊刻著「錢穆故居」字樣的石頭。
繼續往上走,就到了建在陽明山麓的素書樓前。
外牆上掛著橫幅的畫報,錢穆先生著長衫,左手煙斗,右手拐杖,面帶微笑,臨風而立。上有先生手書的對聯:幼生金匱讓皇山嘯傲涇,讓與傲習成性;老住台灣士林區外雙溪,士而雙享餘年。
待推開紅色的木門,卻看到上面貼著「施工閉館公告」。
抬頭仰望半山腰上被綠樹修竹環繞的兩層小樓,還有楓樹間隱約可見的白色和粉色杜鵑。
繞著院子來來回回地看,拍照。四周一片靜寂。
遙想錢穆先生曾在此居住22年,寫出31本著作。而我也仿佛看到先生傳奇一生,勤學苦讀,奮力著述,孜孜探尋、守護中華民族共同的精神家園,以溫情和敬意為傳統文化吶喊。臨終前,以96歲高齡完成最後一篇文章《天人合一——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更想見先生在素書樓授課,一口無錫鄉音,神采飛揚,講述歷史與傳統文化,客廳里擠滿了學生的情景,有的學生連續聽了20年,成為教授後又帶著自己的學生來聽;而他和夫人胡美琦在樓廊上,品茗觀景,閒談交流,或社會,或人生,或學問,吉光片羽,恬淡自適,亦令人神往。
二
恍惚間,聽見有人叫我。
回頭看,是一個年長的女子,站在旁邊另一座樓的斜梯上,著格子圖案圍裙,微笑,向我招手。
我走過去,聽得她說:您方不方便跟我們共進晚餐?
晚餐?我想到自己午餐吃得遲,此刻還不餓,本不打算再吃晚飯了。
但她懇切的神情讓人不忍拒絕。我想,這或許是一個孤獨的女子,在這冬日清寂的校園,需要人陪伴。
我跟著她走上二樓。紅棕色的牆面立柱上寫著「安素堂」三個字。
走進去,才知道是基督教堂。她熱情地介紹,安素堂建於1964年,是基督教衛理公會在東吳大學所設的教堂。
外面的隔間,擺滿了鮮花,牆上貼著紅色的對聯,寫著最簡單的祝福,「吉祥康樂」「福杯滿溢」等。
教堂靜穆,四壁素白,十字架鑲嵌在深紅色的背景牆上,8個盤子均勻地釘在周圍。
她走到一邊,按了一下開關,盤子頓時亮了,化身彩色的燈盞。
「你知道這8盞燈代表著什麼意思嗎?」
不等我回答,她接著說:第一盞代表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第二盞代表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第三盞代表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土地;第四盞代表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第五盞代表憐恤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第六盞代表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第七盞代表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第八盞代表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我靜靜地朝著燈光看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像是被誰說中了心事般,有種想落淚的感覺。
三
除夕宴已經擺好了,都是她親自下廚做的。
一盤白灼大蝦,一盤紅燒吳郭魚,一盤煎手工年糕,一盤蒜苗香腸,一盤香蔥炒雞蛋,一盤蒜蓉菠菜,還有一大鍋玉米山藥排骨湯。
五個人,四個姐妹,一個兄弟。除了我,都在衛理公會做事。
餐前,在她的主持下,我們認真地按照春節團圓圍爐感恩禮拜程序,讀啟應文,讀經,然後是感恩。
每個人依次分享2018年值得感恩、感謝的事情。
她先分享。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美惠。
她說一年前,她基本上還不會做飯,但是這過去的時光,她有幸在安素堂,為教友們和大學的師友做禮拜聚會餐,從最開始的餐味難以下咽,到現在,能做幾個像樣的菜,深深享受為大家服務的喜悅。
那個叫秀的女子,說起自己在過去這一年,因為經濟原因,由一個家庭主婦,重新進入社會,在衛理公會辦公室做事,從零學起,操作辦公軟體。每天都在忐忑不安中祈禱,讓自己聰明一點,進步一點,再有能力勝任工作一點。
我說起我工作的地方,我認識和喜愛的朋友,我們在過去的300個多個日夜,長久的孤獨,偶爾的歡聚,讀過的書,走過的路……
我們就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各自的事情,彼此覺得新奇、好奇,又有著深深的理解,恍若相識了很久。
或許我們要感謝的都是一樣的,感謝天上有光,感謝人間有晝夜。感謝溫暖春天,也感謝淒涼秋景。感謝那抹乾眼淚的時刻,感謝終會得到的安寧。感謝玫瑰有刺,感謝植物發芽,這些是愛和疼的證據。
四
一股清幽的香氣始終彌散在四周,仔細看去,是餐桌上花瓶里插著幾支白色的香雪蘭,搭配著黃色的智利百合,粉白的桔梗,長長的尤加利葉。
香雪蘭的花語是純潔的心,尤加利葉代表著恩賜,這一定是美惠特別準備的。
餐後,美惠端來一盤大青棗,嚼一口,鮮嫩多汁。
她見我愛吃,裝了一袋子,讓我帶走。
我感恩地拿著,開心地和美惠道別。
我想,我沒有理由拒絕,因為,這是神的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