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雨:世間再無婆和爺

2023-12-19     渭南文壇

原標題:劉星雨:世間再無婆和爺

劉星雨:世間再無婆和爺

世間再無婆和爺

作者 劉星雨

關中一帶把奶奶喊婆,婆在我初二那年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只記得那時麥浪翻滾,清風徐徐,細雨霏霏,婆晚上人不舒服,天一亮大就騎上家裡的永久自行車,帶著她去鄰村的診所看醫生了。

我中午放學回家,大也火急火燎地進門了,後面跟著鄰村的翠紅姑姑,和另一個叔叔,他倆一起攙扶著臉色蒼白的婆,後面跟了十幾個村上的鄉親,這時候婆已經在自行車后座上坐不住了。我清早上學離開時,還給她倒了杯水,喝了一片安乃近,她說自己可能感冒了,喝完藥睡一覺就好了。但是從診所回家不到半小時,婆就永遠的走了。父親說,掛第二瓶液體時,婆就開始昏迷了……

晚上婆的遺體停放在房店的木板上,兩張長板凳支撐起婆單薄的身體,一張白布覆蓋了婆的一生,長明燈忽閃忽閃,像極了哀怨淒迷的女子,把欲說還休的心事深埋心底。我看見婆微微張著嘴巴,好像有許多話還沒有說完,我是做夢也想不到婆會這樣突然間離開,如同毫無徵兆的冰雹,從夏日的天庭傾瀉而來,讓人措手不及,我輕輕了摸摸婆的手背,涼冰冰涼的,她釋放了身體里儲存的所有溫暖,隻身一人前往一個陌生而又遙遠的地方。

我上一年級後,就開始在婆炕上睡了。婆的蒲籃里經常都有‬姑姑們帶來的好吃的,她會在孫子們全都放學時分發給我們。冬天的早晨,我經常蜷縮在熱炕頭,賴著不起來,婆把電壺(暖水瓶)水灌滿,過來拿起我的棉衣棉褲,對著灶膛里里外外烘上一遍,踮著小腳拿回來對我說,我娃趕緊穿,暖和滴很,我旋風一樣爬起來,眉眼開笑的穿好衣服,婆已經把洗臉水好舀‬了。

家裡八口人,掙工分的忙地里,念書的忙上學,就連爺也在給生產隊看苜蓿。婆一個人做一大家子的飯。她總是起得很早,一大盆面發好後,小腳的婆弓著腰揉啊揉,把面揉得光溜溜的,做好的饅頭上鍋前,七八個墊稈和草圈摞的整整齊齊,最後在頂部壓上幾塊方磚,接下來就是把鍋里的溫水大火燒開,直到汽圓,再半小時的中火,就可以端饃出鍋了。

我放學早了就幫婆劈柴,搭碳燒鍋。那時農村還沒有鼓風機,蒸饃就靠一雙手拉風箱,呼哧呼哧一推一拽,大火從灶膛噴涌而出,我說,婆,把我腿燙滴,婆洗乾淨手上的麵粉說,我來吧。姐姐哥哥放學了,大和媽下工了,爺最後一個進門。一家人,一人一碗熟辣子泡饃,一人一根干綿紅苕,熱氣騰騰,開開心心圍坐在小方桌旁邊。婆雙手搓著圍裙,看我們吃得香甜,滿臉的喜悅,又舀鍋里的熱水給雞拌食去了。

家裡人都喜歡吃面,婆做的麵食豐富多彩:碎核(hu)面,漿水面,臘八面,刺荊面。婆的擀麵杖比我個子還要高,碩大的案板一體子面擀著擀著就垂下來了,婆撒一把面薄,反反覆復纏在擀麵杖上繼續擀,切好的麵條又筋道又滑溜,扔進沸騰的熱水裡,如同旋轉的白蓮花。一碗燃面,配上蔥花,油潑辣子,出力最多的大可以吃兩碗。如果是下雨天,找不到蔥花,婆就做豇豆面,只需要撒一點點鹽巴,就是一餐美食。

有一天,婆照顧久病纏身的二姑回來,帶回一個白紙包,我看見裡面包裹著雪白的飯糰,我問婆,這是啥,婆說是白米飯,這是幹事的姑父從西安帶回來的大米,也是我這個農村孩子平生第一次品嘗大米飯的滋味。

婆一輩子性格溫和,與世無爭,她不喜歡講話,卻會認真地聆聽,她從不索取什麼,只會默默地奉獻。從小就失去母愛的婆,把她的所有,一覽無餘地奉獻給了家人,婆的恩情,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她的生日始終不肯告訴我們,她說自己幼時離娘太早,記不得了,大說,其實婆知道自己的生日……

記憶里的爺,高大魁梧,臉膛紅潤,說話擲地有聲,做事雷厲風行。

大說有一年生產隊給小學翻蓋教室,爺自告奮勇安排匠人們在我家吃飯,婆和媽把面擀好,只等匠人進門就下面。那天因為雷陣雨耽誤,上樑結束後匠人們進門晚了一個小時,應該是飢腸轆轆。爺進門一看媽才準備搭鍋,火冒三丈,你們幾個人都忙什麼了,這麼磨蹭,婆說等了你們一個鐘頭火肯定滅了,也不知道啥時回來。爺看見平時逆來順受的婆居然敢頂嘴,氣得抓起案上的面摔在了地上,媽抬眼盯了爺一會,默默撿起地上的麵糰,就在大家以為都媽會吹一吹上面的灰塵,清理乾淨,繼續收拾午飯時,接下來的一幕直接驚呆了眾人:只見媽雄赳赳地出了戶門,奮力一揚胳膊,那團無辜的面閉被扔講了麥秸窩裡.....

那天匠人們吃的是兩個姑姑臨時做的快餐:洋柿子糊餑饃,都說好吃,解饞,而媽一個下午沒有走出房子。從那以後,我驚訝的發現:爺的脾氣變得溫和了。

兩袖清風的爺在生產不是看豌豆,就是看香瓜或者果園。饑荒年代這樣的美差為什麼總會落到爺的身上,因為爺從來不會假公濟私,他不是陰一面陽一面的人。一年春天,爺剛坐穩,姑就把熱騰騰的苜蓿紫卷端上來了,爺凝視了幾秒臉就吊下了,哪來的首蓿?姑說,一村人都在蒸紫卷,嘗鮮,就咱家沒有吃過,這是從亢家地里撅的,不是你看的那片苜蓿。哪個村的苜蓿也不許偷著撅,羞先人哩。婆說,幾個娃辛苦半晚上才掐了半簸箕,手都讓皂刺劃破了,就這一次,以後不會再去了。爺沒有再發火,拿起筷子,蘸著辣子水水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我說,爺,苜蓿卷卷香不,爺說好幾年莫吃過了,香滴很,一家子人都笑了。

大說,爺年輕時把苦下扎了,一家老小都是鋼筋鐵骨的爺在支撐,村南的鹵泊灘就是爺年輕時下苦的地方。鹵泊灘面積廣闊,素以"鹵泊灘"之名而為外界所知,"鹵泊灘,鹵泊灘,夏秋水汪汪,冬春白茫茫,只長鹽蓬草,不長糧和棉,有女不嫁鹵泊灘,男兒有志快出灘。"爺就是在這裡謀到了製作鹵鹽的生計。

鹵鹽也叫鍋板鹽,製作分三個流程:先取咸泥,即在灘涂上,太陽曬至地表發白出現表層鹽土時,用特製的工具颳起半厘米厚的咸泥,併攏成田塍狀泥丘。接下來淋鹵,在泥丘上陸續用水桶加水二、三擔,使咸泥慢慢淋出滷水通過竹竿流入桶內。桶中滷水的鹹度要控制適當。最後板曬,用四邊有框的特製木板﹣一鹽板架高在太陽下暴曬,用鹽耙來回攪動,促使滷水變成顆粒狀鹽晶。待四、五小時後,滷水就曬成了鹽,鹵鹽色白味鮮,是食鹽中的上品。爺的工作就是挑著笨重的木桶淋鹵,反反覆復無數次,再把滷水倒入鹽板,然後在漏圈中將鹽泥踏實。鹵泊灘鍋板鹽因其工藝獨特,如今土作坊已經被鹵陽湖現代產業開發區設為鹵灘古韻景點,具有保護研究的文化價值。

我徜徉在故鄉這片神奇的土地,爺黑水汗流的場景仿佛就在眼前,烈日下脊背曬得油光鋥亮的漢子,光著腳一趟趟奔波在熾熱的鹽鹼灘上,渴了喝一口陶罐里的黏茶,餓了就吃幾口褡褳里的苞谷饃,雜麵窩窩……

去年三月,我在老宅基地蓋房子,有一天不知道怎麼,就是想去爺墳上看看,初春的中午,爺的墳頭被尋枸杞根的人挖出兩個大坑,等我帶來鐵杴填平土坑,整理迎春花枝條的時候,一隻蝴蝶翩然而至,落在我的胳膊上,我很詫異,驚蟄剛過,乍暖還寒,這個時節咋會有蝴蝶?環顧周圍,僅此一隻。靜靜的搧動翅膀,肚子一起一落,輕輕的觸碰她,並沒有飛走。我忽然間明白了,爺,是你嗎?

作者簡介:劉星雨,出生於陝西蒲城,西北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蒲城作家協會會員,在三秦都市報,西安晚報,華商報等刊物發表散文百餘篇,多次獲徵文大獎。《渭南 文壇》特約作者。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b9c6a431be02c56018d4e3cf2e1f63f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