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漫長的季節》,是因為辛爽執導過《隱秘的角落》。
《隱秘的角落》拍是南方詭異的小城家庭,《漫長的季節》是關於東北的傷痕文學。
刷完前四集,我們能明顯感受到,辛爽這次要做點不一樣的。他要拍喜劇風的懸疑犯罪劇。
分享兩個細節。
細節一,王響嘔吐住院,龔彪送馬蹄蓮慰問。馬蹄蓮的花語是純潔無瑕的愛,常被用於新娘手捧花。
龔彪送馬蹄蓮可見他確實很彪。更搞笑的是,這些花是他偷來的。
細節二,龔彪和王響找到假車牌車主,龔彪抄起傢伙,大聲嚷嚷要干架,王響趕緊阻止。常言道,咬人的狗不叫,龔彪亂嚷,就是虛張聲勢。
喜劇情節也在寫人性格,龔彪只會打嘴炮,幹事真不行。
看完前四集,我的總體觀感,前三集好看,第四集略水。
說前三集好看,因為導演懂得用平淡的畫面傳達豐富的信息。
比如說,第一集開頭,王響從火車司機變成計程車司機,歲月帶走了他的黑髮,也增加了他的暮氣。
此時的時空從90年代的玉米地,轉到2016年的樺林市,二十年過去了,王響依舊是開車的王師傅,但是,他的階層已經跌落了。
證據是,王響開著計程車從高架橋下晃晃悠悠經過,上面是風馳電掣的復興號綠皮動車,計程車和動車都有大面積的亮綠,寓意動車是更高階的車。
這裡面有王響的落寞,他沒能從火車司機升級為動車司機。
不可否認,王響的年齡和學歷並不符合轉為動車司機的基本要求。
然而,同樣是司機的龔彪是有機會的,本科學歷,年齡匹配,然而,他卻和王響一樣,開計程車度日(沒有瞧不起計程車司機的意思)。
在成為計程車司機之前,龔彪是樺剛人事部的,負責人事任免。這和王響的司機身份一樣,像個巨大的嘲諷,一個能掌控方向盤,一個能掌控別人的人生,但他們都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
《漫長的季節》不是王響和龔彪個人的悲傷故事,它是樺林(寓意東北)不景氣的寓言。
王響開車經過的橋洞,牆上標語是:改善人居環境,建設美麗家園。
事實上,人居環境並未改善,美麗家園尚未建設,整部劇都在打臉這句宣傳語。
《漫長的季節》拍的是秋季,而這個劇名就像個方形的圓,是個自相矛盾的說法。
原因是,樺林市映射的東北,秋季反而是四季之中最短的季節。說季節漫長,指的不是時間,而是像樺林市這種讓人失去期待苦悶狀態太漫長了。
劇中在三條時空線來迴轉換,轉場絲滑,當然是國產劇的翹楚。我們看到的是,劇中人老了,頹了,樺林市那種人心惶惶的人居環境,始終還在。
《漫長的季節》有個反類型的設定,和尋常犯罪劇不同,它沒有採用大量灰暗的畫面,而是用陽光來暗示陰影的如影隨形。
所謂,太陽底下無新鮮事。
試舉一例,2016年樺林市,王響和龔彪第一次碰面,兩人討論新買的車,陽光打在王響臉上,龔彪的臉則淹沒在陰影中。
陽光和陰影的對應關係,其實是寓意他們的精神苦悶。
王響的苦悶是孤獨,妻子死了,兒子沒了——和碎屍案有緊密關係,有個叫王北的兒子,大機率是收養的。
王北的名字有些怪異,他的夢想是上北京美院,我推測這是王響的望子成龍,不要留在樺林,王北往北京發展才有前途。
龔彪的苦悶是懷才不遇。二十年前,他是風華正茂的本科生,主任誇獎他有事業心,他相信自己有個光明的未來。二十年後,他是個身材變形的糖尿病患者,投資失敗的倒霉蛋,一個只會打嘴炮不會搞事業的廢柴。
劇中一共有三條時間線,1997年,1998年,2016年,它們的共同點是這裡的人們活在巨大的不安之中。
1997年,海哥代表的先富和用暴力手段報復海哥的混混,撕開社會動盪不安的一角。1998年的碎屍案,是無法隱藏的時代險惡。
2016年,王響和龔彪的隻言片語,依舊說明樺林市的險惡。
先說王響。雜貨店中,王響故意用流氓的姿態挑釁王北,就是要鍛鍊他應對酒蒙子,小地癩的能力。
細心的觀眾就會想,為何會有那麼多酒蒙子,小地癩?
再說龔彪。第一集,龔彪去給小露買吃的,說兩分鐘就回來,臨走前還囑咐要鎖好門。
這是2016年的秋夜,很多店鋪都在營業的夜晚。龔彪讓小露鎖好門,可見他們活得很沒不安全感。
我認為《漫長的季節》比《隱秘的角落》更悲劇,《隱秘的角落》的惡魔是險惡的人心,他們只限於一小部分人。《漫長的季節》的惡魔是病入膏肓的樺林市。這二十年來的樺林市,像是個沒有人能逃脫的夢魘。
《漫長的季節》也用配角的人生,拍出了樺林市的恐怖。就前四集的內容看,它就用輕巧的手法描繪出普通人的窒息人生。
比如說給王響按摩的孫巧雲。
第一集,在按摩時,她趴在王響身上,就是在用胸蹭王響,讓他在這裡對付一宿,這不是性暗示,是明示了。
為什麼孫巧雲會這樣做?大機率是因為窮,給自己找個老伴。
第二集,工人因為下崗名單,一起圍堵主任,孫巧雲二話不說,砸主任的腦袋。
直到第四集,我們才了解孫巧雲的生存困境,她的男人是機務段的,大機率會被下崗。像王響這種技術過硬的火車司機都難以逃脫下崗的命運。而孫巧雲上面有四位老人,有個患白血病的兒子。
她砸主任腦袋,就是為了發泄——我已經好不了,我也不能讓你好,出口惡氣也是好的。
這二十年,是孫巧雲成為孤寡老人的二十年。
她和王響一樣都成為下崗工人,都做的是一份吃不飽餓不死的工作,他們都沒有在下崗後成功轉型。
王響被逮捕後,孫巧雲也去警局,可見她對王響的情分。
再比如說在龔彪家做美容的徐姐。
和大多數人不一樣,徐姐不是樺剛的職工,證據是冷麵館有多年老店的字樣。2016年,經營冷麵館的是她媽媽 ,而不是她。
可見,這二十年來,徐姐並沒有吃到市場經濟的紅利。她已經和樺林市一樣暮氣沉沉了,靠美容手段為自己吊一口氣。
三條時空線的來迴轉換,讓樺林市有了寓言氣質,這裡生活的人會生病會衰老,這裡的陰暗不變。
昔日的保安科科長邢建春,在2016年,是辦假車牌的老流氓,也是掛尿袋的可憐人(可能是前列腺癌)。這裡其實是個小反轉,馬德勝釣魚執法,邢建春沒有立刻交易,大機率是因為他確實有上廁所的需求。
這意味著他逃跑不是反偵察能力牛叉,而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邢建春給人的衝擊力很大,因為他代表的敘事意義,他是樺林的施害者,也是樺林的受害者。在不同時間內,他拿的是不一樣的劇本。
對他來說,道德評判不重要,討生活才重要。
文章的最後,我再分享一個細節,第三集和第四集似乎形成巧妙的呼應。
第三集結尾,警方打撈屍體碎塊,馬德勝站在河邊,此時響起了德彪西的月光。沈墨在維多利亞彈奏過這首曲子,這暗示屍塊是沈墨的。
第四集結尾,王響站在河邊,高喊王陽的名字。它說明王陽的死,大機率和沈墨有很大關係。
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希望《漫長的季節》能給一個讓人信服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