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幻的新格局與未來展望

2024-10-08   華商網

寶樹

>>作者簡介

寶樹,科幻作家,現任中國作家協會科幻專委會委員、陝西省科普作家協會副理事長,北京元宇科幻未來技術研究院特聘研究員等,定居西安。著有長篇小說及中短篇集《三體X:觀想之宙》《時間之墟》《我們的科幻世界》《美食三品》等十餘部,曾獲華語科幻星雲獎、中國科幻銀河獎、科幻星球獎·文學獎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法、日、德等外文出版。

中國的科幻文學,如果從1904年的《月球殖民地小說》算起,已滿兩甲子的歷史,期間也曾有過數次繁盛,但總體而言一直屬於小眾文化領域,在文學的邊緣,也在科學的邊緣,對於雙方來說也都無足輕重,可有可無。

然而近年來——確切講是自從《三體》系列成為現象級作品以來——科幻文學忽如一夜春風來,成了社會公眾、商業公司乃至政府部門關注的一個焦點,作品如雨後春筍般生長,在國際上也有了一定的影響力,多部小說被譯介到歐美日韓諸國。中國科幻以「寂寞的伏兵」(科幻作家飛氘語)異軍突起,赫然成為一支可以「問鼎中原」的大軍。簡單講,中國科幻「火」了。

在剛剛召開的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上,不僅史無前例地推舉了十餘位科幻作家和出版人參加,還專門舉辦了一次科普科幻論壇,邀請業內資深人士探討科幻創作前景問題。這充分體現出文學界和社會公眾對中國科幻發展的高度關注。筆者對相關問題有過一些思考,在會上做了報告。會後根據反饋又有一些補充修正,謹在此略加鋪陳,以為獻芹。

我以為,要探討當代中國科幻創作的前景,首先要理解中國科幻近年為什麼能夠「火」起來,知道它的原因和機制,才可能去進一步展望其未來發展。

一個最明顯的因素,當然是中國科幻中誕生了「大劉」——劉慈欣這樣卓越的作家,他的《三體》三部曲和《流浪地球》等代表作是中國科幻的標杆,在世界範圍內重新打造了中國科幻的形象,在「圈外」的影響力可能要超過其他所有創作者之和。雖然劉慈欣近年創作不多,但經由影視的中介,其影響經久不衰,還在不斷擴大。比如備受關注的電影《流浪地球3》和劇集《三體2》正在緊鑼密鼓地籌拍,另有《球狀閃電》《夢之海》等多部影視已完成製作,即將上映。可以斷言,「劉慈欣風暴」還將延續很長一段時間。

對劉慈欣先生的貢獻,怎麼估計也不過分,但也必須注意到相應的時代因素。關心中國科幻發展的人士應當知道,劉慈欣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寫出了兩部今天看來都十分驚艷的長篇《中國2185》《超新星紀元》(初稿),但十多年間一直缺少出版的機會;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中,他的絕大部分作品,包括《三體》的前兩部陸續出版,在科幻讀者中打造了非常好的口碑,但遠沒有引起科幻界之外的重視。

決定性的變化發生在2010年後,除了劉慈欣本人的厚積薄發外,也依賴於一系列時代因素。比如,網際網路和IT技術界對劉慈欣的作品非常感興趣,甚至吸納和借用了他所締造的一系列高概念,「黑暗森林」「降維打擊」等,令社會大眾初步領略了科幻的衝擊力;社交媒體時代的微博、微信公眾號等媒介更高效的討論、傳播方式,也令其作品的影響力迅速擴大。同時,中國影視工業化的發展,對科幻題材的作品產生強烈需求,雖然經歷了數年的曲折,但最後還是打造了《流浪地球》系列電影和《三體》劇集等成功的作品。除劉慈欣外,王晉康、韓松、何夕等科幻名家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外界的重視和發掘。

我以為,這也再次證明了一個宏觀現象:歷覽世界科幻史,一個國家迎來科技革命、經濟騰飛和社會轉型之時,往往也是科幻獲得飛躍式發展的時期。比如十九世紀中後期的英法兩大強國,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誕生了凡爾納和威爾斯等科幻先驅;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美國,在成為世界第一強國之時,也迎來了科幻的「黃金時代」;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日本,隨著戰後經濟奇蹟與高新技術產業的崛起,科幻創作也水漲船高,湧現出「御三家」這樣的科幻名家……在變化日新月異的時代,人們想像未來的需求被激活了,「時來天地皆同力」,作家和作品也就應運而起。

從這個角度來看,二十一世紀以來,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科技實力的空前提升和社會轉型的巨變,令中國社會對科幻思維產生潛在需求,是科幻創作走向繁榮,影響日益擴大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隨著中國國力的飆升,隱然成為世界發展的另一種可能方向,世界各國也開始對中國人所想像的未來感到此前從未有過的興趣。這些內外因素綜合起來,成為培育科幻的沃土。儘管在劉慈欣之外還缺乏能與之相媲美的現象級作家,但十餘年來,也仍然誕生了一大批新穎、獨到、有自身成就的作品以及充滿潛力的新一代科幻創作者。可以肯定,只要中國社會持續發展下去,中國科幻也將繼續繁榮,乃至走向新的高峰。

但對比既往的科幻史,當代中國科幻又有許多值得探討的新境況和新問題。

一切文學根本上都來自於生活,而科幻則誕生於科技與生活之間的張力。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雖然科技已經讓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但基本上對社會的改變還是比較緩慢,間斷平衡的。每一代人仍然有著穩定的現實土壤,可以比較明確地區分現實與未來。所以,反映和基於現實生活的文學,是一個內涵清晰、穩定的概念;關於未來世界以及宇宙、外星球等範疇的「科幻」想像,同樣也是一個自成系統的概念,彼此不會混淆。科幻文學既不可能介入文學生產的核心領域,也不需要這麼做。

但今天,這種改變已經日益加速,而且在持續地發生。如高鐵、大飛機、航天工程、超級計算機等一系列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大國重器」,又如無人機、3D列印、分子靶向藥物、數字支付、大數據等高新技術產物,紛紛在不到一代人的時間裡就從科幻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更新的例證是元宇宙、AIGC、無人駕駛、腦機接口等技術,昨天還是科幻,今天已是現實。所謂的「奇點」——人工智慧超越人類智能的一刻——似乎也不再遙遠。生活如一條指數增長曲線,已從略微上升的斜坡變成了陡峭直上的通天塔。

驚喜不斷,但也伴隨著層出不窮的新問題:技術革命對各行業的衝擊、高科技催生的犯罪手法、大數據時代的信息污染和隱私泄露、基因和生殖技術帶來的倫理問題……也不時引起人們的痛苦、焦慮與恐慌。生活一天比一天異質化和陌生化,背後不可見的存在難以迴避,但也難以去看清。

未來已經到來,世界已經被可能性而非現實性所主導。幻想和現實文學之間的結構性關係也發生了意味深長的變化,從分離的兩極變成了嵌入對方的一體兩面。這種現實的「科幻化」,令越來越多有志於深度理解和把握時代與生活的作家感到了「科幻」元素對世界對生活,以及對自己寫作的深遠意義。

近年來,無論在國內外,純文學作家涉足科幻領域的創作已成為科幻中一道引人矚目的風景線。譬如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麥克尤恩的《我這樣的機器》、伊格言的《零度分離》,以及國內王十月、李宏偉、蔣一談、王威廉、陳崇正……這些創作者都寫過可以歸為科幻範疇的長篇小說或作品集,這個名單還可以列得很長:近年的文學期刊上,常常都有「科幻專輯」,其他可以歸類為科幻或至少帶有鮮明科幻元素的作品比比皆是。越來越多的創作者在科幻和純文學的邊際「遊牧」,如張天翼、修新羽、杜梨、糖匪、池上、栗鹿……對許多青年作家來說,從創作伊始,腦海中已經不再有既往的刻板劃分,運用科幻概念和思路進行創作是一種很自然的方式。

傳統意義上的科幻作家群又如何呢?一方面既然近水樓台,便於率先從越來越科幻化的生活以及其他文學領域中汲取養分,寫出了不少有分量的作品。無論是對主題的發掘還是表現技法上都更為豐富多元,讓科幻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單純「點子文學」的印象。

近年來,陳楸帆的《AI進行式》、江波的《未來史記》系列,嚴曦的《造神年代》等作品,對未來世界進行了全景式的深入描繪;對於生態、階層、性別、婚育、親子、勞動權益、網絡暴力等社會議題,科幻創作者也以推想的形式,進行了許多寶貴的思索。如陳楸帆《荒潮》對於電子垃圾和全球化問題的探討,郝景芳《北京摺疊》對大都市貧富隔離格局的反映,劉洋《火星孤兒》對畸形教育產業的展現,灰狐《固體海洋》對於海洋生態的關切,湯問棘《蟻群》對性別和生育問題的設想,拙作《人人都愛查爾斯》中對直播行業的演繹等等。這又和上面提到的現實文學領域對科幻的借鑑互為表里,形成多元交錯、交相輝映的格局。

在科幻本身日益進入生活的大背景下,也催生了其他各種類型文學與科幻的融合、交互趨勢。比如,科幻與推理、懸疑的結合是一個目前非常熱門的創作領域,可以說為創作靈感趨於枯竭的後者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也為科幻題材找到了新的生長點。其實,《三體》中著名的「三體遊戲」劇情就可以視為一種科幻推理。對此,目前推理懸疑作家陣營的周浩暉、時晨、青稞、王稼駿等人已創作了不少作品,而一般歸為科幻作家的劉洋、付強、E伯爵等創作者也有不俗的成績,殊途同歸又各有特色。

兒童文學中的科幻,或者說少兒科幻也有了可觀的發展。這看似是老調重彈,因為傳統上科幻被視為科普的一種形式,曾經長期是兒童文學的一部分。但在新的時代浪潮下,科幻不僅因其普及知識的功能,而且在培養青少年想像力和突破性思維等方面更為人看重。科幻不再是教育的工具,而本身就成為了教育的主題。當然,少兒科幻的內容和表達形式也需要相應的更新。近年來,馬傳思、趙華、陸楊、超俠等少兒科幻作家已有豐富的創作;而江波、凌晨、陳楸帆等成人科幻作家轉戰少兒科幻,以及黃蓓佳、湯素蘭、八路等兒童文學名家涉足科幻,多方「會師」,也令少兒科幻的創作異常豐富。

另一個令人矚目的現象是科幻類網文的崛起。科幻網文更多是網絡文學從各自的發展脈絡出發,對科幻元素的吸收和利用,很難說其中有多少共同的範式。近年來,有可算是硬科幻的《死在火星上》(《天瑞說符》),也有「蒸汽朋克克蘇魯」的《詭秘之主》(愛潛水的烏賊),另外類似賽博修仙、機甲打怪、異世界冒險等介於科幻玄幻之間的作品不可勝計。各種因素結合的自由不羈,所碰撞出的靈感火花,可能遠超過傳統科幻作家的思路。此外,時間旅行、元宇宙、超能力等個別來自科幻的元素更是被廣泛運用在各種幻想文學中。

然而,也必須看到,新老科幻創作者們也面臨著嚴峻的挑戰和結構性的危機。一方面,當代生活的高歌猛進,科技幾乎超越科幻的發展(比如人們常說的「現實比科幻還科幻」),令作家的想像相形見絀,傳統的寫作模式顯現出諸多短板,讀者也越來越難買帳;另一方面,許多新的創作嘗試還帶有實驗性質,沒有建立起成熟的範式,誇誕而失敗的作品不在少數,令讀者無所適從;隨著科幻成為熱點,急功近利、吹捧炒作、打榜刷票等現象也不免滋生,更是泥沙俱下,損害了科幻的讀者根基。

根本問題在於,傳統上現實與幻想的分離,形成了科幻領域的自治性,賦予了它廣袤悠遠的推想空間與審美意境。而當下這種距離的迅速消弭,所謂「審美無利害性」被破壞,又可能讓科幻在「其大無外」間找不到其自身的場域,變得「其小無內」;換言之,當未來與現在不可解地彼此糾纏在一起,也限制了想像未來的自由或趣味。作家的創作意圖和讀者的閱讀期待不知不覺間已經發生了很大的偏離。

如何去克服這些問題呢?還沒有權威的答案,或許這些問題本身也是發展所面臨的宿命和付出的代價。但我以為,無論在何種變遷下,科幻不能丟掉自己最根本的、對於驚奇感和推演性的追求,這需要創作者對科技前沿領域有更多深切的把握,從最新的科學發現和技術進展中獲得靈感,體現科幻原發的樂趣。近年來,劉洋、七月、謝雲寧、陳梓均等科幻作家很出彩地延續和發展了這一傳統。

另一方面,科幻也不能止於傳統所謂「硬科幻」的疆域,要發掘之前較少涉獵的語言學、心理學、經濟學、傳媒學等人文社科的思想理路。令人欣喜的是,這些方面近年來也有一些新意盎然的作品出現,如晝溫的語言科幻、蘇民的心理科幻等。當然,科幻也不宜將自己視為某些思想觀念、社會理論的傳聲筒,過度貼近地捲入各種社會議題中去站隊宣傳,而需要保持住文學最根本的關切——人的生活與人性本身,去探索在新技術時代乃至一些思想實驗情境下人的生存處境和情感變化。

最後,中國科幻發展中還有一個很有深意的趨勢:在變動不居,日益陌生化的現實面前,中國科幻也開始將目光投向中國自身的歷史與傳統文化。這不是單純獵奇或發思古之幽情,而是試圖找到更根本的切入點,返本維新,去開啟觀照現實與未來的新視角。而在此過程中,對傳統本身的理解也會打開全新的維度。

在近年的科幻熱潮中,一個越來越多被問及的問題是: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本身能夠為科幻貢獻什麼獨特的想像可能?一方面,在關於未來的科幻書寫中,傳統文化的保持與弘揚問題成為創作的新熱點,如夏笳的《中國大百科全書》系列就是以此為中心展開;另一方面,直接將歷史作為主題的歷史科幻也引起關注,有越來越多的創作者涉獵,這不僅是上面談到的類型融合,也是未來日益融入現實引起的深化反應。目前歷史科幻仍在萌芽和探索期,但已經有不少頗有影響力的作品問世,如梁清散《新新日報館》系列、張冉《野貓山》《晉陽三尺雪》、海漄的「怪奇故事」系列等;而未來科技與古典文化結合的「架空歷史」書寫更為自由奔放,多姿多彩,如顧適的《賭腦》《擇城》,李夏的「科幻長安」系列,筆者的《七國銀河》系列等。可以斷言,中國科幻未來的任何發展,都必將伴隨著在歷史與傳統方面進一步的發掘和體認。

當然,中國科幻文學的形式也正在變得更為多元,如詩歌、劇本、劇本殺、互動小說等,與音頻、圖片、視頻等多媒體也有更自由的結合,一再刷新閱讀體驗,與影視、遊戲等領域也在展開越來越多的合作……當然同時也面臨著信息飽和、閱讀下滑、AI寫作等挑戰,這是與其他文學領域共同面對的問題,在此就不展開了。

以上的思考自然不免掛一漏萬。總之,中國科幻創作既有超越此前一切時代的美好前景,又有著過去從未遇到過的問題與挑戰,正和整個時代一起在激烈的轉變中,我們處於歷史上沒有先例的「科幻時代」,許多問題都需要創作界和理論界的同仁進一步地探索與思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科幻創作者和思想者們以自己的成績,能夠交出一份更令人滿意的答卷。 (本文由華商文化副刊特約執行主編、西安市作協主席穆濤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