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曼德維爾悖論」?

2023-09-05     商務印書館

原標題:什麼是「曼德維爾悖論」?

《蜜蜂的寓言,或私人的惡德,公眾的利益》最早的版本可追溯至1714年底。目前這個中文版本依據牛津大學1924年版譯出。若從1714年算起,此書問世迄今已整整三百年了。

書中的「曼德維爾悖論」至今仍是人類社會探討不休的問題,究竟何為「曼德維爾悖論」?

為什麼《蜜蜂的寓言》引來的道德裁判,使人想到了馬基雅維里、格拉西安、魏寧格、尼采和弗洛伊德?

《蜜蜂的寓言》打破了人類「善良意志論」和「理性設計論」的迷夢,為人類大規模社會生活的組織方式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思考路徑。

《蜜蜂的寓言》所表達的「私惡即公德」的主張啟發了後來的休謨、斯密和二十世紀的哈耶克等思想家。為後來斯密市場機制的思想奠定了基礎。對自由主義經濟學和市場機制的形成產生了深遠影響。

不管這本驚世駭俗的著作引來了怎樣猛烈的批判,它都在人類思想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引發了我們對自身的追問,思考人類社會永恆的問題。

曼德維爾悖論

曼德維爾及其悖論對西方經濟學、倫理學、政治學、社會心理學和文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曼德維爾是睿智的思想家,尤其對人性具有深刻的洞察力。

《蜜蜂的寓言》一書的副標題「私人的惡德,公眾的利益」,就是所謂「曼德維爾悖論」(Mandeville’sParadox)。

「私人的惡德」基於他對人性的基本判斷,基於他對所謂「美德」(virtue)的解剖。曼德維爾是「性惡論」者,對人性的認識與馬基雅維里和霍布斯(ThomasHobbes,1588—1679)一脈相承。

馬基雅維里在《君主論》中指出:人們都是「不知感恩、薄情寡義的偽君子和騙子,都逃避危險,貪婪地追求私利」。

霍布斯在《利維坦》中認為:人類本性自私,受制於怕死心理,受制於對個人利益的渴求,並全都渴望主宰別人;唯有強大的國家權力和法律才能控制個人的私慾,維持社會最起碼的平安,否則,社會將解體為分散的人群,而為了生存,人人隨時都會把別人撕成碎片。

我國古哲荀況也認為:「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人生下來就是小人,若無老師教導,無法度約束,便只會看到財利……又因遭逢亂世、染上惡習,便因是小人而更重小利,因亂世而更胡作非為。」見《荀子·榮辱第四》)可見人性自古相通,無分中外。

曼德維爾認為:「美德」是一切克服了天然私慾的行為,「惡德」則是一切不顧公眾利益、只顧滿足種種私慾的行為,其中最主要的是驕傲、虛榮和奢侈(參見本書第一卷《道德美德探源》)。他還指出,人們的行為並無善惡之別,而符合道德的行為(例如慈善)只是經過偽裝的自私之舉。

曼德維爾提出,恰當地利用個人惡德,能使社會發展,能繁榮經濟。例如,若無驕傲的惡德,許多公司便會破產,很多人便會失業,使英國經濟衰退,軍力大減;而若厲行節儉美德,人們便不會去買昂貴的新衣以滿足虛榮,時裝業便會破產;若無小偷,便無鎖匠;若無財產官司,便無律師。他說:「在一切文明社會裡,人們都從搖籃里就不知不覺地學會了虛偽,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承認自己從公眾的災難中獲取了利益,甚至不敢承認自己從其他個人的損失中獲取了利益。教堂司事若公開表示希望教區會眾死掉,人們便會用石塊砸他,儘管人人都知道他以為會眾辦葬禮為生,別無謀生手段。」(見本書第一卷《社會本質之探究》)這使人想到古人韓非,他說:「故輿人成輿,則欲人之富貴;匠人成棺,則欲人之夭死也。非輿人仁而匠人賊也,人不貴則輿不售,人不死則棺不買。」(「造車人造了車,便希望別人富貴;木匠做了棺材,便希望有人死。這並不意味著造車人仁愛而木匠心壞,而是因為人不富貴車便賣不出去,人不死就無人買棺材。」見《韓非子·備內第十七》)這是一種結果主義(consequentialism)或功利主義的道德觀。

在《論慈善與慈善學校》一文中,曼德維爾將他的理論用於社會批判,認為建立慈善學校並非出於慈善的美德,而是出於同情。他說:同情常被誤解為慈善,但同情可以溯及人的自戀(selflove)心理,即因看到自己的處境好於別人而沾沾自喜,而慈善之舉能緩解和釋放人們見別人受苦時心中感到的不安。他認為建立慈善學校不是善舉,因為任何為了親友或者為博取美名和眾人尊重的行為,都不符合美德。他還認為慈善學校對社會有害,因為它們給了窮人子女不必要的知識,使他們產生了超越了其社會等級的慾望,破壞了英國社會既有的等級制度。

曼德維爾承認人人皆有惡德,由此提出應對它們進行「正義的修剪約束」,利用它們造福社會。可見他是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其主張與鼓吹和提倡驕奢淫逸等惡德判然有別。蘇格蘭大哲學家休謨說:「行政長官只能去做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無法用美德取代惡德,以此來醫治一切惡德。最常見的情況是,他只能用一種惡德去醫治另一種惡德,而在這種情況下,他應當選擇對社會危害最小的惡德。」(《論奢侈》)兩害相權取其輕,乃是一種明智的政治策略。理想主義的人性觀當然無比美好,人皆無私的大同社會當然很值得嚮往,但畢竟遠離了數千年以來的社會現實。正義社會的理想與現實人性的矛盾,迄今猶存。人人具備美德的社會,固然應當讚美,卻不是曼德維爾眼中的現實。

他從一個獨特的視點,精闢地論述了人性的弱點何以能為社會造福。他說:「各種卑劣的成分聚合起來,便會構成一個健康的混合體,即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因此,政治智慧的驚人力量殊堪嘉許……這個寓言的主要意圖乃是要表明:既享受一個勤勉、富裕和強大的民族所擁有的一切最優雅舒適的生活,同時又具備一個黃金時代所能希望的一切美德與無辜,此二者不可兼得。」(見本書第一卷《序言》)他將國家政體喻為一隻盛著潘趣酒的碗,「貪婪就是這碗酒里的酸味劑,揮霍則會使碗中的酒變甜。而大眾的無知、愚蠢和輕信,則是這碗酒中的水,漂浮其上、索然無味。智慧、榮譽、堅毅乃至人類的其他高尚品德,則被從人性的糟粕中人為分離出來,成為光榮的火焰,並被提煉升華,凝結為一種高尚的烈性要素,而應當被喻為白蘭地……若不熟悉這碗有益健康的混合飲料,若分別啜飲其中的幾種成分,必定會以為它們絕不可能混合成任何可以下咽的飲料……然而,經驗卻告訴我們:合理地混合我所說的這些成分,卻能夠製做出一種無比美妙的飲料,會得到口味高雅人士的喜愛和讚賞。」(見本書第一卷對《抱怨的蜂巢》的評論)可見,說他的言論提倡了惡德,乃是膚淺者的片面認識。

《蜜蜂的寓言》第二卷1729年倫敦版的標題頁上,有一段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的話:「時間摧毀了人們毫無根據的妄念,確證了基於現實的判斷。」[原文:OpinionumenimCommentadeletdies;NaturaJudiciaconfirmat.引自《論神性》(DeNaturaDeorum)]《蜜蜂的寓言》出版後的三百年時間,證明了唯有基於現實的判斷(NaturaJudicia)才能變革現實,使人類社會走向文明。而所謂「基於現實」,就是我們常說的「實事求是」。

康德視為「絕對命令」(CategoricalImperatives)的「行為準則」(maxims)固然高尚,但它忽視了人性的現實,所以只能是曼德維爾所說的「白蘭地」。曼德維爾認為:「大多數作者都在教導讀者應當做怎樣的人,卻幾乎很少想到去告訴讀者他們實際上是什麼樣的人」,而他所說的人,就是「處於自然狀態、並不具備真正神性的人」(《抱怨的蜂巢》評論序言)。這個判斷雖說會使常人赧然,使英雄氣短,卻完全「基於現實」。

但是,承認不良人性的現實,絕不等於無所作為、放棄改造不良人性,而這也是「基於現實的判斷」。商業社會追求擴大商品市場,使利潤最大化;為了達此目的,首先就必須製造需求。除了人們對生活必需品的剛性需求,製造需求大多都要藉助於刺激和撩撥人們的物慾和虛榮心(或曰奢侈的惡德),利用人們貪生怕死的心理,並將它們合理化、絕對化。在這個意義上,說物慾和怕死乃市場繁榮之母,亦不為過。但是,真理離謬誤只有一步之遙,過分姑息和濫用惡德不但具有馬基雅維里的「不擇手段」的影子,而且很可能演變為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甚至演變成對德國哲學家霍克海默(MaxHorkheimer,1895—1973)和阿多諾(Theodor Adonor,1903—1969)所說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即強調手段的合適性和有效性、不顧目的正當與否的理性)的極度崇拜。

曼德維爾及《蜜蜂的寓言》

曼德維爾精通英語,竟使英國人以為他不是外國人。

伯納德·曼德維爾於1670年11月15日生於荷蘭的鹿特丹,是18世紀初英國最有影響、最具爭議的哲學家、政治經濟學家和諷刺作家。他在荷蘭行醫,主治神經科疾病和胃病。英國1688年光榮革命後,他去了英國,其初衷是「去學習英語」,後來發現英國很適合他的志向和事業,遂定居於斯

曼德維爾在英國和歐洲大陸很有名,在荷蘭卻並不如此,因為其代表作《蜜蜂的寓言》是以英文寫成出版的。

近些年來,曼德維爾的英文著作被譯成了荷蘭文,荷蘭人才將他視為大思想家,與荷蘭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DesideriusErasmus,1466—1536)、「國際法之父」格勞秀斯(HugoGrotius,1583—1645)、大哲學家斯賓諾莎(BenedictusSpinoza,1632—1677)齊名。

長詩《抱怨的蜂巢,或騙子變做老實人》發表於1705年,共433行,是《蜜蜂的寓言》的契機,或曰思想酵母。此詩乃一寓言,說蜂巢雖然充滿了惡德,卻十分繁榮興旺(「每個部分雖被惡德充滿,整個蜂國卻是一個樂園」),而蜂群一旦變得誠實,便不再互相欺騙和競爭,蜂國因此而經濟蕭條,衰微破敗,衛國作戰後倖存的蜜蜂為防止驕奢淫逸,飛進了一個樹洞。曼德維爾若就此打住,此詩倒也不會惹出多大麻煩,但他在此詩的「寓意」中說:偉大誠實的蜂國只是傻瓜的空想,「純粹的美德無法將各國變得繁榮昌盛」,「只要經過了正義的修剪約束,惡德亦可帶來益處;一個國家必定不可缺少惡德,如同饑渴定會使人去吃去喝。」這一思想遂成為圍繞《蜜蜂的寓言》展開論戰的導火索。

在《蜜蜂的寓言》中,曼德維爾更深入而全面地論述了驕傲:「驕傲之心與人的本性便如此密不可分(無論有些人如何巧妙地學習隱藏與掩飾驕傲),乃至沒有驕傲,構成人的復合物中便會缺少一種最主要的成分。」(《道德美德探源》)「我們最有益於社會的品質,莫過於驕傲。要使社會富裕繁榮,最不可或缺的品質還是驕傲。」(見本書第一卷對《抱怨的蜂巢》的評論)其中,「曼德維爾悖論」已十分昭然。

此書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遭到誤讀,被視為不道德之作,因為此書不但說私人的惡德能使社會繁榮,而且反對當時十分時興的慈善學校。此書的1723年版被米德爾塞克斯郡大陪審團判為社會公害,說它蔑視宗教、危害社會。一個化名「斐羅-布利塔努斯」的人在《倫敦雜誌》上撰文(即致C爵士的信),猛烈譴責此書。曼德維爾愈挫愈奮,於1729年發表了《蜜蜂的寓言》第二卷,以六篇精彩的對話,進一步闡發了他的思想,也做了自辯,構成了完整的「曼德維爾悖論」系列。

不過,曼德維爾也承認:「私人的惡德,公眾的利益」這個提法「至少還應加上一個動詞,其意思方能完整」,「我使用這個標題的真正理由……意在喚起注意……這就是我的全部用意。我認為任何其他用意均屬愚蠢。」(見他1732年寫的《致狄翁信》,LettertoDion)而其完整的含義是:「私人的惡德若經過老練政治家的妥善管理,可能被轉變為公眾的利益。」(見本書第一卷《社會本質之探究》)

「一個盛行諷刺的時代中最偉大的諷刺家之一」

《蜜蜂的寓言》引來的道德裁判,使人想到了馬基雅維里(NiccolòMachiavelli,1469—1527)、格拉西安(BalthasarGracián,1601-1658)、魏寧格(OttoWeininger,1880—1903)、尼采和弗洛伊德。他們驚世駭俗的著作都引來了猛烈的批判,都在人類思想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ThePrince,1532)使他身敗名裂,以致他的名字被用作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陰謀家的代稱;

格拉西安是西班牙修士,1647年因寫了三百條《世俗生活智慧》(Oráculomanualyartedeprudentia),得罪了教會,被革除教職,遭到軟禁,鬱鬱而終;

奧地利哲學天才魏寧格寫了《性與性格》(GeschlechtundCharakter,1903)之後,在維也納貝多芬故居開槍自殺,該書更遭到了口誅筆伐,被視為大毒草;

尼采和弗洛伊德也是因言得咎,惡名昭彰:尼采的超人思想被德國納粹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也被看作偽科學。

曼德維爾被譽為「一個盛行諷刺的時代中最偉大的諷刺家之一」,其文章的諷刺風格堪與斯威夫特及蒲柏媲美。曼德維爾的散文是英語文學的精品,他不但是哲學家、經濟學家、社會心理學家和醫生,亦是一位不可模仿的散文大師。本書第一卷中對長詩《抱怨的蜂巢》的22則評論,每一則都是美文,足以獨立成篇,有理且有趣,其風格勝於培根的論說文,因為培根散文素以枯燥簡古著稱。另外,本書第二卷的六篇對話,亦頗具柏拉圖對話錄之神韻。

(本文整理自《蜜蜂的寓言(第一卷)》·譯者序言,作者肖聿,段落、小標題有調整)

《蜜蜂的寓言》

[荷蘭] B.曼德維爾 著,肖聿 譯

現代自由主義經濟學和經濟倫理的基本隱喻

本書是亞當·斯密《國富論》的理論先導

對西方倫理學和人性論假設有極大的衝擊

就算是莎士比亞來寫一本談論人類行為動機的著作,……那也極有可能不及在《蜜蜂的寓言》里所看到的如此有力的論證的一半。

——T. 麥考萊

  • 法律與政府之於公民社會的政治團體,有如生命精神及生命本身之於有生命造物的自然群體。

  • 使人變為社會性動物的,並不在於人的追求合作、善良天性、憐憫及友善,並不在於人追求造就令人愉悅外表的其他優點;相反,人的那些最卑劣、最可憎的品質,才恰恰是最不可或缺的造詣,使人適合於最龐大、最幸福與最繁榮的社會。

法律與政府之於公民社會的政治團體,有如生命精神及生命本身之於有生命造物的自然群體。

使人變為社會性動物的,並不在於人的追求合作、善良天性、憐憫及友善,並不在於人追求造就令人愉悅外表的其他優點;相反,人的那些最卑劣、最可憎的品質,才恰恰是最不可或缺的造詣,使人適合於最龐大、最幸福與最繁榮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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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a943d4d17a964fef04f4fcca7a30d7d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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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