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日本武士電影的印象,最早大概來自於黑澤明的《七武士》。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中,武士的精神與智慧被體現的淋漓盡致,只是,這場輝煌戰役,卻更像是武士精神的迴光返照。最後,武士被冷落後的落寞身影與農民的忘我狂歡形成鮮明對比,這不得不讓人心生涼意。
如果說,黑澤明的《七武士》是對武士精神最後的維護,那麼,小林正樹的《切腹》則是徹底揭開了武士精神的最後一塊遮羞布。作為與黑澤明、木下惠介、市川尾並稱為「日本影壇四騎士」之一的小林正樹,作品產量雖然不算太多,但是,《切腹》絕對算得上是武士電影中的傑作。
一個時代的逝去總是伴隨著一種精神的消亡,而當把積極向上的精神寄托在毫無生氣的外物身上時,總是試圖寄希望於形式上的繼承與發揚,終究面臨著初心丟棄的困境。於是,本應該與現實生活同步發展的精神,最終卻以一種刻板且虛偽的偽裝,繼續著自欺欺人的行為。
《切腹》這部電影擁有著一個碎片拼湊的故事線,卻因為不同人站立的視角與持有的觀點,而形成了兩個截然相反的故事版本。這並非是自相矛盾的敘事,而是透過各種表象最終看到本質後的分析與思考。
以千千岩求女的切腹為出發點,以津雲上門的控訴為貫穿線,最終,當貴族群體戴在臉上的面具被無情撕下,露出了早已千瘡百孔的蒼白精神時,我想,那具長期被貴族群體供奉在高堂之上的先輩盔甲,早就失去了精神傳遞的意義,成為了籠絡人心滿足私慾的工具。
小林正樹執導的《切腹》這部電影,並沒有對於武士道精神進行大肆宣揚,反而採用一種謹慎批判的態度,深刻揭露了武士道精神的虛偽存在。並以此質問著那些借武士道精神行惡的利己主義者,所以,電影傳遞出的,是導演愛恨交織的情緒表達。
這不禁讓人在結合實際生活的反思中,產生這樣的一個疑問: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武士道精神?生存與精神之間的矛盾,在時代發展中又該如何抉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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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集權的加強,造成日本很多貴族群體的沒落,於是,看家護院的武士就此淪為無家可歸的浪人。當在生存壓力中苦苦掙扎時,那曾經引以為傲的精神,在自我迷失的前提下,不斷地凋敝和丟棄,這是《切腹》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
武士為了能夠混口飯吃,不得不去貴族那裡,利用借院子切腹的理由,求得貴族金錢的施捨。這已經成為了當時社會習以為常的規則。為了能夠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井伊家決定將計就計地滿足上門浪人的切腹要求,於是,千千岩求女就成為了這個替死鬼。
在電影里,導演採用的是插敘和回敘的拍攝手法,而觀眾在看電影初期,總會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影情緒,對於導演前面剛剛呈現的故事內容進行道德上的審判,這其實正是導演為了能夠達到情感互動所埋下的伏筆。
當一件事情沒有得到全面展示之前,僅憑一面之詞,是永遠無法接近事實的真相。而以自我為中心的狹隘思考,最終會在自詡正義的裁決中,慢慢迷失原有的初心。在這裡,初心也可以理解為最初篤定的精神信仰。
千千岩求女屬於故事的回憶部分,津雲屬於故事的現實部分。當千千岩求女懇求切腹緩兩天未果後,在井伊家逼迫之下,只能用自己帶著的竹刀,痛苦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電影中,千千岩求女的切腹過程極其痛苦,而站在一旁的武士們表情卻是大義凜然的,因為,在他們看來,自己的這種逼迫,正是維護武士道精神的純粹行動,而此時,觀眾的想法恐怕和熒幕里那些看客們是一樣的。
所以,導演在電影的後半部分安排了多次反轉,目的就是為了戳破電影前半部分的種種虛偽行徑,而津雲的出現便是真相還原的關鍵。
當借著津雲的口,把千千岩求女整個切腹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呈現出來時,熒幕里的武士和熒幕外的觀眾才恍然大悟。在這個看似荒誕的故事背後,是小人物在時代中掙扎的不幸,以及自詡精神傳道士總在橫行的私慾與貪念。
借著正義之名,行著罪惡之事,自以為是精神的高尚者,卻不自覺的暴露出迷茫彷徨背後的精神困境。武士們很聽話,貴族們很虛偽,於是,想要將精神變通的千千岩求女就成了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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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武士道精神和中國儒家文化中推崇的「仁義禮智信」很相似,它講究的也是自我素養的提升,以及在現實社會中身體力行的自我約束。
電影中,導演重點刻畫的津雲,便是武士道精神的維護者和踐行者。在自己朋友自殺後,他遵守諾言,繼續撫養著朋友的兒子,也就是千千岩求女,這是講信用;在千千岩求女被逼自殺後,他去找仇人復仇,這是講義氣;而對於仇人並沒有趕盡殺絕,而只是削去他們的髮髻,這是講仁心。
只是,當現實中的那些穿戴整齊吃香喝辣的武士,將原本單純且堅定的精神信仰,慢慢扭曲成只是維護自身利益的工具時,人性的善良與正直最終成為了貪婪與虛偽的犧牲品,此時,丟棄的不僅僅是精神信仰,更是對於自我清晰的認知。
在電影一開始,導演用很多的空鏡頭,展示著井伊家奢華的房間裝飾,而那個祖上流傳下來的盔甲,至今都被奉為井伊家精神的象徵。
雖然破舊不堪卻被供奉在高處,而跪拜在這件遺物下面的,都應該是有血有肉的武士。作為崇高精神以及堅定信仰的化身,盔甲總被賦予極其重要的現實啟迪意義,其實,這也從側面充分暴露出,武士們自我內部的精神空虛,必須依託外物才能達到滿足。
相互欺騙發展成自我欺騙,從自我精神的丟棄發展成群體精神的丟棄,這種可怕的集體無意識行為,就象那具被反覆擦拭供奉的盔甲一樣,扒開外表的裝飾,最終呈現出的完全就是空洞內核。
我想,盔甲不僅僅代表著逝去的武士道精神,更是代表著過去從來沒有自我精神的武士生存狀態。依附權貴的行為,讓他們成為了失去自我精神的奴隸,一旦權貴分崩離析,他們就茫然失措,甚至失去了面對生活殘酷的勇氣。
看這部電影時,我的感覺很是無助的。那些被時代裹挾的個人,從來沒有真正爭取過話語權,或者說,從來沒有真正思考過所謂的武士道精神,究竟是代表身份的刀和盔甲?還是不斷提升自我精神和加強自我約束的踐行?
導演安排津雲最後用傳統的切腹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了,在生存環境與精神堅守面臨雙重考驗時,他仍舊選擇了維護篤定的精神信仰。當然,這不能否認之前千千岩求女為了妻女,低聲下氣的行為,就是對於精神的踐踏。
在我看來,所謂的精神,其實就是選擇如何面對生活的一種態度,它很縹緲,卻總是體現在人的一言一行中。所以,堅持你所堅持的,相信你所相信的,正直且善良,仁愛且勇敢,至於用什麼形式表現,那就看每個人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