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視頻里的繁榮相對的,是哈爾濱城的寂寥。最繁華的中央大街,入夜也頗為蕭條,「以前旅遊的人現在都來不了啦」。只有時不時裹著羽絨服的人路過,舉著手機在直播,露出一雙黑乎乎的眼睛,對著鏡頭:「家人們,這就是百年中央大街。」
文 | 鍾藝璇
編輯 | 楚明
運營 | 月彌
都市傳說
「十個哈爾濱人,九個在探店」,沒人知道這樣的都市傳說究竟什麼時候橫空出世。
東北味兒大嗓門、高飽和色彩、加粗放大的視頻標題以及層出不窮的語氣詞,探店將哈爾濱的食物和風情浸泡在幾寸的手機內。這些視頻里,街邊小店的年齡至少30年起步;裝修花費1億元的火鍋店人均消費只要100元,絲毫不考慮成本回收周期;鏡頭延伸到大學,放話30塊吃垮食堂,讓大學生無處可去。
探無可探後,有人來到哈爾濱海底撈的廁所,號稱權威探廁所,「味兒非常好,超級乾淨」。
圖 / 手機截圖
作為哈爾濱探店江湖的「中心人物」,趙春在短視頻平台上有另一個身份,「哈爾濱排雷大隊長」,粉絲20多萬,專門負責為哈爾濱群眾探探名不副實的店鋪。
探店的人越來越多後,「把探店這行都整亂了」。前幾天趙春給一家小龍蝦店排雷後,一些探店博主斥責他收錢抹黑。從未想過一隻小龍蝦會鬧得這麼大,僅僅是他最初發布的一條視頻,「閱讀量已經超過百萬,你得想想哈爾濱才一千萬人」。
他甚至在哈爾濱當地的報紙和網媒上發現了有關自己的報道,如今就算坐在哈爾濱開到大慶的火車上,還能聽到有人在談論這次小龍蝦事件。
「現在無聊探店的人可真多。」有人說。
「那可不是嗎?」現在趙春無比慶幸,自己從不露臉,僅有的出鏡視頻里,選擇戴上網購的9塊9綠色魚頭套簡直是明智之舉。
探店是伴隨短視頻崛起的一種新興評價體系。哈爾濱人張辰從2019年開始探店,那時候人還不多,「從2020年開始,突然就冒出一大批做探店的人」。類似的探店傳說在哈爾濱並不鮮見,張辰向我分享了一個本地說法,話還沒說出口,倒先給自己逗樂,「哈爾濱的家人們都別乾了,我二舅修鞋都不幹了,釘掌的也不幹了,鏘菜刀、磨剪子的都不幹了,都來探店」。
與視頻里的繁榮相對的,是哈爾濱城的寂寥。最繁華的中央大街,入夜也頗為蕭條,「以前旅遊的人現在都來不了啦」。」只有時不時裹著羽絨服的人路過,舉著手機在直播,露出一雙黑乎乎的眼睛,對著鏡頭:「家人們,這就是百年中央大街。」
哈爾濱中央大街。圖 /視覺中國
全民探店
在哈爾濱的冬天,很難看到屬於這座城市的色彩,顏色被封鎖在零下的氣溫中。
但壓抑不屬於探店博主,至少在他們的視頻里。張辰身邊的人突然叫嚷起來——一個勾著頭玩手機的中年男人,摘下口罩,將前置攝像頭對準自己,再仰拍一段店門牌,「家人們,這家哈爾濱天花板不能錯過」。張辰反應過來,這是同行,還是個不專業的,「就來一人,還有一台手機」。他反感「天花板」這類詞彙,「天知道哈爾濱現在得有多少家天花板」。
前幾天張辰收到商家邀請,需要給這家東北坑烤店做探店宣傳。帶上助理、打光板和麥克風,張辰開始營業。他之前在電視台工作,這段經歷至今讓張辰拍著胸脯自信,覺得自己的專業性要高於現在的一些探店博主。
等中年男人走後,他戴上墨鏡,示意助理開拍進門前的鏡頭。他喜歡用低沉的嗓音娓娓道來,這樣才顯得成熟。
一進門,圍著一桌烤雞,站了十五六個探店博主,這讓張辰嚇了一跳,「從沒看見過這麼多人」。到處都是重複的高喊聲,有博主甚至把孩子帶來,鬧著要吃桌上的食物。走到烘烤爐,張辰需要拍攝一段烤雞出爐的畫面,人剛湊過去,烤雞還沒現形,十幾台手機出現在視頻畫面里。到了桌前,每個人拍攝的時長有限,他只能象徵性走到桌中央,用手指扒拉了兩下旋轉玻璃。「好大一桌子菜啊」,他對著鏡頭擺出個高興的表情。
折騰一個多小時,烤雞的餘溫早已散去。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後期剪輯、飽和度拉高,「看著就和剛出爐一樣」。張辰扯了塊雞肉,在視頻前嚼了一口,匆匆離開,「那天下午拍得特別粗糙,吃一口就走了」。
作為一個有接近20萬粉絲、起步較早的探店博主,起初張辰只想給自己的餐飲店引流,「當時做(探店)的人特別少」。至少前期的時候,張辰會從餐廳整體環境、菜量、口味逐個分析商家優劣。「但現在很多博主不在乎這些,發完視頻就把錢賺到了,想得比較簡單。」
他把原因歸咎於探店行為的低門檻,有手機、有人,會說話,誰能都做探店。2021年開始,加入探店的人明顯增多,張辰不知道的是,在探店視頻層出背後,是短視頻平台加碼本地生活,與大眾點評、美團爭搶地盤的野心。
「那時候探店特別火,找探店博主基本沒有排期。」李煒光是哈爾濱一家連鎖餐飲店的店長,他算了筆帳,一個10萬粉絲的博主,一條視頻大概2千元錢,「而且還是純賺」,拍10條視頻,一個月就能有接近2萬收入,「你說哈爾濱的平均工資能到2萬嗎?不然為啥大家都來探店?」
很快,在平台的扶持下,介於商家、平台和博主之間,網紅機構和渠道公司開始出現。搜索「哈爾濱探店」,能發現大量名字極為類似的用戶名,「XXX在哈爾濱」「XX探店團隊收人」。這些帳號往往屬於一家公司,它們集體抱團出動,互動頻繁。張辰向我打開一個探店帳號下方的評論,「看到沒,基本都是一家公司的同行在評論,你能說它有什麼效果嗎?」
李煒光的門店同樣有探店宣傳的需求,他發現,經常會出現商家、公司以及探店博主三方從未見過面的情況,「一般是渠道公司主動找到博主,再聯繫商家打包探店,從其中抽取利潤」。到了探店當天,一大批人嘩啦啦來,商家往往無法提前預知來的會是什麼樣的博主,「那回來了個六十多的老頭,這哪兒能夠探店啊?」
「對於這些下游的一些小博主,有平台支持,出來一趟要麼賺個兩三百塊錢,就算一張券也沒賣出去,再不濟也能蹭一頓免費吃喝。」 低門檻、多方利益的捲入令探店開始變味。
為了追求效率,一些博主開始嘗試假吃。趙春曾經在一次用餐過程中,親眼看到本地一位探店博主在點了一碗蟹粉面後,拍攝完視頻直接離去,麵條基本未動。
人、食物與言語擁擠在以秒為單位的視頻里。張辰對很多博主一眼假的「演技」不屑一顧,「誰會沒事大蔥蘸醬吃三斤,誰沒事會幹啃生蒜,我們東北人也不會把餃子倒桌上吃,至少我活三十多年了,沒見過這樣的」。
在短視頻平台輸入「哈爾濱探店」的搜索結果。圖 /手機截圖
「無聊的人,無聊的城」
哈爾濱的冬天極為漫長。就像冰凍住的松花江,江水停滯一樣,城市也陷入衰退。
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數據顯示,從2010年到2020年間,黑龍江省人口總數減少超646萬,全省13個地市人口全部下滑,省會哈爾濱減少63萬,成為十年來全國唯一人口減少的省會城市。
經濟增長也較為乏力。2021年,哈爾濱市GDP同比增速僅有5.50%,遠低於全國同期平均增速8.10%,這個GDP數據僅在全國內地城市排名列48位。
但這裡曾經是「風流倜儻的哈爾濱」。上個世紀80年代,哈爾濱是全國十大城市之一,經濟總量一度高居全國第8位,有「東方小巴黎」之稱。聖索菲亞大教堂門前的鴿子飛起又落下,中央大街的石磚上還有著未化盡的風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24小時飄蕩在城市上空,街口巡演的俄式樂隊在結束入夜最後一支舞蹈後匆匆離開。
很難說是探店復刻了曾經的繁榮,還是製造了一場回憶。為了助力消費回暖,哈爾濱商務局還在2021年底舉辦了一場直播帶貨活動,「達人探店」被列為其中的重要渠道之一。
許多人在打發時間。探店興起後,有人開始假借探店博主名義,免費蹭吃喝。趙春曾經收到一家店主的私信,「隊長對我們家評價咋樣,吃得還高興嗎?」簡單聊幾句後,趙春得知有人在結帳時告訴這個店主「自己是掃雷隊長,希望這次免單」——畢竟沒有人見過趙春的真容。這氣得趙春當晚就發了一條澄清視頻,他特彆強調「沒有任何人可以用金錢買斷隊長的視頻」。
某種程度上,探店博主成為一種新的通行身份。李煒光經常能遇見聲稱自己是探店博主的顧客,對待服務員頤指氣使,張口便是「我有多少粉絲」,語氣上揚,眼神俯視。網絡上也曾經出現過相關新聞,有人自稱是600萬粉絲的探店博主,試圖不買單直接走人,被商家怒懟「就算有6000萬也沒用」。
但拒絕這個詞基本不存在於哈爾濱老闆的字典里。哈爾濱是一座重人情的城市,「只要你告知自己的身份和訴求,老闆基本都會給面子」。面對探店博主打折、打包菜品的要求,李煒光一般都會答應,「做生意講的是和諧生存、和氣生財,我們對待所有人,尤其是客人,不能是敵對的一個狀態」。
曾經有一個探店博主到店用餐,私下偷偷找到他,因為平時經常探店,他告訴朋友們自己認識老闆,「牛已經吹出去了」,希望李煒光待會兒去屋裡敬兩個菜,費用後補。李煒光聽罷也會照做,並有一套相當體面的說辭,「咱們老闆人在外地回不來,知道您來了,特地安排廚師長親手給您做的菜,您要不夠吃,咱們後面還有安排,不用買單」。
這種虛無縹緲的面子被李煒光稱作是「夠意思」。在東北,如果被朋友形容為「不講究」,這將意味著在「人品」方面被朋友否定。
有時候,人情的意義甚至會大於規則。作為商家,如果有探店博主主動提著合同求合作,李煒光反而會不高興,「探店怎麼能張口就管人要錢?」但如果有探店博主在用餐後,主動表達身份,說想拍個視頻反饋一下,「這就是很自然的兄弟人情了,買單一般都會打個折」。
偶爾李煒光自己也會去探店,「其實探店是一件特別明顯的事」,舉著手機、對著螢幕自說自話,再來兩下比劃,「誰不知道你在探店啊」。曾經在一家川菜館,他體會到了這種「心照不宣」。吃到一半,店長突然笑眯眯走過來,「吃得還好嗎,給您送個菜唄」。李煒光明白其中的暗示,「吃人嘴軟,留點情面」。
人越來越多,平常的探店已經無法為博主吸引流量。10年前,李煒光還是香格里拉酒店的服務生,哈爾濱「西餐之都」的稱號曾讓他一度自豪,東北味兒和俄式風情在鍋包肉與大列巴中交匯。「卻黑,齁咸,稀neng,膠粘!」他興沖沖地總結東北菜四大特點。如今吼叫、油膩、粗暴,瀰漫在哈爾濱探店視頻里,夫妻、情侶、朋友總得吵個架,才能好好探個店。
圖 /《一年一度喜劇大賽》截圖
「無聊的人,無聊的城。」張辰說。這些鬧騰的劇情在他看來只會發生在電視劇而不是現實里,都說東北人「彪悍」,但吃飯不會吧唧嘴,更不會一個不對眼,「你瞅誰我就瞅你咋滴」。看不到秋林腸、格瓦斯、大列巴,風流倜儻的哈爾濱在探店視頻里蕩然無存。
東北大哥需要宣傳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張辰已經不願意和別人提起自己還有個探店博主的身份,「提起探店,就帶著點反諷的意思」。
在他的推薦視頻下方,有人評論「感謝排雷,以後不會去了」。還有人總結了博主們的套路:「這家店很好吃,從清朝就開始排隊,開了900多年,我每次都要開車2萬光年過去。」
他知道探店根本談不上是一個行業,又有多少人能道清哈爾濱的美食歷史,多的只不過是遊蕩著的無所事事的人,和一個打發時間的去處。
反覆襲來的疫情一度困住了這座城市,商場、景點等公共場所的人流量,人眼可見地在減少。自從李煒光擔任店長以來,王府井商場動輒關閉,自己「就沒有完整領過一個月的工資」。我和他在5樓坐著,李煒光指著樓下——一個空蕩蕩的王府井商場,向我回憶過去的「東北大哥」。那是一個「人有錢,餐飲也掙錢」的年代,他的小費比工資還高。撬一瓶紅酒,大哥會塞200塊給李煒光,這叫「開瓶費」。 「這還是十年前啊。」他說。
在俄羅斯人修建的蛛網一般的大街上,曾經接待遊客的嚮導如今成了滴滴司機,全城瞎轉悠。旅遊業生意不好,畢竟冰雪大世界的門票價已經從接近400元直降到100多元。
李煒光有一個開酒吧的朋友,一年只開張了3個月,瀕臨倒閉。「所以這是一個連鎖反應,大家沒錢了,不出去吃飯了,不打車了,那麼餐飲掙不到錢,計程車司機掙不到錢,大家都想來探店,成就成,不成就拉倒。」
新人們所幻想的探店大V已經無法複製。張辰認識的一位博主夫妻,探店做得早,去年沒少掙,房子買了,車子也買了,「他們最開始也是普通人,農村出來的,沒什麼錢」。他剛入行時,數據漲得快,也沒幾個競爭對手。如今人多了,蛋糕又有限,「市場早被分了,說白了,你長得不吸引人,說話也沒內容,為啥要關注你」。
說這些話時,他掏出手機,即將去參加一場冰雪節活動。僅僅一個活動方微信群聊,就邀請了19位探店博主加入。「一夜之間冒出這麼多人,粉絲量還不高,說明也就是最近剛入行。」
擠入的探店人群早已模糊了分享的本質,沒人說得清這些探店視頻究竟捲動了哈爾濱枯燥的冬天,還是蹚入了一趟「渾水」。「一個正常的人,想做好自己的專業,肯定得找一個好的路子走對吧,你看探店這是一條什麼路?」 張辰說。
春天來了,哈爾濱的探店延伸到了洗浴行業。按照探店博主們的說法,不體驗一下1萬8千平方米澡堂里的搓澡是不完整的東北人。「洗浴大哥們受到的衝擊也非常大,需要宣傳。」
無論是什麼類型的探店,文案中都能見到「天花板」一詞。圖 /手機截圖
(文中趙春、張辰、李瑋光為化名。)
每人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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