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民間故事轉化為小說,造一個傳統與現代的雙夢記|此刻夜讀

2019-10-15     文學報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今晚的夜讀是一篇經典重讀,來自作家謝志強,在這篇文章中,他分析了博爾赫斯《雙夢記》的來源,對《一千零一夜》的重述與發現。同樣,中國民間故事傳統中也散落著大量的夢境與記憶,值得當代作家去發現,作者甚至認為,為什麼不可以以小小說的形式重述神話?它是對中國民間資源的一次創新利用。

謝志強丨文

刊於2014年9月25日文學報

01

品味一篇作品轉換成另一篇作品,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理論界稱之為互文性。我可不敢拿著虎皮當大旗。我只是琢磨這種轉換過程中,強化了什麼,弱化了什麼,略去了什麼,增加了什麼。

我的例子是,《一千零一夜》第4卷《一夢成富翁》和《博爾赫斯小說集》中的《雙夢記》。博爾赫斯標明了此作「據《一千零一夜》第三百五十一夜的故事」。他利用了《一千零一夜》的庫存資源。

假如從素材來源來給作家分類,那麼就有了這樣兩類作家,一是由生活到書的作家,例如,海明威、契訶夫、莫泊桑、福克納、魯爾福等,這類作家甚眾。二是由書到書的作家,例如,尤納瑟爾(法國)、萊姆(波蘭)、圖爾尼埃(法國)、博爾赫斯、芥川龍之介等,這類作家的小說、隨筆,其創作相當多的素材取之於前人的書籍。

博爾赫斯一生博覽群書,他再發展、再創造了他所說的「先驅」的書。就《一千零一夜》來說,他認為它「不是一本已經死亡的書」,「它原來就是我們記憶的一部分」。它「無休止的時間還在繼續」。斯蒂文森的《新一千零一夜》就是這種繼續的明證,只不過喬裝打扮過後又以另一種面貌亮相了。卡爾維諾的說法是利用庫存資源。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史,是一部或隱或顯的模仿史、利用史。

博爾赫斯的《雙夢記》可視為對《一千零一夜》的敬意。《一千零一夜》是東方之書,文學太陽升起地方的書,但它在流傳過程中融入了西方的影子。是不是可以說,它成了東方和西方的「雙夢」?相互隔膜、相互興趣的隱喻。

02

文本具體涉及兩座城市:伊拉克的巴格達和波斯(現在的伊朗)的伊斯法罕。主人公輕信自己的夢,而巡警隊長卻不信自己的夢,前者的夢是假,後者的夢為真。《一千零一夜》相當多的故事是以夢為題材。夜往往相關著夢。《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夢成富翁》和博氏的《雙夢記》,裡邊的人名、城名有點差異,是流傳過程中的改變,還是博氏的「創造」?暫且不去考證。

博爾赫斯選中《一夢成富翁》,這與博氏對世界的看法有關,他認為世界是一座迷宮,人生是一場夢境。他的許多詩歌、小說,都與這種觀念有關。《雙夢記》實際是另一種人生的「迷宮」。還是來看兩個文本的微妙差異。

古城伊斯法罕

第一點,故事的來源。《一夢成富翁》開頭是:「相傳,古時候。」這是《一千零一夜》進入故事的慣用手法,幾乎都是「相傳」,要麼古時候,要麼很久很久以前,然後直接寫有位什麼人。只是傳說,而且是相傳的故事,說明感興趣者甚眾,流傳時間甚久。暗示出故事的生命力。

博氏的《雙夢記》,開頭是:「阿拉伯歷史學家艾爾·伊薩基敘說了下面的故事。」他從歷學角度進入故事,有點納入「歷史」的意味。博氏改變了這個故事的性質。而且還寫道:據可靠人士說。他暗示出故事的真實性、可靠性。這也是博氏對歷史的戲仿?他的眼裡,夢更真實。

第二點,故事的角度。幾乎一模一樣的故事,博氏重述,他一定注入他認為的新意吧。現在,有一個「重述神話」的選題,國內外許多作家參與寫作,無非是用當代的視角去觀照古老的「神話」,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而博氏的《雙夢記》是對《一夢成富翁》的重述,是用發現的角度去重述。

於是,博氏改變了原來的故事。《一夢成富翁》題目可見,是一個發財的故事,而博氏的《雙夢記》,是一個人生的故事。很似佛經里所言,不必外覓佛,你自己就是佛。前者寫旅程,僅是他「立即起程前往,當他到達……時」。而博氏這樣寫:他「踏上漫長的旅程,經受了沙漠、海洋、海盜、偶像崇拜者、河流、猛獸和人的磨難艱險。他終於達到……」。前者一筆帶過,後者強調了艱險。發財會忽視那過程,直達目的,而人生卻注重過程,博氏濃縮了,增強了過程的艱險,而目的地卻是虛幻。

對於博爾赫斯來說,圖書館是六面體的宇宙和無限

第三點,故事的表達。兩個文本,均不足千字。《一夢成富翁》 分了十餘個自然段,《雙夢記》僅四個自然段。前者是講故事。後者的結構倒是與夢的結構吻合。細節的差異不容忽視,前者寫主人公一貧如洗,可他怎還擁有那座噴水池小花園呢?後者,博氏將其改為房子後面有棵無花果樹,樹後有個噴泉。

噴水池是人造的,噴泉是天然的。居住條件和環境,哪個文本更符合人物的經濟拮据的處境呢?兩個文本的結尾,《一夢成富翁》寫主人公:「一下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世上竟有這樣的巧事?」而博氏在《雙夢記》里弱化了這個「巧」,將其上升到神的慷慨。那是神的方式。看看,故事情節沒變,博氏僅僅在細節的表達上稍稍動了一動,一個發財的故事轉化為一個人生的故事,故事內在的立意重點轉換了。

我想起博氏曾說過:古今的故事不過是若干幾類模式,不同的是講故事的方式。換句話說,就是給模式化的故事注入新意,作家要有發現的眼光。某種意義上說,作家不是模仿現實,而是模仿觀念。博氏用他在前人那裡吸納觀念,形成自己的觀念,然後,用自己的觀念去提取古老的故事,由此繁衍出新的故事。或說,使《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以另一種方式活了。

03

博爾赫斯就是這樣用自己的方式復活了古老的故事。

「雙夢」現象,佛經故事裡有,中國民間故事裡有。山東沂南縣劉存祥搜集一個民間故事《回龍寺》,就講了一個「雙夢」的故事。這是一個村民幫助龍王建盤龍柱的故事。龍王託夢給幹事的兩個人,而兩個人在不同的地方。他倆做了相同的夢(龍王的囑託)。這個故事裡,神托平民辦事。寧波市鄞州區麻承照、應長裕搜集整理的《觀音閣》的故事,也是個「雙夢記」。前者是農耕社會祈雨,後者是商貿萌芽求財。

大家可以將這四個「雙夢」的故事比照閱讀。不同地域的人的不同文化背景產生了不同的「雙夢」故事。夢境是人類永恆的靈魂題材。另外,請注意四篇作品中人與神(真主、龍王、菩薩)的關係。取之《回龍寺》那篇,可見神的局限性,龍王要靠人類的救助。還有中國的夢,託夢時,又溝通了雙方。而博氏改寫的《雙夢記》里,真主給了夢,卻讓雙方隔膜著。

日本古典名著《今昔物語》(影響過芥川龍之介和黑澤明的書)三十一卷第九篇寫了夫妻二人同樣的時間作了同樣的夢,這種巧合,也許是被此兩地牽掛?或許是精靈介入夢境?我看是男主人公牽掛年輕的妻子,生出了魔幻。第十篇也顯示了「雙夢」。我用我的方式將第九篇改變成小說《一個陌生的小伙子》。

(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著,鄭克魯/譯,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版

博氏講:書是記憶的一部分。我想,書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榮幸不必親歷古代的生活、別人的生活,而去進入書里的生活。博氏就生活在書籍里。大家不妨去讀一讀尤納瑟爾的《東方奇觀》,作為西方的作家,她講了東方的故事,故事的素材來源於東方的傳說,法國寓言派作家圖爾尼埃也在民間傳說中挖掘他的小說素材,義大利的卡爾維諾,中後期的作品幾乎也是利用庫存形象,為此,他花了數年時間,走遍義大利鄉村,搜集整理民間故事,成果是兩卷《義大利童話》。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也取自民間。現在,不是有「原生態」熱嗎?原生態來自民間。

葉露盈插畫《仲夏夜之夢》

十多年來,我一直搜集各地各國的民間故事(包括傳說、神話)。而且,我的許多小說得益於那些民間故事。我認為,那些幾千年來,穿越時空的民間故事有著強勁的活力,否則怎麼能走到當代?卡爾維諾為何花費精力,走訪義大利各地,採集民間故事(《義大利童話》)?他的小說創作和民間故事有什麼關聯?加西亞·馬爾克斯怎麼利用了拉丁美洲民間神話資源(集中體現在《百年孤獨》里)?君特·格拉斯如何將民間故事的元素引進小說創作?尤納瑟爾和圖爾尼埃如何將民間故事轉換成小說作品?他們不約而同地利用了民間的「庫存形象」(卡爾維諾的提法)。

最近英國一家出版公司發起了一個全球合作項目,有3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出版社和作家參與項目的實施。我真想發起以小小說的形式重述神話,它是對中國民間資源的一次利用———其中能夠飛出小小說來。那樣可以展開想像的翅膀,給傳統的民間形象注入新的活力。昆德拉說:「小說家的雄心不在於比前人做得好,而是要看到他們未曾看到的,說出他們未曾說出的。」這就是所謂的創新吧。

新媒體編輯:袁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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