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對所有人來說,既陌生又熟悉。大多數人沒有經歷過戰爭,但卻生活在由戰爭塑造的世界中。戰爭就像一面摒棄所有濾鏡的「真實之鏡」,照出了人類褪去「偽裝」之後的種種真相。那些真相或匪夷所思,或無法解釋,在戰爭映射出的「真相」中,二戰日本的「神風特攻隊」是一個耐人尋味的例子,以往人們對其評價兩極分化,欽佩者稱其如「櫻花凋零」的戰國武士一般,毅然赴死;批評者說這種行為完全沒有必要,純粹是喪失理智的困獸之鬥。
祛除感性的因素,其實真正的「神風特攻隊」並不如傳說中那麼武勇,飛行員並非自願作戰,整個事件完全出自決策者的歇斯底里,然而所有人最終都選擇向不義屈服。
「神風特攻隊」的傳說
二戰末期,日本已成強弩之末,在跟美國的太平洋鏖戰中處處落於下風。戰場上節節敗退,國內的戰爭潛力也被榨乾殆盡,不僅工廠沒有資源進行生產,大量青壯年也被填進戰爭旋渦,物力、人力都已接近油盡燈枯的水平,可以說,彼時的日本社會基本處於崩潰狀態。
但是日本決策層不願投降,他們想跟美國進行停戰談判,想要在談判桌上有底氣,就必須在戰場上打疼敵人,所以日本決策者提出了特別攻擊隊(特別攻撃隊/とくべつこうげきたい)的作戰想法,即讓士兵操作兵器對敵人進行有去無回的「自殺式攻擊」。
描繪「神風」的日本畫
特別攻擊隊是個大概念,包括陸軍和海軍的多個軍種,最著名的一支就是海軍的「神風特攻隊」(Kamikaze),所謂「神風」,指的是13世紀時摧毀蒙古帝國艦隊的颱風,日本人相信「神風」能保佑戰爭的勝利。這支部隊的提出者是日本海軍中將大西瀧治郎,他要求戰機飛行員主動承擔起「武士」的責任,秉持著「一人、一機、一彈換一艦」的作戰方針,死不旋踵地攻擊美國軍隊。
大西瀧治郎
在日本,描寫「神風特攻隊」的書籍有很多,比如水木茂的《全員玉碎!》,以及鴻上尚史的《不死之身的特攻兵》,不管作者採取何種方式描寫那段歷史,都不約而同地控訴了「神風特攻隊」背離人性的一面:當整個國家都著了戰爭的魔,那些即將駕機撞向敵人的飛行員,往往會壓抑自我,最終向不義屈服。
鴻上尚史
二戰後,日本的「神風特攻隊」被包裝成「悍不畏死」的「武士道精神」,這種觀點不只在日本國內流傳很廣,甚至影響了很多國家,成為日本的文化烙印之一。然而,日本劇作家鴻上尚史卻指出,「神風特攻隊」是徹頭徹尾的失敗,關於它的傳說完全是一場經過加工的謊言,自殺式攻擊從來沒有宣傳的戰績那麼亮眼,飛行員們也從未像宣傳中說的那樣「大義凜然」地自願赴死。
佐佐木友次
鴻上尚史的《不死之身的特攻兵》,介紹了九次參加「神風特攻隊」卻沒有陣亡的佐佐木友次。像佐佐木友次這樣的老練飛行員,在當時的日軍中已經屬於鳳毛麟角了,因為戰損太高,海軍補充的飛行員大多是青澀的新手。與新兵對上級的唯唯諾諾不同,像佐佐木友次一樣的老兵,都對「特攻計劃」充滿了困惑和失望,以他們九死一生的空戰經驗來看,經過改裝的特攻用戰機以及俯衝攻擊方式,根本無法對敵艦造成致命傷害,用飛機撞軍艦的效果,還不如正規的轟炸作戰。大西瀧治郎推崇的「神風特攻隊」,除了浪費武器和人命,加深日本的危機之外,對戰爭根本沒有任何幫助。
清醒者與瘋狂者
佐佐木友次能保持清醒,但以大西瀧治郎為代表的日本戰爭決策層,卻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他們喪失了理智,發布了無知又可悲的「神風特攻隊」命令,然而,面對這種不道義、沒有正當性的命令、多數人渾渾噩噩,沒有反抗的意志,最終選擇了順從。
最早招募的「神風特攻隊」飛行員
佐佐木友次飛了9次特攻都生還,並不是他天生好運,而是他選擇了違抗命令。他沒有臨陣脫逃,而是最大限度地以飛行員的專業方式攻擊敵人,放棄了用戰機撞擊敵艦的做法。然而,當群體向不義屈服之後,所有人都放棄了原有的信念,不管佐佐木友次報告轟炸帶來的戰果多麼出色,自殺攻擊多麼錯誤,長官們都不願接受,只想讓他繼續駕機出戰,實現「玉碎」的目標。「玉碎」本來是個積極的詞,指寧願自毀也不願委曲求全的行為,但在當時,日本軍隊只是為了「玉碎」而「玉碎」,早已忘記了戰爭的目的。
「神風特攻隊」喝壯行酒
自打人類第一次撿起木棍互相攻擊開始,戰爭的前提就是抹掉個體意識,組建集體精神。對自我的壓抑,正是戰爭的特質之一,然而,當戰爭開始變得「不義」,或者戰爭中的行為變得「不義」,集體所秉持的精神動力是錯誤的時候,個體意識就需要覺醒了。佐佐木友次的抗命,就是個體意識的恢復,以一己之力挑戰「不義」,從這方面來說,那些順從「神風特攻隊」命令,駕機撞向敵艦的飛行員恰恰是懦夫,而逃避撞擊,選擇返航的佐佐木友次反而是最英勇的一個,他的行為體現了人性的韌性。
被「神風特攻隊」飛機擊中的美國海軍「邦克山」號
與佐佐木友次的覺醒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下達特攻命令的日本戰爭決策層,後者在戰敗的巨大恐懼中,陷入了集體瘋狂,行事作風毫無邏輯可言。有一種說法認為,作為最早下令特攻行動的大西瀧治郎,他的初衷是希望借自殺攻擊表達絕望,好給天皇一個宣布停戰的理由,大西瀧治郎戰後切腹,此種說法已不可考。但即便大西瀧治郎的目的真是如此,只能說他異想天開,是絕望催生了「神風特攻隊」的出現,增大絕望的「濃度」只會出現更多的「神風特攻隊」,而不是促使戰爭結束。
「神風特攻隊」告別儀式
「神風特攻隊」與戰爭反思
戰爭結束後,佐佐木友次並未成為「正面人物」,他只被當作苟且偷生的「滑頭」,沒有被人們當做反思戰爭的標本,而只是茶餘飯後的有趣談資。從這裡可以看出,我們對於戰爭的反思還不到位,對於「不義」行為沒有徹底檢查和反省,人們內心中對於「不義」屈從的懦弱態度,仍然藏在歷史的角落中,持續散發著污濁的毒氣。
日本學生歡送「特攻隊」戰機出戰
「神風特攻隊」神話的流行,一方面是由於現代人遠離戰爭,聽不到廝殺,看不到硝煙,也就少了對於戰爭殘酷本質的感悟;另一方面,一說到戰爭,不自覺地就將自己投射到集體中,自動抹去了個體意識,這是集體的盲從在非戰爭情景中的借屍還魂。
美國繳獲的火箭動力神風戰機「櫻花」
雖然戰爭離我們很遙遠,但對於集體和權威的盲目信任和屈服,卻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在課堂上、在公司中、在家庭聚會上,每個人或許都曾直接或間接陷入集體意識,而失去了自我思考能力。「神風特攻隊」的出現,其實就源於個人在集體中喪失了理性,不管是下達特攻命令的大西瀧治郎,還是明知道不正確,仍然執行了撞擊任務的飛行員,他們都放棄了自我,屈服了外力。只有佐佐木友次是「神風特攻隊」中唯一的清醒者,他勇敢地和權威對抗,用自己的行動抗議集體的非理性,不僅保住了性命,也給回顧歷史的後人留下了一絲安慰——人類中總有拒絕向瘋狂和不義低頭的勇者。
參考文獻:
《神風特攻隊、櫻花與民族主義》大貫美惠子
《不死之身的特攻兵》鴻上尚史
《全員玉碎!》水木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