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母親這輩子

2019-05-18     中財論壇

文/芳菲;歡迎關注中財論壇

那年,我帶著父母在蘇黎世大學植物園散步。路過綠植和鮮花編製成的拱門,我說,「爸爸媽媽,你們結婚五十年了,拍張照片作為金婚紀念吧。」

話音剛落,母親剛剛還盛滿笑意的臉忽地沉了下來。她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哎,我這輩子。」 我沉默了。

我明白,五十年啊,漫長的日子,母親過的真不容易。

父親名俊,長得確實帥氣。小時候,家裡開著自己的作坊,錦衣玉食,過著少爺慣有的生活。後來,他參了軍。那個時候,他的性格是平和的,快樂的。

還是個姑娘的母親帶著年幼的妹妹在麵粉廠上班。經人介紹,見到了父親。

大約是父親帥氣的外表和實在的性格吸引了母親,兩個人很快確定了關係。母親放棄了令人羨慕的麵粉廠的工作,將小妹送回老家,婚後隨父親來到偏遠的連隊。

新婚的甜蜜,母親自然樂觀的性格,給父親帶來了無盡的歡樂。

最初的日子,父親對母親可以說是惟命是從。一年後,大女兒的降生,更是給生活增添了數不盡的甜蜜。母親接來小妹帶女兒,父親對小姨子也一如己出。

母親已然想不起,父親火爆的脾氣是什麼時候開始冒頭的。

最早的記憶里,不到三歲的我被小姨抱在手上,母親端著一盤子白饅頭從廚房走來,大概裝多了,不小心掉了一個,父親暴跳而起,一邊謾罵,一邊和母親打在一起。

從客廳打到廚房,小姨則將驚恐的我緊緊扣在懷裡。

父親時不時地用他不經大腦的語言將母親弄得遍體鱗傷。母親的心漸漸變涼。

母親一年四季總是忙碌的工作。早晨很早出工,晚上很晚到家。照顧四個孩子吃了晚飯,還要去大禮堂開會。艱苦的工作與生活,帶給母親一身的病痛。

從小,我就見她跟吃飯一樣將大把的藥往嘴裡塞。母親沒有空餘的時間思考自己的情緒,她的情緒如同一縷青煙消散在日復一日的艱難歲月里。

孩子們漸漸長大,離家,有了自己的生活。父親母親兩個人朝夕相處,父親仍然不定期發脾氣,母親敏感的心在安逸的日子裡漸漸復甦,她對父親的臭脾氣越來越難以忍受。

可是,她知道,孩子們是渴望家庭和睦的,她扮演著一個好母親的角色,為四個孩子撐著一個完整的家。

我對父親說,年輕的時候我媽吃了很多苦,一生病痛,現在老了,你要好好照顧她。父親說,「我連自己都照顧不過來,哪裡會照顧她。」 我也就是一說,誰會真的指望到他呢。

迷戀京劇的父親在日夜趕場兩周後的一個清晨突然中風。八十歲的他,老爺一般對七十五的母親頤指氣使。母親每天做各種營養食品給他調理,倒好水讓他喝。

有時候母親因為自己的病痛力不從心,怠慢了父親,父親便拄著拐杖,跑到陽台上大聲吵鬧,說母親虐待他。這讓母親更加心灰意冷。

以前在哪裡讀過,「壞脾氣就像在人的身體上釘釘子,即使拔出來也會留下永遠抹不去的疤痕。」 父親對母親的一次次傷害,在半個世紀的歲月里,令母親的心千瘡百孔。

我是家裡的老大,從小受到最多父母的寵愛。我都四十來歲了,父親仍然叫我「乖乖」。小時候,父親總是喜歡帶著我去割草,打鐵。

我始終覺得父親無所不能。對於父親對母親的傷害,無法感同身受。

去年聖誕節前,父親再次中風。這一次比較嚴重,他不能說話,不能進食,活動受限。弟弟每天下班都去照顧父親。我趁聖誕假期飛回老家。

父親坐在臥室的床上,插著鼻飼管。伸出手,看著我,卻不能說話。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爸,我回了。」他拿起紙和筆,在本子上寫,「一路辛苦了。」

父親人稱秀才,寫字依然文縐縐的。我說沒什麼。他又寫,「日子不好過。「 我說,」會好起來的。我們一起努力。「

身高一米七八的父親,年輕的時候高大英俊挺拔強壯,如今卻骨瘦如柴弱不禁風,讓人不覺心酸落淚。

晚上睡到半夜,我被父親的咳嗽聲驚醒。父親被自己的痰嗆住了。母親躺在床上沒有動,只是說道,「他最近總是這樣。」

我跳下床,跑到爸爸的臥室,將他扶起來拍背。等到他不咳嗽了,再扶著他躺下。反覆幾次,天也亮了。我問,「媽媽,你怎麼不和爸爸睡在一個房間,有事也方便照顧。」

母親說,「我害怕。」 我的心裡忽然升起一股子怨氣,母親怎麼可以這樣對待父親,兩個人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

以前母親好像不是這樣的。記得幾年前,父親因靜脈曲張,小腿外側潰爛。母親耐心地用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給他做藥浴,敷藥包紮,終於成功治療好了。至今再也沒有犯過。

那時候,母親經常訓斥父親,父親也只是笑笑,在我面前沒見父親發脾氣。

假期後面的日子,我變得沉默。沉默地買菜做飯打掃衛生,沉默地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早晨扶他起床,幫他洗漱,用鼻飼管給他喂水喂飯,閒下來就給他不停地按摩。

父親的情況漸漸好起來,鼻飼管取掉了,可以自己用勺子吃飯。我暗暗舒口氣。心裡仍是沉甸甸的。

母親不願意照顧父親,她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她一心一意要送父親去護理院,她想出門遊玩,她想釋放自己。

我跟老公談了自己的鬱悶。老公說,「他們的結婚更多的是為生活所迫,很難說有多少愛情。你父親的壞脾氣,大概也將多年共同生活培養的親情消磨殆盡了。你應該理解你的母親。」

母親八十歲生日,妹妹帶著她去廈門慶祝。在弟妹們的勸說下,父親被送進小城最好的護理院。母親遊玩回來後,去護理院看望父親,父親又發脾氣了,把門摔得哐哐響。

人吶,總是喜歡將壞脾氣砸向最親近的人,卻把謙和客氣耐心寬容這些溫暖的東西大方地送給陌生人。

五一節,妹妹回家看望母親。她給母親拍了幾張照片發在群里。母親穿著紅鞋紅衣服,在陽光下,笑顏如花。用小姨的話講,像歸國華僑,帥氣漂亮的老太太。

我忽然有些想通了。父親如今住在養老院,護理員將飯菜端到他面前,照顧他洗漱,弟妹常去看望,推他出門活動。視頻里,我看到父親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這樣的生活,對於生活不能自理的父親而言,也挺好的。

我再次想起八年前母親在蘇黎世大學植物園說的話,「哎,我這輩子。」 她深深的嘆息聲猶在我耳邊迴響。

是啊,母親辛勞一生,是時候放鬆心情,享受悠閒自在的晚年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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