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門好,海淀泛輕舠,扶醉客游春柳岸,浣衣人語夕陽橋,一朵妙峰遙。」
這首《望江南詞》寫的是乃百年前的初春時節,北京市民們春遊的景象,想必很多讀者看了會揚起眉毛,沒想到那時的海淀竟如水城威尼斯一樣可以四處泛舟(「舠」即小船之意)……其實這一百年來,北京城在歷史的風雲激盪間早已滄桑巨變,尤其在地理和民俗上,許多昔日風貌和舊時習慣已無跡可尋。比如說到「春遊」,有兩處地方曾經是市民們最喜歡遊覽的「打卡地」,而今講出來,恐怕聽說的人都會驚詫不已:那就是草橋和高梁河。
草橋賞花拜花神
古代北京的春遊踏青活動時間是從乍暖還寒時開始的,一直會持續到農曆五月中旬。不僅跨越的時間長,內容也相當豐富。《析津志》上說:「北城官民婦女,多游南城,風日清美,踏青鬥草。若海子上,車馬雜踏,繡轂金鞍,珠氏璀璨,人樂昇平之治。」參加踏青的人上自內苑,下至士庶,幾乎傾城出遊,而踏青的地點首選就是天壇松林、城南涼水河、高梁河和豐臺草橋。
《帝京景物略》等古籍記載:「右安門外南十里草橋,方十里,皆泉也……土也泉,故宜花,居人遂以花為業。」從這段話不難看出,草橋在那時土地肥沃,加之以泉多水便,是養花的絕佳之地。
那時一到春季,整個草橋變成了花的海洋,花的世界,無論達官顯貴、販夫走卒還是學士名流,競相結伴前往草橋賞花遊覽,在諸多爭奇鬥妍的盛開鮮花中,最引人矚目的是芍藥。《帝京歲時紀勝》記:「京都花木之盛,惟豐臺芍藥甲於天下……四月間芍藥,連畦接畛,倚擔市者,日萬餘莖。遊覽之人,輪轂相望。」各種芍藥的名字都很好聽:宮錦紅、醉仙顏、白玉帶、醉楊妃等等,「雖重樓牡丹亦難為比」。《北京歲時記》里說這些芍藥無論白芍還是赤芍,都是「拆枝編賣」。文人墨客們賞芍買芍之餘,詩興大發,做的詠芍藥詩數不勝數,如清初學者施潤章詠豐臺芍藥曰:「園人摘花如摘菜,日日擔來城市賣。花朵全不恤花稀,賣花聲里春光歸。」康熙年間名臣王鴻緒有云:「燕京五月好風光,芍藥盈筐滿市香,試解杖頭分數朵,宣窯瓶插硯池旁。」不過若論描寫繁花似錦的景況,還是文華殿大學士馮溥的詩有氣勢:「名花誰種帝城隅?馥郁遙傳士女趨。十里春園香布障,千重地展錦氍毹……」
▌《點石齋畫報》繪草橋娘娘廟會
當然,春遊草橋,並不僅僅是看花這一項節目,那裡有很多名勝古蹟,比如碧霞元君廟。這座廟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帝京歲時紀勝》有記:「右安門外十里草橋,唐時有萬福寺,寺廢而橋存,明天啟間,建碧霞元君廟其北。」碧霞元君據說是東嶽大帝像前的玉女,除了御災捍患的神力,還是個「送子娘娘」,所以一到開春,「士女進香,鳴金號眾,四十里道相屬也」!還有供奉花神以保佑花農們種花豐收而建的花神廟,雖然廟中殿內的塑像粗糙,被清代麟慶學者批評為「塑工粗劣,恨不得西子湖竹素園妙像一堂易之」,但仍舊受到附近花農們的尊崇,春天的時候香火也特別旺盛。只可惜在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的戰爭中,被侵略者一把火燒掉了。從此再也見不到「相逢俱是看花客。日暮笙歌夾道回」的景象了。
高梁河畔嘉年華
「桃柳當河,岸草遍矣,都人踏青高梁橋。」
《帝京景物略》里的這句話說明,早在明代,高梁橋就是北京人踏青春遊的好地方。袁宏道在《瓶花齋集》中說:「高梁橋在西直門外,京師最勝地也。兩水夾堤,垂楊十餘里,流急而清,魚之沉水底者鱗皆見。精藍棋置,丹樓朱塔,窈窕綠樹中。而西山之在幾席者,朝夕設色以娛遊人。當春盛時,城中士女雲集,縉紳士大夫非甚不暇,未有不一至其地者。」可為其言做一註腳。
「士女雲集」的主要原因是俗傳四月八日,娘娘神降生,不孕的婦女到高梁橋畔的娘娘廟求娘娘降福,漸漸濫觴至傾城婦女,沈榜在《宛署雜記》上說:「無長少競往游之,各攜酒果音樂,雜坐河之兩岸,或解裙系柳為圍,妝點紅綠,千態萬狀,至暮乃罷。」
明人春遊高梁橋,其盛況絕不在當今任何一個大型新春遊園會或嘉年華之下。據史料記載,「遊人以萬記,簇地三四里」。遊人們有的乘輿,有的騎馬,有的徒步,更多的是扶老攜幼一大家子人,尋一個景致最美的地方,搭上簡易的棚席,在草地上鋪一層毛氈,坐下便開始欣賞春景,在奼紫嫣紅中縱酒豪歌,好不快活。
在這裡表演各種雜耍節目的人也非常多:有扒竿的,立竿三丈,赤裸著上身爬到竿頂,舒臂按竿,身體騰空而立,然後用腿夾著竹竿,張開雙手圍繞竹竿旋轉,還有用後背貼著竿的,「髁夾之,則合其掌,拜起於空者數」,然後突然倒身滑竿而下,如飛鳥墮地一般;有翻筋斗的,無論是俯翻還是仰翻,都能「一再折,至三折也」,還有的置圈於地上,跳翻穿圈而過,「身僅容而圈不動也」,最了不起的是高高地疊起幾張桌子,然後在桌子上空翻,「若旋風之離於地,已則手兩圈而舞於空,比卓於地,項膝互掛之,以示其翻空時,身手足尚余間也」;另有表演彈弓的,一彈射出,立刻發出第二彈,追第一彈於空中,將其擊碎,還有將彈丸放在兒童的頭頂上,發一彈丸擊碎,而兒童毫髮無傷,最頂級的當屬兩人相對而射,兩枚對面而來的彈丸在空中擊碎,不僅表演難度大,稍有不准就會造成發彈者兩敗俱傷,驚險刺激,往往能吸引大量觀眾。
▌何大齊繪《耍猴的》
至於賽馬的、耍猴的、唱小曲的,同樣數不勝數。變戲法的更是抓住這個在眾人面前揚名立萬的機會,大顯身手,將三個空筒放在案上,「示以空空」,然後念個口訣,再掀開空筒,「有鴿飛,有猴躍焉」……傍晚時分,還會放起煙火,這些煙火做成魚、鱉、鳧、鷺等形狀,在河邊燃放後,它們會躥入水底,穿水而出,再在空中燃爆,「煙焰滿溪也」!
西直門外繡作堆
及至清代,隨著頤和園、圓明園的落成,皇帝后妃從高梁河坐船去西郊旅遊或居住,高梁河遂成御河,兩岸的楊柳和點景樹在種植和養護上更加用心,加之大佛寺、萬壽寺、紫竹院、樂善園等寺廟園林的點綴,高梁河沿線愈發風光亮麗,超然物外,其色及至清末依然不衰。孫寶瑄在光緒四十三年四月十日的日記中就有這樣的描述:「日西斜,乃共乘車出西直門,繞御河長堤而行,水清漣作深碧色,高柳如雲,遠山明媚,所謂江南景物,竟自有之。」
▌西直門外
民國以後,隨著西直門大街的開闢和城內公園的逐漸開放,春天高梁橋的游事稍減,但畢竟「西直門外繡作堆」,所以風和日暖的時候,照樣有很多遊人坐茵布障,車馬笙歌,尋花醉月,沿著高梁河堤岸信步遊走,一路上綠柳垂絲,遊人折一柔條,便猶如將整個春天攬入懷中。那時出西直門全是石板鋪的路,高梁橋是一座南北向的大石橋,橋北是開闊的北方田野,橋下是清澈見底的流水,這水都是從玉泉山和昆明湖流過來的,一直流向德勝門水關。站在高梁橋上向西北一望,玉泉山、萬壽山和香山盡收眼底,滿山的鬱鬱蔥蔥真的是賞心悅目。民俗學大家鄧雲鄉先生回憶:「春天一來,騎車出西直門玩兒,特地走高梁橋去『撒野』,甩『白條子』(即釣一種小白魚),編柳圈,其歡樂真是『南面王不易也』!」晚年的他再一次走過高梁河的舊址,只見河水淺得快要乾了,只有幾棵高大的古槐,濃蔭掩映,高處白雲藍天,不由得心生無限滄桑之感……
筆者少年時代在北京的民間傳說故事書里知道了高梁河以及高亮趕水的故事,學校組織春遊時,也不止一次去過紫竹院和動物園,但對高梁河一帶的風物早已沒有什麼印象,只是在書中讀到碧野春風、楊柳垂岸的描寫,便覺得只要坐上公共汽車出了二環一路往西,滿哪兒都是這樣的景象,不以為奇。大學畢業後參加工作,單位組織春遊,一般都是尋個能採摘的果園,沿著田埂走一圈就高興得什麼似的,晚上再在附近的溫泉酒店聚個餐,泡個澡,唱唱卡拉OK,便算走完了「程式」,年復一年,雖然乏味至極,可是生活早已在周身抹上了一層潤滑劑,無論是穿過直徑多少的圓筒也不以為逼仄了。
也許,在這個因為疫情而曾經阻隔了我們的腳步的春天,當家門打開的一刻,我們更應該去找尋春遊的本意,那些採摘,那些溫泉,那些聚餐,那些團建,那些在任何時候都能進行的娛樂,永遠比不上芍藥的美、柳枝的長、田野的趣,春風的香。(責編:沈灃)
來源 北京晚報·五色土|作者 呼延雲
編輯:白杏珏
流程編輯:王夢瑩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Um_ByXEBfwtFQPkd1ki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