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流危機?被百餘大壩截斷的湄公河

2020-10-30     世界說

原標題:斷流危機?被百餘大壩截斷的湄公河

從今年二月份開始,在寮國首都萬象可以看到湄公河面長滿了狗尾巴花。按以往規律,雨季始於5月,9-10是水位高峰期,而河面卻沒有正常情況下該有的洶湧寬闊。

或許,這將變成一個常年景觀。

今年二月份拍攝到本該在雨季被淹沒的水域今年全都是狗尾巴花 / 世界說

萬象對岸就是近年來和寮國發生過一再搶水端的泰國廊開府。這個與寮國首都萬象僅一河之隔的泰國東北部省份,在需要用水的季節里,常常動用大功率抽水機,先給本國儲存足夠多日用的水資源,即便這樣做會導致河岸受到侵蝕。年初,泰國經歷了40年來最嚴重的乾旱,湄公河水位下降加劇了農業灌溉的困難。

參照Alex拍攝的照片及谷歌衛星地圖,萬象段的河床(橙色線段以左)裸露程度超過泰國境內部分。近年來,寮國甚至不擔心河水上漲,而在此興建了固定的夜市營業場所。這在過去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谷歌衛星地圖上的萬象河段 / 世界說

今年雨季短,降水少,讓近年來已經屢創新低的湄公河水位達到近六十年來最低點。這條母親河不只關乎一國,而是寮國,泰國,柬埔寨,越南和緬甸的共同水源,牽動著整個中南半島。

對水資源的掌控,足以重塑地區的權力版圖。跨境河流的上游國天然地享有影響下游的優勢條件。東南亞國家間曖昧的利益關係,加上敏感的地緣政治地位和伺機入場的強國資本,令湄公河水政治這盤棋,看上去更加撲朔迷離。

「東南亞電池」

諸多研究和猜測尚未就河水乾涸原因給出定論,但爭議焦點集中在了湄公河流域特別是幹流上爆髮式增長的大壩數量上。

水位屢創新低的河段,攝於今年十月 / 世界說

據《中外對話》2019年文章數據,寮國政府已經簽字的築壩項目高達140個,其中三分之一在建,另有三分之一完工。去年7月,在「成為東南亞電池」野心的推動下,寮國著手修建琅勃拉邦水電站。這是寮國在湄公河上建造的第三座,也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一座水電站,預計於2020年底或2021年初動工,並在2027年投產後能夠向泰國和越南出口1460兆瓦的電力。去年十月底,1285兆瓦的沙耶武里大壩和260兆瓦的棟沙宏大壩先後落成並投入運營。據路透社消息,寮國計劃到2030年向鄰國出口約2萬兆瓦的電力。

寮國不遺餘力地建水力發電站,因為這或許是它脫貧的唯一出路。寮國身處內陸,人口約七百萬(2018年數據),不像其他發展中國家那樣擁有足夠的勞動力人口去推動工業化,本身對能源需求也不大。早在2013年至2014年,出口水電為寮國帶來超過6.1億美元收入。寮國還通過特許經營權向外企賺取租金,同時換得電力供應、引進基礎設施和就業機會。

然而,它似乎過於孤注一擲,以至於是否顧及到與下游國家之間的摩擦,還有大壩對於本國可持續發展的長期風險,外界難以斷言。

「互相扯皮大會」

湄公河委員會(MRC)是一個由泰國,寮國,柬埔寨和越南四個成員國組建的政府間合作組織,旨在管理該河流相關的公共資源。

由於缺乏法律約束力,合作效率和程序透明度遠非理想。按照1995年湄公河協議,寮國在落實琅勃拉邦大壩計劃前必須把提案擺上檯面,供其他成員國提出修正建議,完成六個月的公開磋商。不過,任何成員都無權否決別國的項目。

從沙耶武里大壩和棟沙宏大壩建設開始,各方的巨大利益分歧屢屢成為磋商的障礙;2016年寮國無視各方異議,自作主張在湄公河幹流建Pak Beng大壩。一位在今年一月參加了巴勒大壩的相關會議的專家接受半島電台採訪時直言,寮國對鄰國的關切置之不理,協商會議只是在白費功夫。

泰國和柬埔寨則陷入矛盾境地。一方面他們對寮國的行為給水資源和生態環境造成的壓力抱有長期的顧慮,一方面又希望從寮國購買廉價電力,比如泰國從1971年就已經開始向寮國買電。

作為世界第二大稻米出口國,泰國的農業灌溉和雨季河水沖積形成的肥沃土壤都來源於湄公河。2016年寮國在與泰國接壤處選址規劃薩納坎(Sanakham)水壩,因影響生態環境和農民生計時,引起了泰國八個府的居民強烈反對。2019年泰國遭洪水和旱災水稻減產,糧價上漲,曾一度就缺水問題向中國和寮國求援。

作為地區強勢國家,在迫切的生存資源面前,泰國也有不那麼光彩的時候。2016年,泰國遭遇厄爾尼諾後,曾試圖從泰緬邊境的薩爾溫江支流與湄公河引水去灌溉北部和東北部的農田,從而加劇了乾旱帶來的土地鹽鹼化,讓位於下游的越南損失十八萬公頃稻田。

比起泰國,柬埔寨不但人微言輕,而且作為一個超過八成領土位於湄公河流域的下游國,對上游的依賴性更高。柬埔寨坐擁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漁場洞裡薩湖,為國民供應70%的蛋白質攝入。若上游寮國限制水源,會導致大規模魚類死亡進而切斷柬埔寨人的食物和經濟來源。此外,近十年來的發展擴大了柬埔寨電力供應缺口,使其在寮國面前更加被動。

柬埔寨貢布省的坎切水電站大壩 / khmertimeskh.com

柬埔寨除了向寮國買電,也逐漸自力更生。僅在2016年,柬埔寨就修建了6座水電大壩。然而,《吳哥時報》主編沈凱東告訴世界說,當地民眾對修水電站抱有負面情緒。柬埔寨東北部地區潰壩事故後,部分家園被淹沒的民眾跑到到金邊總統府門口遊行示威。於是今年五月,在柬埔寨叫停了位於Sambor和Stung Treng的兩座水壩修建計劃,並宣稱未來10年將不會在湄公河幹流上建造任何新的水電大壩。可見民意雖然在本國有收穫回應的可能,但一旦需要超越國界的共情,事件就往往陷入僵局。

針對寮國最新的琅勃拉邦水電站計劃,柬埔寨表示不滿,聲稱自己沒有在磋商程序開始之前從寮國方面拿到完整相關文件。加上要把文件翻譯成柬埔寨語,六個月時間顯然太短,不足以讓柬埔寨國內的利益相關者得到足夠的信息,為捍衛自己的權益發聲。

成員國各自的國情和對資源需求,導致大壩問題在湄公河委員會這個平台上無法有效解決,各方陷入了無人想多出頭,又都在反對點什麼的狀態。

「活了四十年都沒見過」

鑒於寮國信息不透明,加之百姓文化水平的局限,大部分受訪者要麼對水壩的來龍去脈一知半解,要麼只能很小心地反對或評論,但大體而言,他們都對大舉水壩建設毫無好感。

漁民的生計最受打擊。一個豐沙里男子告訴世界說,他原本是萬象八嘎涌地區的漁民,水壩興建導致八嘎涌鐵橋無魚可打,他只能在首都打零工。寮國本身是一個以散工為主的經濟體,全職漁民所剩無幾,他們要麼去其他支流尋找新的失漁來源,要麼打零工餬口。同時這位原豐沙里漁民發現水庫也改造了局部氣候,「八嘎嶺變得會下冰雹了,我活了四十年都沒見過,現在每年都有(冰雹),就是那個南峨水庫造成的。」

另一位在八嘎涌地區種稻的農民則抱怨水壩建設對農業的破壞缺乏善後,「新修建的水庫本來是配套了稻田引水渠給我們村,但是用渠的費用很高,結果也沒起作用,就荒廢在那裡了。」這一說法側面印證了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學者伊恩.貝爾德的觀點,他聲稱沒見過任何人在被水壩建設擾亂生活後得到公平的補償。

2018年7月桑片-桑南內水電站潰壩事故災後現場 / scmp.com

寮國本地知名電台90.00FM的調查發現,已興建供應國內電力的水力發電廠78個,但其中僅8個為寮國全資所有,其餘均為中國及其他東協國家所有或合資持有,以至於出現寮國的電站向泰國,柬埔寨,甚至馬來西亞輸出廉價電力,本國境內電價卻高於輸送價的情況。社交媒體上,人們對此常有不滿。八嘎涌的受訪農民更願意將問題歸結到寮國被詬病已久的腐敗現象,「不管是修多少,錢都進了大人物的口袋,沒錢的(人)還是沒錢,電費還是很貴。」普通民眾從出口水電的發展中所分得紅利甚少。

也有市民對水利工程能否發揮預設的洪水調蓄功能心存疑慮。一位原先務農,如今在萬象市區內做保潔勞務派遣員工的女士告訴世界說,「你看修了那麼多水壩,對洪水也沒有用。這幾年萬象不還是都在淹。」她擔心新修的水壩可能會像2018年7月桑片-桑南內水電站(韓資公司PNPC)那樣遭遇洪水後坍塌。由於PNPC發出警告不及時,事故摧毀了八個村落,讓數百人失蹤,六千人無家可歸。

這次事故暴露了寮國的水壩建設經營模式存在的隱患。首先,由於寮國官方和民間資源都無法獨立承擔此類項目,本國水壩幾乎都有外資背景,除了大量中資水壩,其餘幾乎都是東南亞鄰國的私企或國企投資的(如上文中的琅勃拉邦水電站的最大股東是越南國有石油天然氣公司),這意味著承建公司會持有水壩20到30年不等的特許經營權以收回建設成本和利潤,期滿之後大壩的經營權責才歸屬寮國政府。也可以按照PNPC和寮國原本的交易方式,把90%的電力賣給泰國,10%的電力供應寮國的國有能源公司。

這種情況下建設的大壩會有兩大風險,一,寮國將接手的是投入使用超過20年以上的「折舊」水壩,需要承擔它運轉能力拉垮的風險和與日俱增的保養成本。二,萬一碰上2018年潰壩這樣的事故,外資公司早已經交壩走人,爛攤子卻只能由寮國政府和百姓自己收拾。

湄公河委員會為了給琅勃拉邦水電站計劃施壓,曾提出寮國需要背起移民搬遷和賠償的責任。但寮國似乎不以為然,畢竟,在目前有限的機制下,它仍有「富貴險中求」的底氣。(責編/袁漪琳)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TimZe3UBeElxlkka3Nor.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