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房間反映了他的全部

2019-12-12     南方周末

上海街景。 (賀友直作/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2月5日《南方周末》)

半條巨鹿路,從陝西路往常熟路方向一直到底,竟然在高速發展的經濟和劇烈的城市改造中倖存了下來,而且漸漸有了從前黯淡歲月里沒有的元氣。如今它是上海舊城區里的一條法定永不可拓寬的街道,傷害它就違法了。

所以,在2019年的盛夏時,沿著這半條老街道,走去畫家賀友直故居所在的那條弄堂,我不再有前些年穿過廢墟或者戰場的狼狽心情。

梧桐樹下,斑駁的、發綠的夏季陽光在人行道上閃爍著,蟬鳴聲在頭頂響成一片。這些蟬,好像它們只肯生活在梧桐樹上似的,新興街區的樟樹和玉蘭樹上難得聽得到蟬鳴聲。

可蟬鳴聲多麼重要,對巨鹿路來說。幸而它們都一代代高高地活在巨鹿路的梧桐樹上,風吹雨打都不怕。

小龍花站在一幢新式里弄房子的後門口,他是賀友直的外孫,就在這條弄堂里出生長大。小時候他喜歡躲在外公畫案下玩,和他爸爸媽媽小時候做的一樣。小龍花的爸爸媽媽從小也生活在這條弄堂里,青梅竹馬。所以,這條弄堂是小龍花全部的根,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以及爸爸媽媽,都生活在這裡。

站在爺爺奶奶家後門窄長的門框里,面對著外公外婆家的陽台,他身上散發著一種童叟無欺的自在,就像那些長長久久生在門上的把手,有被生鏽的螺絲與天長地久的油垢緊緊黏合在一起的自在。在其他地方看見他,他更像一個在學校里教書的年輕藝術家,長發,清俊,長著一股子不肯合眾的舊氣。可在這裡見到他,他還原成一個客客氣氣的年輕男子,穿著一雙理所當然的大拖鞋,與這條弄堂絕配。

關上門以前,他遙遙一指對面的房子,「那裡是外公真的房間。」

我是去看他的作品,《外公的房間》,那是一間按照1∶20縮小的賀友直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房間。

賀友直的家,是一間再典型不過的上海人家的房間,又擁擠又文雅,所謂螺螄殼裡做道場。

一間朝南帶陽台的大房間,巧妙地布置成三個區域。一角是賀友直的畫室,放著寫字桌、書櫃,能就著南窗的天光,也是房間裡最明亮的一角。對面用衣櫃和布簾隔出一間小臥室,放著賀友直夫婦的眠床,一張四尺半的棕繃床。睡了許多年,木頭床架子上的渾水漆都磨掉了。當中留了條通道,通到陽台上。陽台已經封了起來,成了自家獨用的洗澡間。過道上放了一張可以移動的躺椅,就沒浪費過道。房間靠後的門邊做了飯廳,八仙桌、冰箱、電飯煲、電視機都在那裡。房間門後背的衣架上不掛衣服,掛抹布。門後的牆上,天長地久的,有了一大塊霉斑,從綠色的牆紙里透出來。

「這裡的霉斑。」我點了一下門後。

「我畫出來的。」小龍花笑了下,「和外公家的那塊一模一樣。」

要沒有過長輩過世那天塌下來了的感受,一個人大概不會明白老房子牆上那塊霉斑的意義。閱歷其實是歲月給人心存起來的好東西,好像麝香一樣。這塊霉斑和童年時代記得的一輪紅彤彤的落日,差不多是同等的分量。

小龍花和外公賀友直。 (小龍花供圖/圖)

一戶上海普通人家的樣子

陳丹燕:許多復刻出來的房間,或者名人故居,也許什麼都對,甚至是原物,但空間裡的生命力就是消失了,有種不能掩蓋的死氣沉沉。在這些東西沒上色的時候,它們也是這樣的。

可是經過你上色和擺放,它們突然變得那麼真實,帶著溫暖的感受,讓我能想起我父親在世時候的家,他的書房,他的床,他的椅子。

我覺得你不光還原了你外公房間裡邊所有物件的顏色,也還原了房間裡的時光痕跡和親人生活的氣氛。上色的時候你在想什麼呢?

小龍花:外公家真的太熟悉了,熟悉到無法刻意去想什麼,就是什麼都涌了上來。

也許有氣味。

一股濃濃的黃酒味兒,還有寧波菜的味道,尤其是吃到莧菜杆或者是臭冬瓜的時候,氣味一般就不容易散去。

到了夏天,下午拖完地板,地板上留著一些濕氣。房間裡總有一盆冰涼的水,一臉盆的水,外公外婆會拿毛巾過來給我們擦一把臉,能聞到臉上的水氣。當時,外公的陽台還沒改造成衛生間,而是一個開放的陽台,陽台上也潑上水,水蒸發了熱氣,陽台上會很涼快,外公就搭一個躺椅在外面。一開始上色,記憶就這樣來到我手下。

外公的屋子不是一間新房,外公家1955年搬來之後,就一直都住在這裡,直到去世。所以幾十年慢慢累積,它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生命。有點窄小,是很典型的一戶上海普通人家的樣子。

家裡慢慢堆積了許多東西,長年累月用的木頭家具,都會呈現出特殊的一些質感,就是歲月濃郁。

屋子裡面的這些道具為什麼豐富,也是因為你能看到這些的不斷積累。這個過程跟上海的面貌一樣。上海這座城也是慢慢由泥沙堆積而成,它也是一個積累的過程,而不是一開始就規劃好的。是多方的介入,各種各樣的,外來的移民也好,原住民也好,殖民者也好,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通過時間不斷積累的過程。外公家也是這樣的。是陳釀的老酒。

小龍花製作的1∶20的外公賀友直的房間。 (小龍花供圖/圖)

不是簡單的場景微縮,是塑造人物

陳丹燕:復刻外公房間的氣氛、顏色、光線這個過程,就是你通過一間微縮的房間,來復刻外公這個人物的過程。

小龍花:之前,有人建議我做一個微縮的外公,坐在房間裡面。我覺得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場景就是人。一個人的家反映了這個人的全部。職業、性格、愛好就組成了這個房間,房間裡的布局經過那麼多年不斷調整,其實已最符合他的生活。所以整個房間就是外公和外婆。

我並不是在簡單地做場景微縮,我是在塑造人物,塑造一個變遷中的生命,如何在他的私人空間裡積累完成。所以這是一個作品,超出了簡單的復刻。

陳丹燕:聽上去這個過程很動人。許多人都是在長輩去世後,出於失落的痛苦,開始尋找長輩的故事,總是發現自己與他們生活了那麼多年,可他們還是像個謎一樣。這樣的結果,伴隨著許多惆悵和挫敗,感到非常孤單。大多數人都無法像你一樣有效地通過一種工作,來一步步追尋外公的足跡,了解他,表現他,使自己有種切實的寄託。也許這也是一種對時間終將要帶走一切的宿命的抗拒吧。

感情有了寄託。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這間微縮的房間打動了我。那種溫暖而傷逝的氣氛,令我想到自己家的長輩,他們留下的房間、衣物、書籍、針線盒子,他們從前經常經過的街角,他們身上的氣味,萬金油的,或者跌打膏藥的,花露水的。按理說,我家的長輩和你家的長輩生活環境不一樣,但他們也是同一代人,所以在這個房間裡,我也能看到一些相似的生活習慣,比如寫字桌總是放在天光最好的地方,比如在玻璃板下面壓家人的照片,比如那個竹子躺椅,比如牆上的書法。你這間房間也復活了我自己的記憶,讓我感受到自己對長輩的懷念。

這是我覺得它了不起的地方。

成就畫面的,是細節

小龍花:對這樣的上海人家,你的閱歷越多,那你在豐富的場景里能發現的也就越多。

外公早年在舊貨店裡買了這個柜子,就一直用。我小時候沒特別注意過,柜子這裡用一桿竹尺撐著,不讓柜子的格子一點點塌下去。外公家的舊家具這麼將就一下,我覺得很正常。

但是之後長大了,發現其實這種將就在許多上海人家都一樣。以前人不是都縫縫補補嗎?

所以我決定把這個細節也還原出來。可具體這一格的撐腳是怎麼斷的,已經不清楚了,是我外公淘到這個柜子時就殘了,還是之後外公放的東西太重壓的,我沒有去問過。可那裡有外公的生活狀態。那個尺是一把木尺,還不夠長,外公在尺下面還墊了一塊紙片。

每家大概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這樣的細節吧,屬於這家人的細節。

物件的擺放並不是沒有理由的,也就是說,在一個物件極其豐富的屋子裡面,物件的擺放有生活和個性造成的理由,背後都有深刻的個人印記。仔細觀察一下自己的家,誰都可以意識到,沒有一個物件是隨隨便便放在那裡的。

比如說桌子和眠床的邊角,椅子背,都因為天天用,油漆磨掉了,或者有刮痕。特別是老人用了許多年的家具,我也把這些磨損的地方表現出來,上完色後,用沙皮再磨掉一點,讓它還原到一個被使用過的樣子。

陳丹燕:外公眠床邊上的窗台,你也特別用砂皮磨了,做出了一間許多年沒有再裝修的木頭窗台邊緣磨損的痕跡。

我記得,很多小孩子寒暑假的時候,都會跑去外公外婆家睡午覺。是你在外公外婆床上睡午覺,才觀察到窗台被磨損了,還是直到你要做這個屋子的復刻,才發現的呢?

還有在窗台下面的牆上,外婆貼的那些硬紙,到底是什麼包裝紙呢?

小龍花:並不是我小時候就觀察到了。小時候看到這些,都習以為常。

還是因為這次創作。外公去世後,我開始細細打量這間房間。

我看到天花板上剝落的牆皮,我記得我小時候打地鋪睡在地上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天花板。現在它還在上面掛著。但時光就這樣流逝了,外公不在了,掛下來的牆皮卻物質不滅。

它們讓我感到震動。它們讓我對外公房間裡更多的細節睜開了眼睛,就仿佛這個人還生活在這個環境裡面,並沒有走掉。

因為外公外婆的床靠窗台,時間長了,床邊的牆壁就磨髒了。我有時候在床上睡覺,碰到坑坑窪窪的牆壁也感覺不好,外婆就想了個主意,灰色的厚紙摸上去比較乾淨、滑又舒服,她就把它釘在牆上了。

之後上面的那些金色貼片,其實是老年人緩解關節疼痛用的膏藥貼,應該叫經絡貼吧。可能外婆覺得好看,就隨意把它貼在牆上,感覺像一個個小金幣,變成了裝飾。

外公有個理論,他說,一個故事的成敗,或者一幅畫的成敗,除了大的思想,其實成就畫面,拯救故事的,是細節。所以我覺得,要有無數細節的堆砌,才能夠把自己想要表達的全盤托出。

細節是制勝的。

這個房間對我來說像是考場

陳丹燕:所以,其實你在復刻外公房間時,使用超大量的細節,這不光是因為有私人的感情和記憶,造成的難以割捨,更是認同了外公在創作上給你的指點。你宿命地認同了外公的細節觀。

這樣的精神上的反抗與理解,常常會發生在最受長輩溺愛的下一代的成長過程中,就如我跟我的父親。我至今都沒有確定,是因為強烈的愛,導致了在精神傳承時的壓迫感,引起了反抗,還是因為溺愛激發了為所欲為的權力,所以才對精神相通有了更高的要求,這樣也導致了叛逆的發生。我記得自己一直都跟父親爭論對世界的看法,對世界大同的看法。直到父親去世後——至今他過世五年多了——我也是在對他的遺物的漫長的整理和閱讀中,看到一個純潔固執的靈魂;我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我現在長得也越來越像父親了。

當然啦,一個著名的畫家外公,一定會給同樣當畫家的外孫重要的影響。

小龍花:他其實是非常嚴肅的人。對我來說,這個屋子,除了家人聚會時給我歡樂的記憶之外,很多時候,它籠罩在外公的嚴肅裡面,我覺得壓抑。

我父母對這屋子的印象也是這樣的。外公畫畫時,他們進屋來,不能出聲。媽媽說她躡手躡腳。我小時候經常也要躡手躡腳。外公非常寡言,非常嚴肅。

特別是當我也學習美術,要和他吃同一碗飯的時候。外公開始對我非常嚴格,我畫了畫,要拿給他看。這個房間對我來說像是考試場所,每次把畫拿給外公看,都是放在桌上等著。外公可能還在干他的事,或者還在沉思。我也不敢多說,就離開了。

然後,他會喋喋不休,把很多理論反覆再反覆,他特別固執,也可以說,他已經把自己打磨成了密度特別高的一顆金剛鑽,他想用他的鍊金術來鍛造我。我離他那麼近,這個灼燒感很強烈。

我許多時候反抗他,躲避他,慢慢地我找到一套語法,是他喜歡聽,而且能夠接受的,慢慢地,我學到一種作為畫家與他相處的方法。當時只是為了躲避,過了很多年,我也慢慢能夠理解到我當時有多差,慢慢理解外公對我說的那些話,到底在繪畫上有什麼作用。

如今我覺得最遺憾的,就是到外公那兒給我的壓迫感,以至於無法輕鬆地想要見他就去見他。其實我應該可以做到的,我們一直住得那麼近。

後來去外公那裡,我都要先想一想,我今天要去幹嘛,要找他聊一個什麼事兒,我有備而來;我要去找他,不如小時候那麼自然。其實我抬頭就能看到外公所在的這個房間,很多時候我都想上去和他相聚。但是由於這些心理的包袱,沒有那麼輕鬆地去叩開他的門。

在他去世前,我拿雅克塔蒂的playtime去和他分享,那應該是我們最融洽的時光了。

我可以這樣講,在上大學之後,我所有的藝術發展都是刻意要違背我外公所講的,走另一個方向;所以有時候他的批評我完全不聽,甚至要爭吵起來。但之後,我慢慢能夠理解,我越來越了解自己和本土文化之間的連接。但我始終不想輕易地服從,我擔心自己在外公的籠罩下會變得迂腐。

在他離開以後,與他相處

小龍花:這個房間的創作,的確是一個創作。

這個房間裡其實包含了三個時間。日曆是記錄了製作這間房間的時間,在製作這間房間的7月,我觀察每一個物件所在位置的時間。還有一個時間,是外公在世時的時間,桌椅的擺放,還是外公在用的樣子。餐桌上擺著他日常吃的飯菜。房間的環境還是在那個時間裡面。還有一個時間是在外公剛去世之後。外公的第四代是在他去世之後才出生的,如今在玻璃台板下有很多第四代的照片,這是外公活著的時候沒有的。只有家裡人看,才會明白這間房間裡有三個時間。

在外公房間裡出現三個時間線,像三個空間疊加起來。

在外公離開以後,他常坐的那個凳子,我始終覺得上面留下了外公的影子,他像一個黑洞,一個被挖走的空間。外公一直長坐的這個凳子,它的空間也已經變化了。

這個工作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能夠真正進到那個房間,在他離開以後,與他相處。

也給我一個機會,從我母親和我阿姨那裡聽到有關這間屋子以及他們過去生活的很多故事。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這卻是我第一次聽到上一代人的回憶。

小龍花的工作室,曾經是他爺爺奶奶的家。在那裡,我和他一起向下望著那個將會永存的房間,那裡似乎有著一團雲朵,沉浮著他對自己記憶的愛惜,對自己家人的祝福。這份溫柔的感情,讓我想起我父親的家,他活著的時候,大前門牌國產香煙辛辣的臭氣,他冬天穿的棉大衣,他用了幾乎一輩子的二戰戰利品美軍單人羊毛毯,現在是我家茶几上的桌布,他的紅藍鉛筆,他存著的一疊疊整整齊齊的《參考消息》。我在想,自己為父親的家做得不夠。

我是個生活平順的作家,並不想為了寫出偉大的作品去嘗遍人間疾苦。但看著1995年寫舊城街道的時候,滿城拆遷留下的舊屋屍體,到2019年,看著一間人去樓空的房間如何永生,也算聽到時代向前的腳步聲。

陳丹燕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TXHP9m4BMH2_cNUgYdD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