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此刻的以色列,我最擔心的不是頭上的炮彈

2021-05-17   世界說

原標題:身在此刻的以色列,我最擔心的不是頭上的炮彈

5月7日耶路撒冷日前夕,阿克薩清真寺廣場爆發巴勒斯坦居民與以色列警方間的武裝衝突,而後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馬斯以「保衛聖地」之名向以色列城市發動無差別飛彈襲擊,並在5月10日,把飛彈發到了我居住的特拉維夫的上空。

與我七年前經歷的上一次大規模巴以衝突相比,哈馬斯似乎在軍事上有些長進,試圖通過同時發射大量飛彈突破以色列的「鐵穹」防空系統,而且學會了使用自殺式無人機、反坦克飛彈等新武器。以色列的機場、海上油田因襲擊威脅被迫暫時關閉。

不過,我看到的現象卻是, 威脅以色列生存的並非外部武裝力量——哈馬斯3000餘次飛彈襲擊90%以上被鐵穹攔截,無人機和反坦克小隊也被以軍打擊殲滅——而是內部族群和社會群體間的敵視和不信任。

被哈馬斯飛彈擊中的特拉維夫郊區 / 世界說

從鄰居到仇人

就在哈馬斯和以色列互相拋擲炸彈的時候,約旦河西岸附近的以色列猶太-阿拉伯人混居城市Lod發生了嚴重的族群暴力。

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前一天還是鄰居,後一天就打砸焚燒對方的居所。

族群暴力很快就蔓延到其他阿拉伯-猶太混居城市,有些城市的猶太會堂被燒,有的阿拉伯司機在街上被猶太人拖出汽車圍毆。

後方城市在與外敵交火期間發生種族騷亂,對沒有戰略縱深的以色列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雖然以色列政府迅速動員數千名軍警進入騷亂城市維持治安、逮捕衝突雙方的極端分子,部分拉比(註:猶太教的宗教領袖)也緊急呼籲信眾善待阿拉伯族同胞,但族群仍沒有完全平息,就在15日晚,Jaffa一阿拉伯人居所遭猶太極端分子縱火,兩名孩童被嚴重燒傷,而打砸搶燒在部分西岸周邊城市阿拉伯示威者間繼續。

其實,這次以色列境內猶太人與阿拉伯人間的族群矛盾,是幾十年來制度和政策隔閡下所積攢矛盾的一次總爆發。

以色列的很多60後和70後跟我講過,在2000年巴勒斯坦第二次大起義爆發前的相對和平時期,以色列猶太人與約旦河西岸阿拉伯人的民間交流絡繹不絕。普通以色列家庭在周末安息日的時候,開一輛小破車就可以來到位於約旦河西岸的小餐館吃個飯、在小超市買個東西,價格便宜、服務態度熱情,久而久之,就攢了不少朋友。

疫情爆發前的約旦河西岸,已經少見以色列人 / 世界說

隨著大起義的爆發,為了阻止巴勒斯坦極端分子人肉炸彈和暴力襲擊,以色列開始修建著名的「隔離牆」。 後隔離牆時代長大的以色列90後和00後兩代人,幾乎沒有機會前往約旦河西岸。

年輕一代的以色列人絕大多數都過著普通的生活,為了糧食和蔬菜奔波、為了升職加薪而努力、為了送孩子上下學而違章停車。他們平時關心的問題無非是怎麼又來一次大選浪費大家的時間和稅金、房價越來越高如何負擔、以及過去這一年因為新冠病毒的影響三進三出全國停擺對經濟造成的影響。他們不會刻意去翻看新聞了解牆對面阿拉伯人的生存狀況和訴求。在他們眼裡,牆的另外一邊是恐怖分子和恐怖分子的家人,是政治腐敗的領導人和在政治腐敗和恐怖主義壓抑和裹挾下仇恨以色列的老百姓。

這種對阿拉伯人的冷漠和反感也慢慢擴展到境內阿拉伯人身上。

以色列境內900萬人口中約有160萬是阿拉伯人,這些阿拉伯人分為兩種。一種生活在純阿拉伯城市或者村莊,經濟發展得不到國家扶持,而且時不時受到軍警盤查和暴力執法,尤其是隔離牆後成長起來的以色列新兵,在阿拉伯人面前不會那麼講究「政治正確」。

還有一種是海法、特拉維夫、雅法等以色列大城市裡生活的阿拉伯人。因為混居,所以感受不到特別明顯的民間歧視,但是有制度性歧視。比如,據以色列「阿拉伯少數族裔權利法律中心」調查,本次衝突期間,以色列當地法院受理的116件財產侵害案都是以色列猶太人控告阿拉伯人,一例阿拉伯人控告以色列人的都沒有,而明明在這次事件中,有很多以色列猶太人打砸燒阿拉伯人財產房屋的事件。作為在以色列生活的阿拉伯人,他們應該要麼對以色列的司法系統不信任,要麼就是曾經信任過,但是阿拉伯人控告猶太人總是不了了之。

而民間的敵意,又因為政客的操弄而加劇。從2015年起,總理內塔尼亞胡為了在右翼選民中催票贏得選舉,不停地妖魔化以色列境內的阿拉伯公民,認為他們與左派「合謀」顛覆自己的政府。內塔尼亞胡執政期間,大量宗教文化中心在定居點和城市建立,這些文化中心名義上是向青少年傳播傳統猶太文化,促進民族文化傳承,實際上經常由極端右翼拉比把持,經常散布仇恨阿拉伯人的言論,導致年輕一代的族群間的敵視越來越深。

在阿拉伯方面,國際力量貌似也沒有起到太多的積極影響。2020年年底,非政府組織「監測學校教育中的和平與文化寬容研究所」(Institute for Monitoring Peace and Cultural Tolerance in School Education)發表了一項研究,指巴勒斯坦地區聯合國近東國際工程處(UNRWA)學校的15份課本教材的例句里均含有烈士殉道和暴力的內容,而其教學對象是小學一二年紀的巴勒斯坦孩童。

以色列海法醫院裡阿拉伯和猶太醫護人員互換和平消息 / 網絡

網際網路帶來的不是交流,而是惡化

而移動網際網路媒體的發展,也加劇了言論和政治立場的極端化。每逢衝突升級,大量一邊倒的極端觀點和極為情緒化與片面化的表達會得到更廣泛的傳播,中立與理性的聲音幾乎無法傳達。

在網際網路媒體極端言論的影響下,巴以普通民眾之間沒有任何信任,特別是以色列民眾,看多了右派宣傳機器那些「哈馬斯成員裝死」的視頻,就覺得阿拉伯人全都在說謊,那些所謂的以色列警察暴力執法、無辜被擊中的平民什麼的,都是騙人的。

這次族群暴力衝突中,仍有很多阿猶民眾互助的案例,比如阿拉伯人幫助被阿拉伯暴徒縱火的猶太教堂滅火,猶太人幫助被猶太極端右翼襲擊的阿拉伯人脫困, 但在媒體上,這些正面案例被個別負面案例和仇恨行為淹沒了。我身邊的以色列同事對於巴勒斯坦人的想像,是每次有以色列人員傷亡之後,「所有」巴勒斯坦人都上街發糖慶祝。

在猶太和阿拉伯極端分子衝突的壓力下,以色列境內兩個民族的溫和理性派處境日益艱難。

在猶太人方面,在以色列有一個廣為人知的笑話:以色列人口中有三分之一接受高等教育、有三分之一服兵役、有三分之一工作納稅直到退休,實際上這是同一批人,即世俗派和現代溫和正統派猶太人口(註:雖然以色列全民兵役制,18%的阿拉伯人和26%的極端正統教徒不服兵役,40%的適齡女性也以各種理由逃避兵役,這個笑話正慢慢成為現實),他們背負著國家經濟運轉、稅收與社保、醫保系統不崩潰的重擔,給高科技的創業國度與以色列國防軍源源不斷輸送新鮮血液。

這次衝突由不服兵役的極端正統派教徒挑起,但上戰場保衛國家的卻是世俗和溫和正統派提供的士兵。面對哈馬斯射程越來越遠、威力越來越大的飛彈,世俗派雖然與極端正統派矛盾愈演愈烈,也只能放下分歧一致對外。

在政治層面上,本來內塔尼亞胡領導的利庫德集團在第四次大選中表現慘澹組閣失敗,本內特領導的右派、拉皮德的中間派以及阿拉伯政黨本來很有希望組建聯合政府,終結內塔尼亞胡的統治。不料族群衝突爆發,本內特面臨黨內極端分子巨大壓力,宣布放棄參與組建聯合政府,以色列很可能將迎來第五次大選。

如果這次衝突是內塔尼亞胡挑起以挽救自己政治生命的話,那麼他已經接近成功了。

而以色列的阿拉伯溫和派的日子也不好過。

作者的阿拉伯同事(為防止被阿拉伯極端分子攻擊,我們做了面部處理) / 世界說

我身邊一位阿拉伯裔以色列同事。每當衝突發生的時候,她就像以色列的猶太溫和派一樣,處於非常微妙的、腹背受敵的境地。這幾天的空襲中,她也和我們所有住在以色列中心區的同事一樣,跑防空洞、祈求所有人的平安。

在中心區空襲開始的第二天,這位阿拉伯裔同事仍然來上班了,帶著非常得體的微笑和非常職業的工作態度。畢竟這微妙的情境,自小伴隨以色列的阿拉伯裔公民長大,對他們來說,也已經習以為常了。

我問她,你們今年開齋節怎麼過的?她說,隨便在家吃一口,以我們的立場也不敢太張揚,畢竟,那麼多人還在受苦。(責編 / 權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