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1958年—),1976年進入中國人民海軍北海艦隊任衛生員。1980年退伍回京,進入北京醫藥公司藥品批發商店任業務員,1983年辭職靠寫作維生。先後發表了《玩的就是心跳》、《看上去很美》等小說。出版有《王朔文集》《王朔自選集》等,後進入影視業,電視劇《渴望》和《編輯部的故事》都大獲成功。1997年1月赴美,1997年7月回國,從事自由寫作。
選自《知道分子》王朔著 新經典 出品
我曾有個偉大的愛好——談人生,每次實踐這個偉大的愛好時,有好幾個瞬間,我都找到了一種偉人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對此愛好樂而不疲。
直到有一天,那萬惡的一天啊!讓我現在想起,依然心有餘悸。
那天,我談人生的對象是一個年輕而清秀的姑娘,有一雙忽閃的大眼睛,我敢打賭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談人生對象了。地點是在一個很有情調的咖啡館,我們優雅地一邊喝咖啡一邊談人生,我也敢打賭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談人生地點了。窗外陽光明媚藍天白雲鳥語花香,這天氣也很適合談人生,但我不敢打賭,因為我覺得有些時候小雨淅瀝的天氣也挺適合談人生的。
談人生的套路我已爛熟在胸,憶往昔看今朝展望未來。看著對方明亮而純凈的大眼睛,我強忍著內心的激動,喝了一口咖啡,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娓娓道來。人生啊!你怎麼這麼可愛,無論怎麼談你都沒意見,無論怎麼談你也不會厭煩。每次談都有新感覺,每次談都有新發現,所以我一直堅定地認為談人生是這個世上最有意義的事情。
那天我狀態特別的好,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就像一個鋼琴大師演奏著最美的樂曲,讓聽的人如痴如醉。對面的姑娘顯然進入了這種狀態,她不斷地點頭,不斷地重複說著「您說的太好了」、「您說的太精闢了」、「您的見解太獨到了」諸如此類的話。當我側過臉45°微閉雙眼幽幽地說道「其實,人生就是一場修行」時,我用餘光看到姑娘一臉崇拜的表情,大眼睛裡放出閃亮的光,讓我異常滿足。
我一邊說,一邊喝著咖啡,這時候我很後悔——下回談人生再也不能喝他媽的咖啡了,不經喝!還特別貴!一定要喝茶,可以續杯。正當我口沫飛濺意興正濃的時候,姑娘的手機響了,我有一絲不快,但仍然笑了,保持著一個職業談人生者的風度,示意她接電話。姑娘抱歉地一笑,拿著手機出去接了。
隔間突然安靜了下來,我有些意興闌珊,突然下腹一陣痛意,來得異常迅猛。我突然意識到喝十幾杯咖啡談人生也是一種難度很高的技術活。我急切地起身去尋廁所,這個咖啡館很大,坐了太久猛地起身讓我有些暈頭轉向。我朝一個疑似廁所的方向走去,在一個拐角,我忽然聽到那個姑娘的聲音——「...嗯...還沒呢...有個傻逼跟我談人生呢!都兩個小時了還沒談完!那傻逼腦子肯定有病!」
聽到這,我身子打了一個激靈,我立刻感到下身...濕了。
從此,我就落下了個病根,一跟人談人生褲襠就會有濕意,我很羞愧。
但我還是無法捨棄這個偉大的愛好,所以我現在包里都會隨時準備幾片紙尿褲,而且調整了一下談人生的路數,不再談「人生需要珍惜,要有一顆感恩的心」、「有目標的人生才是偉大的人生」、「三十歲以前應該知道的人生哲理」什麼的,而是「你幾月的啊?」、「哦!你是射手座的啊!射手座的人嚮往自由喜歡挑戰,所以你的人生充滿刺激與意外」、「讓我看看你的手,你的感情線很亂啊,看來你這輩子至少要經歷三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相比談星座,我更喜歡給姑娘看手相,「別亂動!你手真滑啊!皮膚真好!你用什麼牌子的護手霜呢?」最近我在研究摸骨,我認為用這個談人生更具科學性。
於是我成了圈內有名的談人生大師,但我漸漸發現,談人生改變不了人生,與其說人們喜歡談人生,不如說人們更喜歡有趣地談人生。
還有,人們都不太愛談人生了,凈談什麼民主啊、革命的。我很失望,這些膚淺的人啊!這不是大師想要的,我要找個真正能談人生的人。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被我找到了!在幼兒園門口,我拉著一個孩子,一臉真誠地對他說道:
「帥哥!我看你骨骼清奇耳聰目明,定是一個不凡之人!你我談一下人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