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川,八月的玉米托住眼前的陽光,整齊地站立在「蠻民」 的反抗之地——明朝修建的營盤,像對歷史時空的善意遮掩,或者簡寫……
被簡寫的還有「甘川」這個詞語本身。怎樣從歷史的碎片里還原一個詞語的正確意義和書寫?於是,這個緊貼大地的村莊,向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恬淡呈現——青山如屏,流水如帶,屋檐翹角永遠掛著一抹翠綠,庭院圈舍透著淡淡的家的情愫,一彎河水輕輕一攬,稻田和房屋自是靠近溫柔夢鄉。「一江清水一江潔,半連山色半年春」,村莊一如天然自成的陰陽八卦圖,挑中陰陽八卦的第一個「干」字後,干川,干川,喊成了百姓心裡濃濃的鄉情。而在清朝乾隆年間,這個平民性質的村莊為一個人的皇權威嚴謙讓,「干」字變身同音字「甘」。在村莊裡,詞語能照耀詞語。
走過一座石橋,靠近甘川,不能迴避的是莊稼,是一排排站立的玉米,它們有著堅定沉實的表情,樸實而喜悅地矗立於寨子後山的營盤上。營盤修建於明朝,當時居住在這裡的苗民用來反抗明朝廷的「趕苗」霸業。一張張青石疊加著,碼起一道堅實的防衛牆。眼前的一堵只是在雜草的生長里模糊了面目,石縫處,暗綠的苔蘚也在歲月里招搖。生長的還有村莊裡楊姓族人一輩輩流傳下來的記憶。
明朝八月的那個凝黑濃夜,他,楊姓族人的祖先,在最後轉身的一瞬間,看見了村子以悲切的火苗向他揮手告別。鎮壓苗民的土司囂張的狂笑像毒蛇芯子,快要黏到後山的營盤來了。來不及留戀,更來不及流淚,「趕苗」慣用「割耳看死活,燒腳辨魂去」的恐怖情景老是纏繞著他逃竄的雙腳,趔趄不定。家沒了,地沒了,村裡的丘家、王家、付家、張家、徐家也沒了。還能去哪裡?迷迷糊糊來到一個叫牛角井的村寨,那裡林茂壑深,一戶唐姓人家收留了他,給了這個男人質樸的愛情和溫厚的家。鄉愁是一顆種子,在男人內心深處悄然生長根的情節,一切背離了一朵愛情的綻放,卻與背叛無關——他要求死後葬回甘川,葬到心底暗積的糾纏里,與一方山水同在,與村莊曾經的魂靈同在。
秋天剛到,陽光蘸著彩色墨汁一筆一筆地在莊稼和草地上認真書寫。玉米頂著一層金黃,笑得含蓄,只是一不小心露出了玉牙,讓穿行其中的造訪者稍微有了些不好意思,歪歪身子,走過了。營盤下不遠處的土台上,柱子支撐的空間不復存在,明代的石磉滾落草叢,在陽光的映射下有著青郁僵硬的表情。甘川楊姓族人祖先的墳墓在這裡靜默守望,守望每一季春華秋實。恍惚中,仿佛是四周茅草的生命之綠托住了墓碑的重量。墓碑上,時針指向大清光緒三十年,除此之外,是楷書的繁體字,工整的筆劃烙刻著一個男人的思鄉情結。我們細細認讀,淤積的時光逼仄了八月的聲響,還原靜穆、淡然。四周,纖細的茅草一點點地匯聚,一季季地歸來,仰視生命的高貴,詮釋墓碑樹立的意義——「志在牛山一脈淵源庚樂土,魂來川澤三房鼎峙奉明禮」。一段離愁,年年相思。魂兮歸來。此刻,在甘川這些無比真實的玉米和柑橘面前,一種幸福情緒無處不在。
二
青山,石橋,稻花。
院落,木窗,人家。
小路像血脈經絡一樣在村莊細密的肌體里穿行,引領我們感受甘川的體溫。拐彎處,一所老宅院帶著舊日時光的訊息將我們前行的亢奮堵截。
青瓦灰磚,兩邊的廂房像一句對仗工整的格律詩,除了浩蕩的時間能隨意進出,木門上銹跡斑斑的鐵鎖提示著對詩意嚴絲合縫的關閉,輕輕觸碰,我們的指尖沾滿現實的灰塵。在大把大把湧進院子的時光面前,宅院的正房仿佛被逼得皺著眉頭,縮手縮腳,朝後仰著,並一步步後退。退著退著,舊了。風火牆一直忠心耿耿,對宅院的保護意識無懈可擊。牆頭繪製的蘭、菊、鵲等花樣,墨跡模糊,我們卻能感知主人最初的祝福和願望。這些土家人特有的建築文化,穿越二百年時光,在這座宅院裡迴旋,清晰抵達我們的意念——蘭和菊代表君子品質,喜鵲代表喜慶祥和。
正屋的大門敞開著,堂屋的幽暗裡晃過一個身影。是一抹旱煙的青光和濃熏味提醒了我現實的存在。木椅子上,閒散的面容飛渡歲月神光,一個老人開始絮絮叨叨。他的傷口與一個逝去時代的陣痛彼此呼應——文化大革命,香龕上方的「積善家」字樣被剷除,老人被剷除的是年少青春的壯志和信心。甘川,這個曾經祥和安寧的家園遭到了創傷——供奉祖先的香龕,碎了,「積善家」的家訓,沒了,雕有傳說故事的花窗,砸了。只剩一座宅院,一個家的溫馨概念。多年後的某個雨天,某個黃昏,點燃一桿旱煙,那些反覆咀嚼過的日子就在身前身後晃晃悠悠,曾經被一度遺忘,或者從來就被牢牢記住。此刻,堂屋的香龕上有冷卻的灰燼和香燭,不能冷卻的是年復一年土家人的節日和節日裡對祖先,對時光,對生命的恭敬和尊重。
流年逝水,在時間與記憶合謀製造的遺忘里,老人和老屋,青春和面容,總是被淘汰出局,總是手無寸鐵的順從——後輩們已全部搬離宅院,他和老伴留下來守護。前不久,老人的後輩對宅院的牆壁和花窗進行了修補。
嶄新的木料顏色以及瓷粉的氣味,在宅院久遠的青灰上猶豫不決,與他特有的時光感和歷史感不能握手言和,我們眼中的木板壁也呈現出怪異的表情。
在邁出大門時,我明白,儘管陽光大方地、溫柔地照射在封火牆殘留的墨跡上,也無法與真實的過去進行對話。現在,來過甘川又離開甘川的人們,沒有時間去追問封火牆上「打倒……」這句標語被洗涮、被省略了的後半截。
甘川的老宅院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章節里,向外界提供著往日生活的訊息。老人定格於自身的孤島,在詩詞楹聯里轉著春來秋去。
閒言碎語,飛短流長。在一段往事裡,我們需要抬頭……
陳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