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假期剛剛結束,議會大廈又開始喧鬧。埃莉諾·萊恩有些疲倦,這位下議院女副議長起身,俯身接過一張紙,瞥了一眼結果,隨即環顧大廳,輕鬆釋然:
The AYES (yes) have it. The AYES have it!
折磨不列顛人民三年的脫歐問題終於有了結果,詹森政府的《脫歐協議法案》通過三讀,英國也將於1月31號正式脫離歐盟。
兩次大選,兩任首相,數次表決,都無法躲避籠罩在西敏寺頭頂上的歷史烏云:北愛爾蘭的邊境困局。
「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
北愛與愛爾蘭的310英裡邊界,仿佛大英帝國的傷疤,印刻的是貝爾法斯特,都柏林,倫敦間數百年的恩怨糾纏,戰火血淚。
帝國第一塊殖民地
12世紀下半葉,中華正逢亂世,南宋,金,西夏並列於世,刀兵不斷。而在大陸的另一端,兩軍交戈同樣未能止息。
金雀花王朝的開國之王,亨利二世,在教皇的默許支持下,侵襲愛爾蘭。傲然的英王依賴強大武力,成為愛爾蘭法理上的最高宗主,一時風光無兩。
由於遠未征服同化愛爾蘭全境,亨利二世從未想到,他僅僅是拉開了數百年的恩仇序幕。之後的幾個世紀裡,英王對愛爾蘭的實際統治可謂綿軟無力。不屈的愛爾蘭人反抗此起彼伏,英王統治近於崩潰。
直到亨利八世。
寫入我國教科書的英國國王寥寥無幾,推行宗教改革的亨利八世恰恰名列其中。毫無疑問,他是一位不知畏懼的國王,在他眼中,羅馬教廷的神聖教令,不過是一塊可以被隨時踢開的絆腳石。
可惜,愛爾蘭人不會這樣認為。
愛爾蘭人大多信奉天主教,認為自己的國家「只是教皇的一個采邑,只是因為教皇阿德里安的賜予,才讓英王來統治的」。
1540年,為了破除這種「愚蠢的見解」,亨利八世計劃在愛爾蘭應採用國王尊銜。次年6月,愛爾蘭議會尊奉亨利為愛爾蘭國王。
他發起的宗教改革同樣在愛爾蘭展開,這片土地不可避免地再次發生劇烈動盪。
中世紀的反抗高潮
他的女兒,英國「黃金時代」的開創者,「童貞女王」伊莉莎白一世,在愛爾蘭問題上,堅定地秉承父志。
女王鐵腕推行「王權至尊」,「信仰劃一」兩項法案,加速愛爾蘭這片土地英格蘭化。種種雷厲風行之舉令愛爾蘭的貴族與平民盡皆恐懼不已。
此後,各種反叛接踵而至。終於,1594年,叛亂達到高潮。
蒂龍伯爵休·奧尼爾的府邸迎來了幾位客人,他們是附近的幾位領主。他們都不滿英國統治久矣,決心反叛。
於是,在厄爾斯特地區(後來的北愛爾蘭),爆發了曠日持久的大反抗--「九年戰爭」。面對這次大起義,大反抗,彼時蒼老年邁的伊莉莎白竟無一絲暮氣。她不為所動,集結重兵,血腥鎮壓。
隨著大反抗失敗,愛爾蘭,在五百年的征服與反抗後,第一次被英國全面統治,殖民化進程也逐漸深化。
叛亂範圍
伊莉莎白「豐功偉業」,讓後來的斯圖亞特王朝獲益良多。大批信仰新教的英格蘭人和蘇格蘭人在政府的鼓勵下,移居到厄爾斯特地區。
所謂的「新開地」運動開始了,外來者肆無忌憚地掠奪愛爾蘭人的土地。不列顛人(British)的新稱謂,也是在這沆瀣一氣的勾當中被人喚出。
1801年,英國議會頒布了《英愛同盟條約》,愛爾蘭正式併入英國版圖,成立了「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愛爾蘭成為英國歷史上的第一塊殖民地,從此徹底喪失獨立地位。
從大饑荒到國家獨立
哥倫布驚訝於在新大陸的發現,他期待能用這些新奇玩意換來榮耀與財富。
其中,一種觀賞作物被引入西班牙,一開始被當作「魔鬼的果實」,「能吃的石頭」,僅供貴族玩賞其花朵。後來,在寒冷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瑞典開始嘗試規模化種植。由於它的高產,隨即被推廣到整個歐洲。
它就是馬鈴薯。
淪為殖民地,意味著愛爾蘭成為大英帝國的畜牧場。為保障牛肉供給,大片土地被英國的大地主們劃為牧場,土地兼并異常嚴重。內外交困之下,農民傳統種植的小麥被迫改為更為高產的馬鈴薯。到了1845年,馬鈴薯是愛爾蘭人唯一可以依賴的農作物,更是三百萬小耕種者的命脈所系。
就在這一年,災難降臨了。
夏天連日的陰雨滋長了一種真菌,馬鈴薯因此霉變,腐爛,連幼苗都無法倖存。「霜霉病」摧毀了四成的馬鈴薯田,繼而食糧大規模歉收。
接下來的幾年,厄運繼續籠罩「翡翠之島」:
1846年,繼續全面歉收。
同年,英國廢除《穀物法》,為英國貴族地主逐利行為進一步打開方便之門。餓殍遍地之時,愛爾蘭不僅沒有得到政府的及時救助,還被迫繼續向英國本土出口糧食。
1848年,再次全國歉收。
從1848年開始,之後的兩年,有超過4000名失去親人的妙齡少女遠渡重洋,被政府送到澳大利亞。
她們被稱為「饑荒孤女」。
殖民地大臣希望此舉能緩解政府救濟壓力,也為澳洲提供年輕女性洒掃家院,繁衍人口。其實與他們的同胞相比,平安抵達異國的饑荒孤女們已經十分幸運。
到1852年,這場慘絕人寰的世間悲劇已經奪去了約150萬的生命,超過100萬愛爾蘭人被迫遠走他鄉。
那時的香農河,不列顛群島的最長河流,愛爾蘭的荒野之河,仿佛一位母親在日夜哭泣。
故老相傳,一位名叫香農的美麗公主為求真諦,跳入「黑沉沉的、奔騰澎湃的浪潮」。香農河的故事像是讖言,預示了愛爾蘭人的命運:
不惜己身,向命運開戰。
在沉重的苦難里,愛爾蘭人再次凝聚成一個堅韌群體。
19世紀40年代中,已湧現了數個愛爾蘭民族主義團體。其中,「青年愛爾蘭派」的激進主張聚集了無數追隨者,他們以「民族獨立」為綱領,堅持「愛爾蘭人民是一個民族,它應該被當成民族來對待」。
70年代,規模浩大的自治運動興起,在運動初期,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並肩戰鬥,生死與共。爭取自治的鬥爭跨越世紀,歷經波折。
復活節起義
1914年,一戰前夕。
歷經無數博弈的自治法案將要通過之時,宗教矛盾的詛咒再次降臨,一股強大的新教反對勢力在厄爾斯特地區形成。愛爾蘭若自治,新教徒將淪為少數派,他們組建志願軍,抵抗來自南方「鄉下人」的統治。
內戰一觸即發。
空前殘酷的一戰爆發了,也暫時緩解了海島上的局部內戰。
但,反抗從未停止。
兩年後,復活節,耶穌受難而復活之日。
派屈克·皮爾斯有些絕望,不久前,他得到消息,從德國運送起義武器的船隻被英國攔截,愛爾蘭總督已經下令開始大搜捕。
作為起義領袖,他必須做出決定:是否取消武裝起義,以保存實力。
最後,他站起身。在某一個瞬間,他像是曾經受難的耶穌,他受難,他死去,但愛爾蘭革命之火終將復燃。於是,復活節起義爆發,一千多名起義者突襲都柏林。六天後,起義被二十倍於己的英軍鎮壓。
清算開始,起義領導層被集體處決,愛爾蘭民族之心再次被刺痛。
獨立很快來到。
1918年的議會選舉,「我們自己的黨」,新芬黨大獲全勝。參與過起義的他們在103席位中橫掃73席,以建立「全愛爾蘭共和國」為宗旨的他們拒絕參加英國議會,而在都柏林成了屬於愛爾蘭自己的議會。
1919年1月,宣布成立「愛爾蘭共和國」。同年,曾力求武力統一愛爾蘭的愛爾蘭義勇軍改組為愛爾蘭共和軍(IRA)。
1921年12月6日,英政府被迫與新芬黨簽訂《英愛條約》,允許愛爾蘭南部26郡成為全權自治領,成立「愛爾蘭自由邦」。新教徒占多數的北方6郡依然屬於英國管轄,也就是北愛爾蘭,南北愛分裂。
1948年12月,愛爾蘭宣布正式脫離大英國協,成立「愛爾蘭共和國」。次年,英國政府承認愛爾蘭獨立主權國家的地位。
至此,似乎皆大歡喜,但歷史從不是童話。
獨立只是開啟了又一個潘多拉魔盒。盒子深處貯藏的,不是希望,而是五十年間的百姓喪命,血親哭嚎。
絕食,恐襲,到最終和平
絕食:殘酷的抵抗
1981年,貝爾法斯特監獄。
這是他在監獄裡絕食的第四十天。他精神有些恍惚,已經出現幻覺,不過這樣反而好過點。過去的四十天,經歷了肌肉萎縮、腸胃穿孔、吐酸水、嘔血、全身潰爛、爛出白骨,他已經快不識得自己的身體。
他叫鮑比·桑茲,從入獄的那一刻就開始抗爭,為了獲得一個「政治犯」的身份。這次絕食,他思慮良久,決心已定。
關於桑茲的報道
他好像還能聽得見一點聲響,似乎是獄警毆打他同伴的聲音。他清楚,獄警之所以搜撿他們之間的通訊紙條。還有另一個原因,不少獄警的家人朋友死在自己愛爾蘭共和軍的同伴手裡。
也是在這天,北愛爾蘭弗馬納一南蒂龍選區,桑茲被增補成了英國下院議員。儘管英國議會緊急立法,但一位囚犯成為議員的事實已經無法改變。
來自美國,來自歐洲,來自教廷的代表相繼而至,希望唐寧街十號做出讓步,可惜,他們都失敗了,原因也只有一個:彼時No.10的主人,叫瑪格麗特·柴契爾。從此之後,「鐵娘子」之威名開始為政敵所敬畏。
幾個月間,媒體工作人員,各國政府代表,來來往往。身處風暴的中心的桑茲反而已經意識不到這一切,絕食後的66天,他終於去世。
5月7日,雨。
桑茲出殯,數萬愛爾蘭人集會,護送桑茲棺木。同日,數萬英裔居民同樣集會,悼念死於「愛爾蘭共和軍」手中的同胞。
一場葬禮,一副縮影。
愛爾蘭立國之後,北愛繼續留屬英國。留在北愛的天主教群眾淪為少數派,人口占比不到1/3,在各方面均遭新教政府的歧視,引發愛爾蘭共和國的不滿。在各大城市中,兩教居民更是劃分地界,互不往來。到1969年,矛盾累積,近乎釀成北愛內戰,愛爾蘭共和軍也趁勢再次活躍。
絕食依然在繼續,10月3日之前,10人絕食餓斃,唐寧街最終還是沒有賦予他們要求的「政治犯」身份。
布萊頓酒店:堅定的首相
柴契爾夫人也知道,她已經成了共和軍眼中「惡魔的化身」。
可是,在柴契爾眼中,這些極端分子又何嘗不是魔鬼?兩年過去了,她依然清楚地記得摯友兼助手艾雷·尼夫的屍身模樣---那具被汽車炸彈切斷雙腿的屍身。她欠艾雷的,她發誓要還。
更何況,那一年,死在共和軍手裡,不止艾雷一人。
女王的堂兄,海軍元帥,為大英立下汗馬功勞的將軍,勳爵蒙巴頓,在垂釣之時,被一枚重達50磅的炸彈襲擊,當場殞命。同一日,6名傘兵和12名戰士也同樣被遙控炸彈奪取生命。
回憶起這一切,柴契爾夫人有些顫慄。
「犯罪就是犯罪,與政治無關」,女首相強硬如鋼。
絕食抗議後的第三年,1984年10月12日,凌晨2點54分,布萊頓大酒店六層。
多布斯,這位內閣大臣顧問正在翻閱材料,忽然聽到一聲巨響。起初,他以為是某個年輕保守黨員的惡作劇,但很快,直覺告訴他有些不詳的事情已經發生。
一顆炸彈轟然爆炸,大酒店主樓大部淪為廢墟。
所有人都知道,保守黨年會將在這裡召開,首相和內閣成員都在酒店裡。
「瑪格麗特在哪兒?」,一時謠言四起。
幸運的是她從樓梯走出來了,首相大人是安全的。但不幸的是,議員安東尼•貝里等四人還是沒有倖免。
看起來,襲擊策劃者至少干擾了既定的保守黨年會。雖然,全世界都很清楚柴契爾夫人很難妥協。
巴特勒勳爵,時任柴契爾夫人的私人秘書,永遠記得柴契爾那時對他說的話:
「現在是八點,會議應該在九點半開始,我們必須準時開始。」
於是,年會正常舉行。
「事實上,我們站在這裡,有點震驚,但沉著而堅定。這不僅標誌著這次襲擊的失敗,而且表明,所有企圖摧毀民主的恐怖主義行為註定都會失敗」
話音落下,會場內部所有保守黨員起身鼓掌,掌聲經久不歇。
一次邱吉爾式的精彩演講。
隨後,愛爾蘭共和軍在電話中宣布對此事負責。展示著同樣難以撼動的意志。
從70年代到90年代,北愛暴力衝突已造成了超過3500人喪生,4000餘人受傷。不計其數的恐怖襲擊和殘酷鎮壓,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
時光流逝,不列顛群島也將要迎接新的千禧年,彼此折磨太久,也是時候有個了結。
1997年,英國大選,工黨領袖托尼·布萊爾攜絕對優勢上台。上台後的新首相以更為開放的姿態接觸北愛的反抗勢力。
1998年4月10日,又是一年復活節,歷史性的《北愛爾蘭和平協議》終於達成,協議保證了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享有同等議會席位,確保權力共享;成立南北委員會,協調與愛爾蘭關係;而愛爾蘭也修改憲法,放棄對北愛爾蘭的領土要求。
和平協議簽訂後, 北愛終於基礎性地結束了大規模衝突,雖然後續的實際談判和改革仍然一波三折,但至此,決定性的一步已經邁出。
未來
2016年的脫歐公投,讓沉寂已久的北愛問題再次浮現於世人眼前。脫離歐盟,尤其是無協議脫歐,意味著可能出現一個有海關審查和隔離牆的「硬邊界」,這無疑再次勾起兩國不堪回首的記憶。
對此事的處理直接關乎脫歐成敗。現任的詹森內閣,前任的特里莎梅內閣都多次與歐盟談判協議解決,最後的折中方案終於在新的一年獲得確認。
在新的時代,歷盡血與淚的愛爾蘭人不想再經歷曾經的一切。一代又一代人倔強地拼盡一切,去捍衛生存的權利,民族的尊嚴。他們有過痛,但無悔無怨,正因如此,這二十年的和平更顯不易。
香農河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尤寒」
千年已過,香農河還在流淌,大本鐘仍在守望,願戰旗不再飄揚,願犧牲者能於時光中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