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道德淪喪和監管缺位並存時，黑磚窯現象便避無可避
死去20年的哥哥，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在雲南省紅河州蒙自市救助站見到50歲的孟宸（化名）時，孟莉（化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哥哥面容蒼老，目光呆滯，雙耳緊貼臉頰，已認不出家人。
孟宸的「復活」源於一次「舉報」。
今年4月，雲南省文山州硯山縣者臘派出所突擊查處轄區內的龍馬頁岩磚廠，包括孟宸在內的一批智障工人獲救。據稱，該磚廠涉嫌非法用工強迫勞動，並限制工人們的人身自由。
時隔20年再相逢，孟莉發現，曾經有文化有正式工作的哥哥，如今「就像一個沒有情感的人」，且背後傷痕累累。
「被戴安全帽的人反覆在頭上敲打，要不就是用腳踢。」涉事磚廠運磚司機爆料，智障工人們「不會說話，也不會反抗，只會工作」。
獲救後，工人們陸續被親屬接回家中，但目前仍有四人因身份不明被安置在當地的精神病醫院。
「路上撿的」流浪漢
龍馬頁岩磚廠建在者臘鄉革豆村的山窪里，生產基地為圓形建築，前方臨時搭建了4排小平房。磚廠廠長許興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工人們平時就住在這裡。
磚廠工人宿舍/新京報視頻截圖
許興璠介紹，「磚廠基本都是承包幹活」，被解救的14名工人是包工頭侯光紅去年年初帶來的，大部分是智障人士。
磚廠辦公室牆上懸掛的《廠規及安全管理制度》顯示：「進廠工人必須辦理有關登記手續方能進廠。」但許興璠承認並未過問工人的來源和身份，只是按月付給侯光紅工錢。「每個月三四萬元，我不知道他給那些智障工人發不發。」
2019年4月，者臘派出所突擊檢查龍馬頁岩磚廠，侯光紅因「涉嫌強迫勞動」被刑拘。
「他們幹活的時候，我老公就在旁邊守著指揮他們，有時候倒車他們不注意安全，不知道讓……我老公不是監視。」侯光紅的妻子王樹梅曾對澎湃新聞解釋。
但經常路過涉事磚廠的當地人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磚廠門口「大小車輛進入頻繁」，智障工人們卻從未露過面。
王樹梅承認，夫婦倆帶來的9名工人中有3個是「智障」，但這些人都是路邊的流浪漢。「過春節時回家，在路上撿的。」
在孟莉的印象中，哥哥孟宸的確是在「路上」失蹤的，不過，是在20年前。
1998年，30歲的孟宸從10公里外的小姨家返程，自此失去蹤跡。
「因為一直沒有音訊，我們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就註銷了他的戶口檔案。」孟莉在社交媒體上回憶，大哥是上過大學的文化人，失蹤時身體健康，也無精神疾病。
據澎湃新聞報道，回家後，家人在孟宸的背部發現了大面積燙傷，傷口處肉里有硬塊，表面仍在流血。此外，孟宸的左臂上還有一處5公分的傷口，但他感覺不到疼痛，也說不清受傷原因，他只記得：「在文山的磚廠上磚，出磚很燙，燒成灰了。」
在家人的再三追問下，孟宸隱約回想起：當年回家路上有一輛大貨車在他身邊停下，車上的兩人說可以順帶他……
「為了給國家減少麻煩」
王樹梅曾透露，丈夫因與運磚司機發生矛盾而遭舉報。
「我們家那些肉，平常都是大盆大盆的給他們（工人）吃，都認為我老公是個好人。」王樹梅稱，丈夫從不會打罵工人。
「伙食可以嘛，每天都有肉。」許興璠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也表示：「沒有（打罵）這回事。」
但家人們發現，歸來後的孟宸變得沉默。「交流時就像一個沒有情感的人，不會主動說話。」當家人提出帶他去文山州遊玩時，他表現得很激動：「說不去那個地方，很害怕的那種樣子。」
龍馬頁岩磚廠運磚司機向新京報爆料，智障工人們「被戴安全帽的人反覆在頭上敲打，要不就是用腳踢」，但他們「不會說話，也不會反抗，只會工作」。
孟莉透露，回家時大哥身上有500元現金。「救助站的人說是救他的人給的。」
「說實在的，憨（智力障礙）的那幾個一個月就給他們兩三百塊錢。」王樹梅承認給智障工人的工資不多，但她認為，智障工人「乾的那點活自己都不夠養活自己」，夫婦倆覺得他們「可憐」，才給他們活干，給他們飯吃。
「本來是路邊的乞丐，在他們自己家裡也是個負擔，在磚廠的話有了一個很好的環境，為了給國家減少點麻煩，在我們磚廠（幹活）是可以的。」許興璠也做了相似的解釋。
硯山縣民政局局長餘勇對此表示，磚廠限制工人人身自由，純屬打黑工，涉嫌非法用工強迫勞動。
硯山縣民政局社會事務股股長張恩敏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接到警方反映後民政局派專人專車將4名未找到親人的工人接回安置在當地的精神病專科醫院。
「話說不清楚。」經過檢查後，4人被確診為精神病。民政局為他們做了DNA鑑定並發布了尋親公告。半年過去了，尋親的人很多，但都不是工人們的親屬。
按照程序，民政局已報請公安機關幫助他們在當地落戶。張恩敏表示，未來會將無家可歸的智障工人安排在養老院，納入縣裡的特困供養。
派出所定期巡查未發現異常
事發前幾天，身為磚廠負責人的許興璠曾簽訂過一份治安保衛承諾書。者臘派出所一位民警向中國新聞周刊證實，所里每年都會讓轄區內的用工單位簽訂此類承諾書，承諾書里包含不得使用「三無人員」，即「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沒有家庭住址的人」的條款。
該民警還表示，派出所每月都會進行巡查。但從侯光紅一行來到磚廠到被查處的一年的時間裡，派出所未發現異常。
在智障工人獲救，包工頭被刑拘後，涉事的龍馬頁岩磚廠仍在正常運營。許興璠還是廠長。
大風吹過，磚廠內塵土飛揚/新京報視頻截圖
對此，磚廠的登記部門——硯山縣市場監督管理局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道，磚廠違規用人不屬於其查處的職責範圍。
「涉嫌非法用工強迫勞動」的行為，應該由誰承擔責任？
北京中盾律師事務所律師楊文戰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根據刑法規定，包工頭侯光紅最高可被處以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磚廠作為用人單位也應承擔賠償責任。「若侯光紅確實構成強迫勞動罪，且有證據證明許興璠對侯光紅強迫他人勞動明知且有協助，那麼許興璠可能構成共犯。」
但強迫勞動罪的認定存在難度。楊文戰指出：「有些殘障人士沒有明顯的自我權利意識、逃脫和反抗意識。這種情況下若嫌疑人拒不認罪，也沒有足夠的證人和證據證明存在『限制人身自由、毆打、威脅等強迫性質』的行為，就可能存在定罪困難的問題。」
黑磚窯頑疾由來已久。
2007年，國務院曾以鄉村小磚窯、小煤窯、小礦山、小作坊為重點在全國範圍內開展整治非法用工、打擊違法犯罪的專項行動。據中國網報道，在行動中獲救的民工有1340人。
同樣是在雲南。警方2016年曾通報證實，曲靖宣威市羊場鎮盛恆磚廠負責人採取打罵、拘禁等限制人身自由的手段強迫6名智障人員做出磚、鏟灰等重體力活，且未付任何勞動報酬。
「關鍵還是在於基層監督機制不到位。」楊文戰分析，類似事件居委會、村委會，還有常到基層走訪的工商、勞動、公安等相關部門工作人員不太可能完全不知情，這種用工方式持續多年，有的是半公開化甚至公開化，往往沒有舉報或者沒出大事就沒人管。
硯山縣勞動保障監察大隊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大隊一般通過日常檢查、專項檢查和舉報投訴三種方式來獲取違法用工信息，但囿於「用人單位多、大隊人員少」的現實困境，檢查並不全面。「一般要有舉報投訴的，我們會查得多一點。」
「資本逐利是本性，如果監督管理不到位，總會有一些黑心人賺黑心錢。所以，要加強基層的監管機制並建立對監管不力單位及個人的追責機制。」楊文戰建議。
原創： 王毅璇 羅曉蘭 中國新聞周刊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QRJCsG4BMH2_cNUg1su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