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4日,中國商人沈永躍在他位於俄羅斯遠東城市烏蘇里斯克的辦公室里遭到逮捕。俄羅斯聯邦安全局符拉迪沃斯托克分局的特勤人員認為他意圖對俄國家公職人員實施大額賄賂。
沈永躍始終否認所有指控。2019年11月5日,在經過了將近兩年的等待以後,沈永躍被俄烏蘇里斯克地方法院一審判處行賄罪名成立,刑期九年,並處2500萬盧布罰金(約合人民幣218.15萬元)。無法接受判決的沈永躍隨即上訴,2020年10月2日,法庭宣布二審維持原判,但二審判決書仍需數周以後才能公布。
沈永躍案一審審理法院外景 / 受訪者提供
2019年的一審判決書顯示,將沈永躍送上法庭的關鍵一刻發生在2017年12月31日,也即他被捕的十五天前。這一天,沈永躍在自己的「躍進工業園」辦公室內接待了一位名叫菲洛諾夫的俄羅斯人,按照他的證詞,那時沈永躍以為這位菲洛諾夫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律師,介紹人說他能解決一切法律問題。為了幫助解決自己投資建設的一家酒店的建築許可文件,沈永躍按照此前的約定,向菲洛諾夫支付了50萬盧布現金作為律師費。
此前,這棟在建的四層酒店被法庭判定違規勒令拆除,沈永躍和自己的代理律師運用了所知的全部法律救濟手段力圖保全酒店,但均遭駁回。
而在俄羅斯濱海邊疆區烏蘇里斯克檢方提起的控告當中,事情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模樣:沈永躍被指意圖向負責房屋建築審批的主管官員、濱海邊疆區建築管理局督察長扎伊欽科進行500萬盧布的賄賂,菲洛諾夫自稱是沈永躍與扎伊欽科之間的中間人,負責轉交賄款,12月31日支付的50萬是其中的第一部分。
沈永躍之子沈博文告訴世界說,沈永躍在俄羅斯投資經商已有十幾個年頭,此前從未遭遇過類似的麻煩。一審判決書則顯示,沈永躍對法律相關問題堪稱重視,在俄的十幾年中,他一直在聘請律師為自己提供法律服務。
假律師之謎
在沈家一方事後看來,2017年12月31日那次改變沈永躍命運的會面更像是一個圈套:判決書顯示,菲洛諾夫早在赴約的兩個月前就已向俄聯邦安全局以「意圖行賄」罪名告發了他,赴約時身上已經帶有竊聽裝置,而偵查人員的車就在「躍進工業園」外。在俄聯邦安全局出具的證詞當中,這次會面被視為「偵察行動」的一部分。
但即使考慮到「偵察行動」的存在,在本案浮現的有關記錄里也並不包括沈永躍「同意或試圖行賄」,俄安全局出示給法庭的竊聽錄音只能證明他支付給了菲洛諾夫50萬盧布作為律師費用——現場既沒有人提到「賄賂」,也沒有提到那位建築局局長的名字,反倒顯示了沈永躍用極其蹩腳的俄語試圖向菲洛諾夫強調,「不要做非法的事」。
沈永躍在一審期間 / 受訪者提供
聯邦安全局兩位探員提供給法庭的證詞表明,這起案件在安全局得以成立的唯一根據是菲洛諾夫的告發,除此之外,其他所有證人都沒能從自己的角度證明沈永躍試圖行賄:被認為是沈永躍意圖行賄對象的那位建築局督察長扎伊欽科在法庭上表示他並不認識沈永躍,也不認識菲洛諾夫;前代理律師艾列西娜證明她曾與沈永躍一起為在建賓館的審批手續嘗試過各種司法手段,沈永躍的個人律師斯塔西則告訴法庭,在此前的會面中他曾和菲洛諾夫吵過一架——原因是菲洛諾夫試圖說服沈永躍,像斯塔西這樣的律師毫無用處,他不願意與他一起工作。
沒有人稱,自己在此前的會面中曾聽過沈永躍提到要使用非法手段或賄賂,艾列西娜還在法庭上說,賄賂的事她「僅僅是從菲洛諾夫的話語中知道的」。
只有菲洛諾夫堅持聲稱沈永躍的真實意圖在於行賄,所謂的律師費只是掩蓋真相的幌子,這個以律師名義簽收了「律師費」的俄羅斯人同時在法庭上承認,他從未接受過法律相關教育,也沒有律師資質,儘管他很清楚介紹人在把他介紹給沈永躍時一直聲稱他是律師。
法院的庭審紀要顯示,菲洛諾夫在庭上宣稱「賄賂」一詞是沈永躍在與他的會面中親口說出,還稱聽到沈永躍與在場翻譯確認了行為的非法性質。但菲洛諾夫不會中文,而沈永躍從未學過俄語,雖然在俄多年,卻一直在依靠翻譯,沈永躍的代理律師提出,自己當事人的俄語水平遠不足以支持他說出「взятка」一詞,與翻譯之間的中文對話更不可能被菲洛諾夫聽懂。
除此之外,菲洛諾夫出具給安全局的證詞中還出現了他同時出現在兩個不同地點的矛盾情況。
但所有這一切都沒能阻止法庭做出有罪判決,而沈永躍發現他沒有與法庭實現對話的辦法:他的證詞幾乎全部被法庭忽略,代理律師提出的質證要求也被否決,在一審的最終判決中,法庭如數採信了聯邦安全局方面的證詞,儘管它們全部建立在菲洛諾夫一個人的證詞基礎上。
菲洛諾夫為什麼要向俄安全局舉報沈永躍試圖行賄?直到目前,沈家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沈永躍認為菲洛諾夫根本是聯邦安全局的暗探,代理律師阿蘭尼巴爾則提出了另一個方向的猜測:比起案情,調查人員似乎對於沈永躍名下的財產狀況更感興趣。
遠東投資困局
和同時代的其他東北商人一樣,沈永躍的事業也起步於九十年代的中俄邊境貿易。他的家鄉在與烏蘇里斯克一江之隔的邊境小城綏芬河,是江對岸講著異國語言的土地給他帶來了改變命運的機遇,也是這樣的羈絆,讓他2006年從國內公職上退休之後沒有選擇安閒的退休生活,而是再一次走向了遠東。
自2018年沈永躍被捕以來,已有多家俄羅斯媒體進行過跟進報道,全部參與報道的媒體都選擇了同一個角度:遠東投資氣候始終沒有改善,沈永躍的遭遇不是個例。
在此之前,沈永躍的成功毋庸置疑:2011年第六屆中俄經濟工商界高峰論壇閉幕以後,沈永躍旗下「躍進經貿有限責任公司」與烏蘇里斯克聯合機修理廠有關LED節能燈的合作生產項目被寫入了中俄兩國政府共同簽署的一攬子協議,直到2019年,中國商務部發布的《對外投資合作國別(地區)指南 - 俄羅斯》當中,沈永躍的「烏蘇里斯克躍進工業園區」仍名列兩大境外園區之一。
「躍進工業園」大門 / 受訪者提供
指南發布時,園區主人沈永躍正在焦灼地等待開庭。2018年9月和2019年9月,符拉迪沃斯托克地方財經媒體「金角報」兩次就案件進展刊髮長篇專題報道,其中寫道,「可以說,法庭審理中『沈案』的證據基礎已經像風中的紙牌屋一樣四散瓦解,在這起刑事案件中,所有的證人都保持沉默,反駁了挑釁者菲洛諾夫的證詞,而確認了沈永躍的立場。」
報道同時透露,根據該媒體獲得的消息,菲洛諾夫此前曾多次在投資這一地區的企業家身上使用過類似的手段,並導致其中至少兩位俄羅斯公民遭遇類似的刑事訴訟,而在沈永躍被捕後,也有其他中國投資者因為擔心遭遇類似命運而暫停了對遠東地區的投資。「為什麼中國商人不急於投資遠東地區的經濟項目?……答案可以從這個私人的生活故事中找到。」
沈永躍的遭遇在各個角度來說都並非個例,遠東地區投資者在土地審批流程中可能遭遇重重人為障礙早就不是新聞,這是地方權力尋租的一種常見方式,簡化審批流程、改善投資環境等內容在俄羅斯政府各層級工作會議上幾乎每周都可以聽到,但改變並不顯著,結果則一目了然:即使對近在咫尺的東北三省投資者來說,遠東也不是他們發展產業的首選之地。
正如俄《共青團真理報》在2020年1月的相關報道中所言,「我們國內的現實對中國人遠非總是友好。」
面對著類似威脅的也不止中國商人:2020年5月俄聯邦警衛局(FSO)公布的一項調查報告表明,2019年認為俄羅斯經商不安全的企業家與律師已經達到了總受訪人數的四分之三比例,過去三年(2017-2019)中增長了近三分之一,對執法機構的不信任度則從45%增加到70.3%,俄《商業周刊》因此寫道,「商業界對執法部門和司法部門的不信任達到了創紀錄的水平。」
FSO調查:對於問題「能認為在俄羅斯經商是安全的嗎?」,全部受訪者中認為不安全的比例為74.3%,企業家群體中認為不安全的比例為93.7% / Vedomosti
調查中的另一個細節更為觸目驚心:「84.2%的受訪企業家指出,刑事起訴完全或部分破壞了他們的業務。一半的人抱怨說,這導致他們的健康和聲譽受損,而33.9%的受訪者失去了大部分資產。」
對於沈永躍來說,被捕的那一刻還遠不是最糟糕的時候——真正的折磨是羈押期間漫無盡頭的長時間等待。從2018年1月被捕起,直到2019年11月終於一審宣判,沈永躍在未經判決的情況下被十三次延長拘押期限,律師提起的假釋請求則全部遭到法院駁回。
一審宣判是又一個開始:自那以後,沈永躍開始在看守所內越來越頻繁地遭遇私下施壓。
2020年6月,沈永躍在從獄中寫給外界的信中稱:「從一審判決後,安全局來找我十多次,每次都是威脅恐嚇,然後談合作(要)為他們服務,讓我認罪……他們說濱海海邊疆區的省安全廳的廳⻓同意你和我們合作,⼆審改判3-4年,不簽字,不認罪的話二審維持原判。」
沈永躍目前所在的看守所外景 / 受訪者提供
2020年9月,隨著又一年過去,俄主要財經媒體《生意人報》也整版刊出了對沈永躍案的評論報道,開頭寫道:「企業的監管和稅率當然很重要,但是並非每個企業家都會冒著被捕和被沒收資產的風險發展企業。來自中國的一位企業家沈永躍的案子說明,在今天的濱海邊疆區,執法人員對潛在的中國投資者的恐嚇政策正在形成。」
而沈永躍之子沈博文表示,儘管莫斯科對投資環境和違規執法等問題十分重視,俄主流媒體對此案也多有關注,但截至目前,所有媒體報道沒有對他父親在看守所內的處境起到任何改善作用:沈永躍患有高血壓、心臟病和三期糖尿病,需長期穩定服藥,律師每一次要求為他進行體檢和健康狀況評估的申請都遭到了駁回,而每一次媒體報道發表以後,獄中的沈永躍都會再一次迎來不速之客,「又有人在寫你了,但沒有一丁點用處。」沈博文這樣轉述對方的話。
被駁回的上訴
《金角報》在其中一篇相關報道中提及,儘管針對沈永躍的司法程序將持續到何時尚未可知,但「其結果是可以預見的,在俄羅斯的司法程序當中,無罪釋放是如此罕見,和天空中的不明飛行物差不多……」
統計結果似乎證實了這種看法:在2018年俄羅斯進入司法程序的所有88.5萬名被告人當中,獲得無罪釋放判決的只有2082人,而其中能夠通過所有程序使得判決生效的又只有1463人,也就是說,從機率上計算,在俄羅斯只要你遭到逮捕和起訴,那麼你幾乎一定會得到一個確認有罪的判決。
2012-2019年,俄經濟領域犯罪立案數字(紅色)、進入法庭刑事訴訟環節數字(橙色)、獲得審判數字(深藍色)和其中被剝奪自由的數字(淺藍色)對比圖 / Vedomosti
如此司法現狀,就連法學專業出身的普京本人也曾公開抨擊,稱俄羅斯的司法系統「沒有壓制個人的侵權行為,而是在給成千上萬守法公民製造問題」,但即使如此,法庭上的驚人定罪率不但沒有下降,反倒在近年越來越高:上世紀九十年代,無罪釋放的比例還有0.3%-0.4%,但2018年這一比例為0.235%,較2017年又下降了0.004%。
而沈永躍和他的代理律師還在進行無罪辯護。在提交給二審法庭的上訴書中,沈永躍的律師對完全建立在菲洛諾夫方面證詞和當地安全局「偵察行動」獲得的監聽錄音二者之上的庭審判決及審理過程提出了多重質疑,要求釋放沈永躍並推翻「既不公平也不公正」的一審判決。
但在10月2日的庭審當中,法庭除了宣布二審維持原判之外,還駁回了沈永躍方律師提出的、剔除不符合取證規定的證據的要求。和沒能當庭宣讀的判決書一樣,沈永躍一方目前也未能得知法庭決定駁回這一要求的具體理由。
沈博文在二審後表示,在他看來,法庭在一審中表現出的有罪預設已經違反了俄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他同時表示,「⼀審和⼆審判決我們⽆法接受,因為案件本身就是⼀場由俄羅斯遠東安全局精⼼謀劃的⼀個圈套。」
從逮捕到一審宣判,本案的審理流程長達22個月,而從一審到二審開庭,又是11個月過去了。按照法庭方面提供給沈永躍代理律師的說明,二審判決書將於數周后公布,目前尚無明確日期,但沈永躍一方已經確定將再次上訴,這意味著又將進入新一輪漫長的司法流程。
截止發稿,63歲的沈永躍仍在烏蘇里斯克的拘留所內,等待著決定他命運的那份判決。(責編/徐和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