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斯塔夫·馬勒是奧地利籍的猶太作曲家和指揮家,作為19世紀現代音樂的重要先驅者,天才的馬勒卻因其猶太血統令其作品備受打壓,創作的靈感沒有成為他謀殺的手段,不得不轉為音樂指揮行業。工作上的不如意牽扯到家庭,妻子的出軌讓馬勒對生活心灰意冷,化為對美近乎變態的追求,這段經歷被諾貝爾文學家得主托馬斯·曼寫入了小說《魂斷威尼斯》,由著名導演魯奇諾·維斯康蒂於1971年改編成了電影搬上了大銀幕。
《魂斷威尼斯》拍攝於維斯康蒂去世前五年,此時的維斯康蒂已經步入晚年,作為同齡的藝術家,維斯康蒂將托馬斯·曼作為自己的精神導師,原原本本地將小說中主人公阿申巴赫的職業困境和對美的追求娓娓道道,儘管他和托馬斯·曼從未公布過出櫃,但從諸多細節來看,兩人具有同樣的取向問題,這也讓兩人無論從對藝術的追求還是對愛的追尋上都產生精神上的共鳴,維斯康蒂成為最能體會托馬斯·曼小說精髓的導演,也是最適合改編這部小說的藝術家。
影片講述了一戰爆發之前一位藝術家執著於少年之美而不幸喪命的故事。作曲家阿申巴赫到威尼斯旅行,希望得到心靈的休憩,在這趟旅程中,他遇到了14歲如夢如幻的美少年塔奇奧,一見傾心,然而北非流行的霍亂傳來,阿申巴赫不幸感染,在神志不清的狀態下他經常夢到塔奇奧和家人離開了威尼斯,而最終他因體力不支摔倒在沙灘上,帶著滿足的神情離開了這個世界。
如此感懷的故事沐浴在夕陽的晚霞和浪漫的海灘,平添了幾分傷感和憂愁,勾起了人們對有限生命的無限遐思,維斯康蒂影片主題言簡意賅:只有執著於對美的追求,人才能夠忘掉世俗的煩惱和人性的矛盾與掙扎,坦然面對死亡的威脅,獲得身心的安寧和精神的愉悅。
01、以弗洛伊德人格結構理論解析阿申巴赫的精神困境,人性的矛盾與掙扎體現在自我、本我、超我的對立之中
精神分析專家弗洛伊德創立的人格結構理論將人格分為了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人剛出生時,以追尋快樂為原則,不會受到任何物質和社會條件的約束,由此構成本我,隱藏在無意識中。當隨著環境的變化,自我得到發育,此時根據情境的現實性,自我會控制住本我本能的衝動,負責本我、超我與外部世界的連接,其任務就是將自我的衝動控制在無意識狀態中。當孩子到五歲左右,超我開始形成,它代表著社會的理想和價值觀,抑制本我的衝動,通過合乎情理的道德方式取代現實中的目標,因此也可以稱之為「良心」。這三個部分相互補充、彼此對立,共同影響著一個人的行為,影片中阿申巴赫所有的矛盾衝突立足點正是因為人格中三個部分的對立關係。
阿申巴赫家族顯赫,卻過著嚴謹樸素的生活,影片沒有提及其具體的家庭背景,卻用阿申巴赫對藝術的追求來暗示家庭教育的嚴格,他可以為了藝術奉獻所有的時間和精力,甚至以家庭幸福和身體健康為代價換取藝術的真諦,本我追求享樂,自我壓抑慾望追求片刻的安寧,旅行便是阿申巴赫對本我的妥協,而超我時刻監督並壓抑本我和自我的需求,因此即使在旅途中,阿申巴赫依然秉承著家族對藝術奔放的激情和細膩的情感。
弗洛伊德曾說「自我好像是騎在馬背上的人,駕馭著這匹桀驁不馴的馬(本我),約束著它前進的方向」。在午飯後,阿申巴赫思緒萬千,難以抑制的創作衝動便是超我的體現,而本我又誘使自我察覺身體的疲憊,利用休息的空檔探查可以「放肆本能的機會」,於是阿申巴赫採用了散步的方式,這便是自我對於本我的一種行為修正,如果僅僅是睡覺,本我沒有辦法激發出人的本能慾望,得到享受的機會,在無意之中,阿申巴赫發現了美少年塔奇奧,本我潛能被激發,自我讓阿申巴赫身體因渴望和抑制而開始顫抖,超我抑制本我的衝動,採用了搖著頭逃避的方式來化解「違背道德的企圖」,理智讓阿申巴赫內心逐漸恢復了平靜。這一過程此時並沒有結束,而是由於本我和超我的矛盾關係產生內心的糾結,超我讓阿申巴赫繼續保持著對藝術的狂熱,本我則表現出對塔奇奧的迷戀,兩者成為其人性的矛盾與掙扎的根本原因。
當再次接觸時,阿申巴赫總是在本我的支配下想要對塔奇奧親近,可是自我總是能及時糾正這種無意識,於是他一次次跟隨著塔奇奧,全片中阿申巴赫沒有和塔奇奧有過任何的交談,只是遠遠地欣賞這種美,可以說,這種美已經脫離了世俗意義的低級趣味,而上升到了藝術的高度,因此超我允許阿申巴赫在發現霍亂橫行時站在生命關懷的角度提醒塔奇奧一家要儘快離開此地。
本片的唯美程度超出任何一部同性電影,如果不提及,甚至很多人不會察覺這一暗含的主題,原因正在於本我、自我、超我不僅僅存在於阿申巴赫一人,而是讓觀眾產生感同身受的代入感,本我會讓身體不由自主地親近美的事物,而自我讓其保持一定的合理距離,超我則站在精神層面欣賞藝術上的美麗。正因為三者的對立關係,往往成為同性之愛的起源,並由此終結。對藝術家阿申巴赫來說,這種有違良心的做法不可接受,由此形成了人性本我與超我的強烈衝突。
阿申巴赫之死便是這三者衝突的直接結果。本我衝破了理性的界限,自我始終提醒他應該注意健康,及時休息,但本我一次次誘惑自我突破底線,超我對美的追尋又讓他一次次注視著塔奇奧不願離去,最後因疾病和身體透支而不幸隕落。阿申巴赫的精神困境正是由於其藝術家的環境與價值觀,卻因為本我與自我、超我的嚴重衝突而始終被壓抑,直到借用藝術之名破繭而出,人性的矛盾和掙扎終於在美的享受中落幕,讓觀眾再次聚焦在生命意義的探究上。
02、對美的追求超越了性別的界限,從柏拉圖之愛探究生命與愛的本源
阿申巴赫的威尼斯之行與其說是藝術靈感的尋源之旅,不如說是對藝術之美的追尋之旅。塔奇奧以至臻至美的形體為依託成為純美永恆的化身,他喚起了阿申巴赫對於美好情感的寄託,這種美絕不僅僅是肉體之美,更在於心靈的凈化與感召。
阿申巴赫對美的迷戀已經超乎正常人的尺度,他在跟蹤塔奇奧失敗之後難掩失望之情,而在隨後又神奇地相遇,此時他失魂落魄情不自禁地躲在一邊,呼吸著塔奇奧身上留下的氣味,並重拾筆墨,洋洋散散寫下一篇情意綿綿、溫柔細膩的散文,其中流露出對美的眷戀。影片甚至採用從頭到腳的逐一拍攝方式呈現塔奇奧年輕軀體散發出的愛的光輝,從顯性層面到隱性層面,阿申巴赫對塔奇奧的愛早已經超越了年齡和性別。
這種愛可以視為慈父之愛、藝術之愛或者精神之愛。阿申巴赫與塔奇奧之間沒有任何的實質性接觸,可是情感卻切實傳遞在兩人之間,形成了心靈上的相互呼應,作家由此還做了一場牧羊神般淫亂的夢,將男歡女愛的暴力悽美、頹廢恐懼忠實呈現給了觀眾。由此引發了對生命與愛的本源探尋。
在傳統觀念中,「柏拉圖式的愛情」象徵著精神之戀,其實這是一種含義的曲解,柏拉圖之愛作為古希臘文化的延續,實質上指的就是同性之愛。《會飲篇》記載了當時社會名流對愛神與愛情的討論,很多對話都是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表達他內心崇尚的愛情。
在柏拉圖看來,愛情是將至善至美的東西歸於自身的一種慾望。在《斐德羅篇》中,蘇格拉底給愛情有過定義「當追求美的享受的慾望控制了推動正確行為的判斷力以後,當這種慾望從其他相關的慾望中獲得竭力追求肉體之美的新力量時,這種力量就給這種慾望提供了一個名稱,這是最強烈的慾望,叫做愛」。由此可知,愛不光與美有關,還與內心的善相連。換句話說,愛既在身體中,又在靈魂里。
愛不是與配偶的簡單結合,而是一種神秘宗教式的哲學,由此他需要經過四個步驟:對形體之美開始敏感;由表及里地愛上與美相關的事物;心靈美重於形體美,由此關注法律和制度之美;由沉思產生崇高思想,獲得知識之美。這四個步驟其實與阿申巴赫對塔奇奧之愛非常相似,阿申巴赫從形體美愛上了純潔善良的內心,由此激發了創作的靈感獲得了藝術上的升華,進而得到知識之美。
柏拉圖並不是禁欲主義者,他認為愛情的發生自然而然,情慾並不是什麼可恥或低級的表現,但節制卻是獲得真正愛情的關鍵。阿申巴赫沒有將情慾作為愛的表現,而是以關注和欣賞的態度來追尋美和愛。他追求的也並不是奢靡的享樂主義,而是與柏拉圖相似的善的世界。柏拉圖的愛情觀代表著古希臘普遍存在的觀點,但這便不是對同性之愛的歌頌,而是飽含著對愛的最高境界的探尋,只有通過沉思,人們才能通過美的表象關注到善良的內心。
03、死亡與重生的二元對立象徵著身體與心靈的和諧統一,彰顯出藝術的理性與感性博弈
影片名稱「魂斷威尼斯」流露出淒涼悲慘的命運結局,用死亡和重生的二元對立觀作為現實的映照,表達出對藝術家身體與心靈和諧統一的美好期盼。托馬斯·曼由於馬勒的死亡誕生了創作靈感,維斯康蒂在風燭殘年之際體會到死亡的孤寂,因此讓影片在唯美的藝術享受同時營造出濃厚而絕望的死亡氛圍,從每一處細節暗示出死亡的到來。
他乘坐的小船全身黑色,船夫少言寡語,如同靈魂擺渡的客船,而在當他意圖離開,卻去而復還,意味著命運多舛。炎熱的威尼斯處處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折射出瘟疫已經失控。遊客們說夏天裡食用水果非常危險,而甜美可口的草莓恰恰就是阿申巴赫最喜愛的食物。在死亡面前,人們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墜入無盡的深淵,但對阿申巴赫來說,身體的死亡反而意味著精神的重生。
托馬斯·曼說「幾乎每個藝術家天生都有一種任性而邪惡的傾向,那就是承認美所引起的非正義性,並對這種貴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阿申巴赫作為藝術家對於美正是同情和崇拜的心態,他說「時間若水消逝於沙,很多事情還來不及思考,就已經沒有了再挽回的餘地」,身體的不堪重負被塔奇奧的美所化解,心靈沒有因為休憩而緩解,而是因為對美的追尋而放鬆。死亡對他來說不是一種負擔,而成為了一種解脫和釋放,讓他心靈世界體驗到了美的永恆享受。
阿申巴赫作為一位理性克制的藝術家,為了藝術的靈感遠離繁華都市,不惜代價地追尋著美和愛,但是這種道德上的偏愛卻讓他心力憔悴,表達出藝術理性與感性的博弈。托馬斯·曼對於阿申巴赫這種極端的追求態度是批判的,小說採用了反諷的方式數次調侃阿申巴赫,比如說他的作品「一本正經,精雕細琢,循規蹈矩,甚至有些公式化」,藝術追求的是創新性和獨立性,而非程式化平庸化,藝術應該貼近生活,由此揭示了阿申巴赫創作枯竭的根源。
影片對於阿申巴赫進行了充分的藝術化處理,他從理性的狀態逐漸轉為了感性,所以他從一個彬彬有禮的長者逐漸放棄了身份與尊嚴,用全身心的愛投入到這段註定沒有結局的情感之中,維斯康蒂對於阿申巴赫是讚揚的,藝術需要感性和理性的交融,過度的理性無法肩負起藝術的重任,阿申巴赫死亡時享受的神情告訴我們,他是帶著幸福和愛離開的,由此獲得身心最終的和諧統一。
威尼斯肆虐的瘟疫象徵著藝術的衰敗,儘管四處遊客絡繹不絕,但其內心已經出現了鬆動和懈怠,由此失去了藝術上的生命力,最終奪去的不管是阿申巴赫的生命,還有無數不可避免的死亡和墮落。阿申巴赫作為藝術家的代表,經歷著藝術由理性到感性,情感從單純到複雜,彰顯出藝術的理性與感性博弈。
本片通過阿申巴赫的精神困境揭示出弗洛伊德人格理論的三重對立關係,站在哲學的高度來審視阿申巴赫對美的不懈追求,死亡絕非只是悲壯的凋零,而成為永恆之美的重生,這恰恰正是藝術感性戰勝理性的一次思想升華。美與愛作為生活中最寶貴的財富,教會我們的不僅僅是人性與慾望的痴纏,更是身體和心靈的和諧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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