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籠是我們老家過去專門貯存清油的一種器具,它是用竹子編織而成,裡面用厚厚的牛皮紙糊著。它的形狀為不規則六邊形,高度與寬度十分接近。
從我記事起,我們家的兩個油籠已不再貯存清油,而是貯存雞蛋。這兩個專門貯存雞蛋的油籠,是家裡的搖錢樹,也是家裡經濟狀況的晴雨表,承載著全家人的希望,幫助全家度過了困難時期。
父親體弱多病,不能外出務工,只能在家做務莊稼。以糧養糧雖然能解決口糧問題,但經濟收入少的問題一直困擾著家裡的生活,成為父母的一塊心病。迫不得已,父親苦思冥想,終於做起了販雞蛋的生意。
離我們老家有三個集鎮,最近的相距十華里,農曆一四七逢集;另外兩個較遠,相距二十華里,一個農曆二五八逢集,另一個三六九逢集。自從父親做起販運雞蛋的生意後,只要是農閒時間,哪怕冬天下雪,他總是身背油籠,在家裡、集市、城區之間來回穿梭著。
我們家有兩個油籠,小的能裝一百多顆雞蛋,父親每次到集市收雞蛋都背著它。大的能裝三百多顆雞蛋,那是父親專門往城裡背雞蛋用的。
雞蛋帳十分難算,要根據行情和雞蛋的大小,與賣主談好一塊錢能賣幾個,再算出一個雞蛋多少錢,然後乘以雞蛋顆數,四捨五入後,便是給賣主應付的雞蛋錢了。父親雖然不識字,但算起雞蛋帳來卻得心應手。他不像有些商販,常常忽悠哪些婦女兒童,為蠅頭小利而沾沾自喜。
父親每次趕集,母親總是特意烙一個白面饃,做一碗雞蛋湯。這樣的生活,對現在的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在當時,可以說是奢侈的早餐了。
一個盛夏的中午,天氣十分炎熱。母親做好飯,不知在門口張望了多少回,卻遲遲不見父親的身影。大約三點左右,父親背著油籠,手裡提著裝滿雞蛋的籃子走進家門。母親趕緊上前接住籃子,幫父親放下油籠。此時父親已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母親勸父親以後收一油籠就行了,千萬別累壞身子。父親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興奮地說:「今天集上賣雞蛋的人多,收的人少,一共收了三百多顆,油籠里裝不下了,我只好買了一個籃子。」父親的樣子,就像是凱旋而歸的將軍。
晚飯後,父母親一起往大油籠里裝雞蛋。父親在油籠里撒一層麥衣,裝一層雞蛋,直至裝滿。每次裝雞蛋,母親總是拿一個濕毛巾,小心翼翼地把雞蛋殼上粘的糞便擦乾淨。父母親不小心碰爛幾個雞蛋,會心疼好半天,我們兄妹三個聽到後卻偷偷幸災樂禍,因為下頓的碗里就能吃到垂涎已久的雞蛋了。
裝滿一大油籠雞蛋,第二天天麻麻亮,父親便背著油籠踏上去城裡的行程。他背的除了雞蛋,還有母親烙的三個白面饃,一罐頭瓶水。
老家距城區有七十華里的路程,每天早上七點半有一趟發往城區的班車,下午一點又從城區返回。父親寧肯步行,也不肯坐車的原因:一來當時路況差,再加上每路要上下人,車總是走走停停,坐車去一趟城裡最少也得兩個多小時,到城裡再到爺坑賣完雞蛋至少需要三個多小時,正好錯過了乘車時間;二來父親是土裡刨食的,他捨不得往返一趟一塊六毛錢的車費。
父親背著只有四十多斤雞蛋,要步行七十多華里的路程。乏了,席地而坐,抽一鍋老旱煙;餓了,啃幾口乾饃;渴了,喝幾口罐頭瓶里裝的涼開水,水沒了,沿途再要一瓶。他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整整走九個多小時,才能到達城裡。
父親到達城裡,都是下午四點左右。他顧不上休息,在爺坑的商販之間找一個臨時攤點,從油籠里取出一些雞蛋,放在小竹籃里,便加入到商販們的叫賣當中。順利的時候,半個多小時就賣完了,不順利時得兩三個小時。
在當時,一顆雞蛋的成本一角左右,利潤只有三四分錢,三百多顆雞蛋也就十多塊錢。對現在的人來說,辛辛苦苦一天真的不值,可在當時,販三回雞蛋凈賺三四十元,相當於一個普通員工一個月的工資,這對我們家來說可是一筆不少的收入。
父親賣完雞蛋,便往兩元旅店走去。兩元旅店在北山的山腳下,三間的一個大房子,南北兩側支著兩排大通鋪的高架床,被褥上的污垢能剝下來。住在兩元店裡,一晚上出出進進的人絡繹不絕;虱子跳蚤隨處可見,瞌睡少的人一夜咬得無法入眠;爭吵聲,聊天聲,磨牙聲,呼嚕聲,放屁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腳臭味,狐臭味,蔥蒜味,百味俱全,臭氣熏天。但對「瞌睡尋枕頭」的父親來說,頭往枕頭上一放,立馬就進入夢鄉。第二天天還未亮,他又要步行往家裡返。
有一次父親回來,無精打采,倒頭便睡。在母親的再三追問下,才知道他的錢全被人偷走了。那天父親賣完雞蛋,在兩元旅店吃喝完,正準備睡覺,鄰鋪的一個客人不停地給父親發煙,和父親天南海北聊個不停。父親迷迷糊糊剛睡著,又被客人搖醒來,接連幾次,疲憊不堪的父親睡沉了。等父親一覺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父親匆匆忙忙洗巴臉,給老闆結帳時,一摸衣兜,五十幾塊錢已不翼而飛。五十元,對父親來說,不是個小數字。
父親癱坐在大通鋪上,五內俱焚,眼睛直勾勾地瞅著天花板發獃。老闆見狀,給父親沏了一杯茶,免了兩元的住店費,並不停地安慰著父親。父親失魂落魄地從兩元旅店裡走出,踉踉蹌蹌地走回家中。父親覺得,那天的路是他一生走過的最長的。母親聽完後,儘管心痛那些錢,但她還是不停地安慰父親說,我以為你生病了,或者和別人罵仗打架了,原來是錢被人偷了,沒事,想開點,錢財那是身上的泥,去了還會再來,身體才是本錢,千萬彆氣壞身子,我們一家人全指望著你一個人哩。此後,父親住兩元旅店時,把錢全部放在油籠的麥衣當中,進店往床下一擱,再也沒有發生被盜的事情。
每次父親進城買雞蛋,母親總是焦躁不安,她擔心的不是雞蛋能賺多少,而是父親的安全。可我們姊妹三個最盼望的卻是父親給我們買的好吃的。父親每次回來只買三份,剛開始我們三個不在意,便狼吞虎咽地一掃而光。吃完後我們問父母親,你們怎麼不吃?父親說,我路上吃得多。母親說,包里還有,或者說她不愛吃。過了幾次,我們才知道,父母親是捨不得吃。後來,我們把父親買來的水果和麵包切成小塊,強行喂給父母親吃。父母親一邊咀嚼著,一邊不停地說笑著,那溫馨的場面至今歷歷在目。
有一年端午節前夕,父親去城裡賣雞蛋,當天下午四點多鐘就回來了。他一進門,獻寶一樣從包里拿出一套藍的確涼外套,急不可耐地讓母親試穿。母親一邊試衣服,一邊嗔笑地說:你這個吝嗇鬼,錢到筋上拴著哩,這回咋捨得給我買套衣服來。父親邊笑邊從包里掏出水果、餅乾和粽子,最後又從包里拿出一個水壺,愛不釋手的撫摸著。
父親說這一天遇到好人了。父親背著油籠剛走到爺坑,就聽到一個中年人喊他:「石叔,好多年不見了,你還好嗎?」父親抬頭一看,似曾相識,中年人見父親沒有認出他來,自我介紹:「我是劉有新,在我們村下過鄉的,經常在你們家吃阿姨擀的手工面,阿姨還好嗎?」父親和劉有新聊了一會,才知道劉有新回城後,在一個局裡當辦公室主任。單位準備在端午節前夕慰問離休老幹部,領導讓他今天來買雞蛋。他從車上拿出三個紙箱,父親油籠里的雞蛋全部裝完。父親再三推辭,劉永新還是給他付了每顆高出市場價三分的雞蛋錢,這也是販雞蛋以來純利潤第一次超過二十元。劉有新說下午去慰問一個離我們村只有八華里的鐵牛村,他讓父親先去他家吃午飯,下午再坐他們單位的車回家。父親死活不肯,劉永新只好把父親引到附近一個飯館,他讓父親吃完轉轉,下午兩點在飯館門口等車。兩點鐘,父親坐上劉有新單位的小車,司機專程把父親送到村口。司機離開前,從車裡拿出一個水壺,說是劉有新送給父親的。
父親背著油籠,起早貪黑,在他的呵護下,我們兄妹三個相繼成家立業,這個貌不驚人的油籠真是功不可沒。直到父親筆直的腰板壓彎了,矯健的步履蹣跚了,他才不得不放棄他販雞蛋的小本生意。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不知不覺,辛苦一生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二十七年了,哪個與他朝夕相伴的油籠也永遠塵封在我們的記憶中,但父親身背油籠,在山間小路上行走的身影還在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石居峰,甘肅省天水市秦州區人,天水市作家協會會員,秦州區作家協會理事,有作品散見於《天水日報》《天水晚報》《天水文學》《天水文化旅遊》《天水周刊》《秦州文藝》《東方散文》及有關微信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