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空侯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
……
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抵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蟻賊滿長安。
……
若非將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蠟燭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渫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這首《圓圓曲》,是吳梅村(1609~1671)以明亡清興為背景,描述了吳三桂與陳圓圓之間悲歡離合的故事。
不可否認,吳三桂在明清鼎革之際,確實是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但大明王朝的覆亡既有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吳三桂的降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很難說得清楚。但說吳三桂的判降是壓垮大明王朝的最後一根稻草,相信沒有人跳出來反駁。
如果不是吳三桂打開了山海關,滿人怎麼能長驅直入北京城?
小編無意為吳三桂做翻案文章,只想從公允的角度探尋,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如果沒有陳圓圓的因素,他還會不會選擇降清?除了降清,吳三桂還有其它更好的選擇嗎?
「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三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圓圓曲》並沒有從吳三桂引清軍入關開始寫起,而是以李自成入北京、崇禎皇帝弔死煤山開始。
得知崇禎皇帝歸天的消息,遠在邊陲寧遠的吳三桂如喪考妣,當即痛哭失聲,與手下遼東鐵騎全軍為崇禎皇帝披麻戴孝。
照這情形看,吳三桂是準備做大明的孤臣了,可是他為什麼轉而又選擇了降清呢?
原來,引清軍入關,是與如夫人陳圓圓被奪有關。「衝冠一怒為紅顏」一句最為膾炙人口,說的就是這一段風雲激盪的大歷史了。
緊接著,詩文交待了吳三桂與陳圓圓相識的前因後果。
「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許將戚里空侯伎,等取將軍油壁車。」
崇禎十六年(1643),吳三桂在外戚田弘遇家初識陳圓圓。
田是崇禎皇帝寵妃田妃的父親,崇禎十五年田妃病逝,曾經在北京城顯赫一時的田弘遇風光不再,放低身段來結交吳三桂也是情勢所迫。
崇禎十六年,明廷命大學士周延儒督軍,會合薊州、永平、通州等八鎮明軍,抗擊清軍於螺山(今北京懷柔北)。哪知道八鎮明軍不戰而潰,只有吳三桂率寧遠鐵騎在灰嶺(今昌平北)打敗清軍,多少為明王朝挽回一些顏面。
崇禎大喜過望,於武英殿設宴,親自接見了吳三桂等幾員邊關大將。一時間吳三桂聲名雀起,儼然是大明國之柱石之臣,京城權貴顯要爭相巴結。田弘遇也不敢後人,在家中盛排筵宴款待這位新貴。
在席間,自然免不了歌男舞女助興,色藝俱佳的陳圓圓驚鴻一瞥,年輕的吳三桂頓時驚為天人,拚命的向美女暗送秋天菠菜。
於是乎,「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吳三桂與陳圓圓眉目傳情,郎情妾意,田弘遇自然看在眼中,靈機一動,當場許諾將陳圓圓贈與吳三桂。
「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一個是意氣風發的青年英雄(吳三桂時年31),一個是貌美如花、色藝雙絕的佳人,如果沒有戰亂,妥妥的就是一段英雄愛美女的傳奇。
與陳圓圓定情之後,來不及將其娶回家,吳三桂就因軍情緊急,趕赴遼東邊關駐防了。
世事無常,崇禎十七年二月,李自成率眾由西安出發,以摧枯拉朽之勢,直趨大明王朝老巢北京城。沿途各地方官不是望風而降,就是不戰而走。
旬月間,李自成大軍兵臨北京城下,慌了手腳的崇禎皇帝急忙下詔宣吳三桂勤王。吳三桂得旨,只得棄寧遠不顧,收拾部眾入援北京。因為有數十萬寧遠地區百姓隨部隊內遷,即便是拚命趕路,最多也只能是日行軍五十里。
屋漏偏逢連陰雨,北京城防線本來就不堪一擊,更加上有太監與李自成暗通款曲,打開城門迎李闖。三月二十日,當吳三桂率軍行至豐潤(今河北永豐)時,前方傳來消息,三月十九日,北京城陷,崇禎自縊殉國。
如此一來,吳三桂進退失據,思來想去,停止了進軍的步伐,觀望時局變化。
數日後,李自成派出明廷降將唐通帶了四萬兩銀子前來勸降吳三桂。吳三桂琢磨再三,無奈表示同意。
形勢比人強,不由得吳三桂不斟酌再三。這個時候的吳三桂所有本錢加起來也沒有多少,手下可戰之兵僅四五萬左右。
前行,是數十萬李自成的大順義軍,戰而勝之的機率微乎其微;退回寧遠堅守,勢必孤軍面對戰鬥力強悍的滿清。
從前據險而守,軍需糧餉都由明政府提供,吳三桂尚可以勉強支應一時。如今崇禎皇帝上了吊,樹倒猢猻散,李自成自然不會為他提供後勤供應。
想要在李自成與滿清之間,夾縫中求生存,只能是痴人說夢的一廂情願。
除了降清,就是降闖,吳三桂別無第三條路可走。
降闖,讓他向一個驛卒低頭,只怕很難。出身將門之家的總兵官吳三桂根本就瞧不起流寇李自成。
降清,讓他向異族低頭也不容易。在抗金將領祖大壽、洪承疇先後投降滿清後,吳三桂在明王朝軍中的地位快速上升,崇禎皇帝對其寄予厚望。
匍匐在昔日對手的腳下,尊嚴何在?名節何在?
在做出降闖的決定後不久,吳三桂很快發現自己錯了。李自成並沒有因為他的降順而放過他的家人,他的父親。這尼瑪讓吳三桂情何以堪?
李自成的確不是成大事的人,在進入北京後,很快就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失去了清醒與理智,不但沒有在短時間內進入新的角色,反而與手下集體陷入了放浪與狂歡之中。對待降順的明王朝勛舊大臣,非但沒有進行哪怕是表面上的安撫,反而採取了「悉拘執、不受官」的大肆拷掠。
不給錢的就往死揍,給了錢的就揍死。
李自成在忙著張羅做皇帝的事,大順軍爭先恐後的拷掠大戶人家,軍紀敗壞之極,將領們也急著撈錢,根本不去約束。
北京城亂成了一鍋粥,一邊是大順軍的花天酒地,一邊是明王朝降臣的哭天搶地。
吳三桂的父親,前總兵官吳襄也沒有躲過此劫,很快身陷囹圄。
不久吳三桂就收到消息,吳襄被執,陳圓圓被奪……
恰在此時,滿清也得知了明王朝發生的巨大變故,寧遠已經成為政治真空地帶,覬覦中原數十年的清人怎麼會錯過如此天賜天機?
於是乎,歷史在瞬間被改寫——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帶著手下人回到山海關。不久,即對外宣稱借來清軍十萬,打著為崇禎報仇,為父親雪恥的旗號捲土重來,殺氣騰騰直撲北京城(「聞滿洲兵入獵,因馳書借兵,約共圖京師。」《甲申傳信錄》)。
郭沫若這廝認為,吳三桂是個標準的機會主義者。
其實,每個人都是被歷史裹脅,跌跌撞撞的一粒塵埃,隨著歷史大潮起起伏伏。
在抗金前線,由於吳三桂的重要性無人可比,因此他也順理成章的成了滿清誘降重點對象。雖然吳三桂都拒絕了清人,但三番五次之後,雙方關係變得曖昧難言起來,史稱吳三桂開始猶豫觀望。
緊接著發生的事情,許多人都知道。按《圓圓曲》的說法,則是「若非將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蠟燭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
吳三桂突然間引清兵入關,打了李自成一個措手不及,大順政權很快潰不成軍。
吳三桂與陳圓圓的重逢是在戰場上,「啼妝滿面殘紅印」的陳圓圓依偎在吳三桂肩頭,二人淚眼人對淚眼人。
「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吳三桂多情與否不得而知,但陳圓圓是吳選擇降清的催化劑一事不能否認。
滿人入關後,吳三桂由大明寧遠總兵搖身一變成了清人的平西王。據史家考證,吳梅村作《圓圓曲》是在順治八年間,這個時候的吳三桂在率軍在陝西、四川一帶與抗清勢力激戰方酣。
「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為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說的正是這一段歷史。
「漢水東南日夜流」化用的是李白《江上吟》中「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之句,正話反說,意思是嘲諷吳三桂功名富貴不可能長久。
吳梅村比吳三桂早逝七年,根本沒有看到吳三桂的身死名滅。弔詭的是,不出詩人所料,吳三桂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英雄變成了奸雄,漢奸。
據說,只是據說,當吳三桂看到《圓圓曲》後,已經修得刀槍不入的他也不禁老臉微微一紅,立即派人帶了三千金去見吳梅村,希望他對詩作做一番刪減增飾,但為吳梅村婉言拒絕。
在明清鼎革之際,剔發易服降清的漢人不知凡幾,為什麼惟獨吳三桂背負了千古罵名呢?
充當清人急先鋒的不只是吳三桂一人,就連詩人吳梅村也羞達達的做了清人史官數年,嚴格講來大家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不論吳三桂如何洗白,降清是鐵的事實。但當初的引狼入室,是打了為崇禎復仇的旗幟,晚年的降而復判,再次舉起為君父報仇雪恥的反清大旗也是史實。
公允地講,滿清削藩從根本上就是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的聖君康熙此舉太過不近人情。
自從吳梅村《圓圓曲》流傳開來後,明明知道這是文學創作當不得真,但許多士人都選擇了相信詩為信史,吳三桂因陳圓圓而降清的事跡堂而皇之的載入了明人筆記。
吳梅村「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藝術創作等於是瞌睡遞來的枕頭,清人樂見其成定讞。
後人不做細察,人云亦云不亦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