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橘子 編輯|欣欣
01
彭婆婆是我老家的鄰居,我估測今年應該有七十餘歲了吧。這個年紀的祖母輩多含飴弄孫,安心度享自己的晚年。
不同於她們,這個年紀的彭婆婆無夫無子女,雖有繼子女卻很少來往。彭婆婆家中設有小佛堂,獨居在家,整日裡吃齋念佛,甚為虔誠,眉宇間有我看不懂的祥和。從他人口中我隱約知道彭婆婆的虔誠因於她不幸的過往。
不同於她們,彭婆婆是識字的。我和彭婆婆甚少見面,彭婆婆知道我是愛好讀書之人,見了面總拉著我寒暄兩句。彭婆婆曾向我講過一些佛家的道理,甚而勸勉我要讀一讀佛經。
每年的春節,她都會到廟裡去,今年亦然如是。我去廟裡看她,她拿橘子給我吃,說:「佛前的供果,吃了好的。」
我一面剝著橘子,然後主動告訴她:「婆婆,去年我讀了幾本佛經呢。」
她原本在閉目念佛,手中盤數著一根念珠。聽聞我說完,便睜開了眼睛,徐言問我:「哦,你都讀了什麼?」
我有些興奮地告訴她:「去年粗略讀了楞嚴和法華,還去了兩次九華,拜謁了地藏道場。」然後說起了楞嚴修性,以破魔障,法華修心,以化成佛,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云云。
她晗然點頭,連聲說「好,好。你們在社會上的人,要多讀點佛經,總是好的,會教人向善,也是一種修行。」
02
彭婆婆,原本也是生於富庶之家,解放前,家境在那一片都是遠近聞名的大戶人家。她的爺爺是大地主,她的奶奶,是縣內另一戶地主家的小姐,在一個鎮子上,占有「半邊街」之稱,門當戶對。她的父親,自然也就是地主家的少爺。
所謂「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解放後,她的爺爺作為舊社會的惡代表,在運動中被鎮壓了。家境一落千丈。
或許是在歷史車輪的巨大碾壓之下,個體的不幸總是會接踵而至。在她剛2歲的時候,父親就死去了。3歲時,母親改嫁。
她是由她的奶奶拉扯撫養長大的,從此,彭婆婆和奶奶相依為命。可想而知,唯出身論的年代,因為背負著地主的身份,她和奶奶的生活,在一個貧瘠而動盪的時代里,困苦異常自然是可以想見的。
彭婆婆剛剛成年,奶奶便託人給她訂了一門親事。可在她還沒有嫁過去的時候,那個男人就死去了。在鄉下,這樣的女人叫做望門寡。倘若在舊時,是要終身守節的。
幸而是在了社會主義的新社會,彭婆婆又嫁了第二個丈夫,生了個女兒。第二任丈夫,身體不好。整日裡咳嗽,鄉下俗稱是癆病。
女兒長到八歲的時候,竟意外掉進河裡淹死了。在女兒夭亡之後的第二年,彭婆婆的第二任丈夫也因病去世。彭婆婆再次成了寡婦。
夫家視其為掃把星,自然是不能容她,將她趕了回去。她只好繼續跟奶奶在生活里掙扎著。
應該是在1978年的光景,彭婆婆又一次嫁人了。這一次是嫁給了一個鄉里公社的領導,部隊退伍的轉業幹部,粗壯威武。這第三任丈夫認為鄉間所謂的「命硬不祥」只是封建邪說,毅然無畏地娶了彭婆婆。
第三任丈夫是個鰥夫,原配自殺,留有四個子女,三女一男。彭婆婆嫁過去是做後娘的。
鄉里都說,後娘是最不好當的,做女人,輕易不要嫁作填房媳,給人做後娘。
第三任丈夫於彭婆婆而言卻是良配。那時,彭婆婆因為生活困苦,營養不良,嫁過去的時候,面黃肌瘦,頭髮都是枯黃的。她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要把奶奶也帶過去撫養。
第二年,彭婆婆就生了個兒子。命運似乎開始仁慈一些,補償對她的一切虧欠了。
03
第三任丈夫的原配留下的四個孩子,逐漸長大,嫁的嫁娶的娶,各自另立門戶。彭婆婆親生的兒子聰穎健康,第三任丈夫也從公社到鄉鎮,做了有好幾任的領導,在鄉間鄰里威望甚高。
撫養她長大的奶奶——那個曾經地主家的小姐,也在年壽近八十歲時候離去,彭婆婆似乎終於要迎來自己的幸福晚年生活了。
然而,無人料到,彭婆婆不幸人生的下半場又開始了,所謂的晚年幸福,亦如佛經上所言,如夢幻,如泡影,只是一場幻像。
1999年,彭婆婆那個出落得一表人才的親生兒子,中專畢業後,被分配到鐵路系統,端上了那個年代鄉人艷羨的鐵飯碗。半年後,彭婆婆的兒子被確診了淋巴癌。四處求醫問藥,最後在北京的協和醫院住了大半年光景,還是去世了,生肖屬羊,時年剛20歲。
鄉鄰說,彭婆婆不僅命硬,心也比較硬。親生兒子在病床上彌留之際,大家都說還要繼續搶救,她卻對醫生說「把管子拔了吧」。
他們還說,彭婆婆真不幸,如果她那兒子晚走幾年,或許還能成家生子,給她在人間留個念想。
在兒子去世後,彭婆婆就有些性情大變,經常晚上跑到山裡面,坐上一夜。也就是從那個時候,彭婆婆開始接觸佛道的,只不過沒有現在這麼虔誠。
彭婆婆最後放下塵間一切,虔誠歸佛,是在幾年後。因為,她在這個世間最後的晚年依靠,她的第三任丈夫,在2006年,也因病去世了。走的時候,六十餘歲,算不上人間高壽。
雖有幾個名義上的子女,對她還算是禮敬,但終究與她無血緣之親。於她而言,這個世界真得是了無牽掛了。
04
這十餘年間,彭婆婆成了一個在家的居士,吃素念佛,家中設置了一個佛堂,逢年過節的時候,就到廟裡去,躲開人間的熱鬧。
彭婆婆現在身體很好,飲食氣色甚佳。都說她會是一個高壽之人。也有人說,彭婆婆這樣的人,命格獨特,如果生而為男,可能大富大貴、出將拜相。但如果生而為女,往往就是一生劫數,克父克夫克子。
或許,再過一二十年,彭婆婆就會在某個山中廟間,安然離去了。她的一生世界,終究是好比那白茫茫的大地,似空若無,落得真乾淨。
願她在佛前,晨鐘暮鼓、青燈木魚的相伴之間,尋得內心最後一份清凈和安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