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輕人,為什麼要修補童年的玩偶?

2021-05-09     每日人物

原標題:那些年輕人,為什麼要修補童年的玩偶?

玩偶不僅僅是一個玩偶,它們陪著主人從童年到成年,成為她們生活的見證者,紓解了她們的孤獨。

文 | 謝嬋

編輯 | 金匝

運營 | 林塔

1

金燦燦玩具店不賣玩具。

相反,每天都有玩具寄到這裡。

過去一年,玩具店的主人綠如一共收到兩百多個快遞,打開來,多半是些破損的、髒兮兮的毛絨玩偶,要麼是手或腳被扯斷了,要麼是眼睛和嘴巴掉了,又或是有污漬,變得乾癟——像患病的人類,失去生命力。

綠如的工作,是為這些超過20歲、30歲,甚至40歲的玩偶洗澡、縫補和換填充物,再寄回給它們的主人。與此同時,她還在微博上記錄了每一個玩偶被送來時的樣子,以及被修復好以後的樣子。

修復一個玩偶,工序並不複雜,那些程式是固定的:清洗玩偶,沿著車縫線一點點拆開、熨平,用類似的面料複製娃娃的版型,再進行填充,如果有需要,可以更換它壞掉的眼睛和鼻子。為了更完美,綠如還需要儘可能多的信息:玩偶的尺寸、年齡,以及真正了解玩偶主人期望修復後的樣子。

在最開始諮詢的時候,那些老舊玩偶的主人可能會對玩偶的狀況描述得極度克制,甚至脫離現實:「只有一點點地方需要縫補。」等到打開包裹,綠如會發現玩偶近乎支離破碎:綠色的衣服像透明糖紙一樣脆弱,還沒等加固,它的頭和身子乾脆炸開了,棉花跑了出來,她不得不小心,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每天只敢拆一點點,修補一點點,最後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還有一回,一隻36歲的玩偶被送過來,塑料鼻子已經沒了,綠如給它洗澡,洗著洗著,玻璃眼睛也掉了。類似的鼻子和眼睛已經很少見了,過去20年里,玩具製造工藝里最大的變化是,很少再使用塑料、玻璃這樣的硬質材料,而是改成了刺繡布,這是為了防止孩子們不小心吞食。最後,綠如幾乎跑遍了整個揚州的玩具市場,找到了適合玩偶的鼻子和眼睛。

她還接到過一些特殊的訂單,有一位流產的媽媽,來她這裡定製了一套玩偶穿的小衣服,是漂亮的藍色小套裙,那位媽媽說,不想自己的孩子光著身子離開這個世界。

今年3月,綠如修復玩偶的畫面被偶然拍了下來,迅速在網上散播開。一個女孩全職修復玩偶,聽起來是個浪漫又美好的職業。很多人被擊中了,循著信息湧入金燦燦玩具店和綠如的微博。有人問綠如最近能否接單,有人只是單純來鼓勵她,還有人分享了自己玩偶的照片,以及和玩偶有關的更私密的故事。

「我有一個毛絨絨的狗狗玩具,是過世的爸爸送的,這輩子只有這個狗狗讓我真實感受到我也有過爸爸,已經24年了,它的圍巾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

「我有隻兔子玩偶,跟了我6年。好多人都說她很醜,眼睛特別大,沒有表情,藍色的身體,又細又長的四肢,長得像個外星人。它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所贈,完全就是我走在商場裡,路過一個貨架,裡面坐著一堆雜七雜八的玩偶,不漂亮也不可愛,我看見了她,她跟了我走,就這麼簡單。可她對我來說,就是我活著的一點點寄託。她陪伴我走過我整個高中,那一段特別壓抑特別絕望的日子。每個難以入睡痛哭流涕的夜晚,我抱著她看著窗戶外面的月亮,一點點熬。她是我存在過的痕跡,我抱著她,好像抱著我無數如夢似幻亦真亦假的過去。」

綠如在修復玩偶。圖 / 受訪者供圖

2

即便已經做了兩年的玩偶修復師,下一個寄來的快遞會是什麼樣,綠如也永遠猜不到。

一隻小熊的主人怕玩偶在路上餓了,在箱子裡放滿了餅乾;一個箱子裡有一張粉色的便利貼,像醫院的就診單那樣,寫好了玩偶的姓名、年齡、和症狀,最後附上一句叮囑:「小毛很怕疼,拜託手術的時候刀口小一點。」

還有些紙箱子被鑽了密密麻麻的排氣孔,理由是怕玩偶悶。更誇張的是一隻大象公仔的主人,怕寄丟大象,乾脆不寄快遞,專程坐高鐵來揚州把大象送到綠如的工作室,修復完成後,又再坐高鐵來接大象回去。

幾乎每天都有人催問綠如玩偶修復的進展,理由是不抱著玩偶睡不著覺。生活在廣州的周君,不久前聯繫上綠如,她想修復自己的玩偶粥粥。這隻常年咧嘴笑的灰色大恐龍,來她身邊4年多了,牙齒磨損得厲害,脊背已經起球,肚裡那兒還有一小塊疤痕——那是周君給粥粥洗澡後,用吹風機吹乾時不小心烤焦的。那段時間,幾乎隔兩個小時,周君就會問一下綠如,粥粥現在怎麼樣了?

偶爾,目睹這些故事的綠如也會想,為什麼人對玩偶會有這麼深的情感?

顧客寄來玩偶,叮囑「手術刀口」要小一點。圖 / 受訪者供圖

在過去,玩偶只是玩偶,是綠如一家謀生的工具。

她小時候生活在揚州的村莊,那裡玩具廠聚集,媽媽的兼職是從玩具廠領回來零部件,加工好再按件結算。讀初中時,每天放學後,綠如會跟著媽媽一起做小狗玩偶的尾巴,用針一圈一圈繞,把布纏成小球。她的家鄉那時就有生產和銷售毛絨玩具的基因,到了今天,揚州仍然是中國的毛絨玩具之都。

很自然地,畢業後的綠如也去了揚州當地一家玩具廠上班,做一份清閒的文職。城市的製造業一年一年在衰退,最明顯的跡象是,玩具廠的訂單太不如從前,越來越多的客戶把目光投向寮國、緬甸這些價格更低的地方,工人也越來越少,起初是設計師走了,疫情的時候,幾乎沒有生意。做這行9年後,綠如也被裁掉了。她想像不到自己還能去做什麼工作,就找出這家早幾年就註冊的個人淘寶店——金燦燦玩具店,重新打理,還是做老本行,賣玩偶,接一些玩偶衣服的加工訂單,生意很一般。

直到去年,有個顧客問綠如,玩偶的尾巴壞了,能不能送她這裡來修。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有這種需求。物質豐沛的年代,再買一個玩偶變得如此簡單,怎麼還有人願意修?覺得沒必要為這件小事跑那麼遠,她打開手機,自己錄了一個修尾巴的教程給顧客發過去。

後來,有一個朋友帶孩子來揚州旅行,見了綠如。朋友5歲的孩子不管走到哪裡,始終抱著一個白色的柱狀枕頭不撒手。那隻枕頭沒什麼特別,看起來舊舊的,髒髒的。綠如覺得好奇,問起原因,才知道朋友和丈夫都要上班,沒時間帶孩子,在孩子兩歲時就把他送去託兒所,陌生的環境里,枕頭成了孩子安全感的唯一來源,一直延續到現在。後來,朋友又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枕頭,需要清洗的時候,就哄著他替換下來。

這個故事觸動到綠如,離開謀生的需要,她重新感受到玩偶的意義——我們對玩偶的需求,一開始可能只是孤獨時刻想有個伴,填補缺失的那部分情感的需要,但長久的陪伴之後,就是一種真正的情感的連接了。

有顧客想要修復陪伴自己十八年的枕頭。圖 / 受訪者供圖

3

那件事之後,綠如開始嘗試接一些小的訂單,幫人修復玩偶。並不是每一次修復都能達到完美狀態。那些換新的玩偶很難和過去完全保持一致。比如張琳,她把自己的玩偶猴猴送到綠如這裡之前,記不清猴猴穿過的背帶褲原本長什麼樣,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給綠如畫個了草圖,綠如就按照她記憶里的顏色,給做了新的褲子。

到了填充的環節,新的PP棉進入玩偶的身體,它們會變得鼓鼓囊囊,和舊時的扁塌質感不同,就像粥粥回家之後,周君總覺得它長高了。

還有一個男孩寄過來一隻龍貓,綠如給它填充之後,男孩總覺得龍貓的嘴變了樣子,綠如看不出來,但還是幫他改了好幾次,有時候是大了,有時候又小了,改來改去,對方總覺得不對,最終只能作罷。

被送到綠如手中的玩偶,並不見得多麼貴重或者稀有。相比隱秘的娃圈,它們來到主人身邊的故事如此稀疏平常:4年前,周君給朋友買聖誕禮物,見到了這隻灰色恐龍,喜歡得緊。周海豹的玩偶小灰,是她2006年去上海海洋公園買回來的紀念品。張琳甚至已經不記得,到底是誰在她小時候買了猴猴送給她。

對她們而言,玩偶不僅僅是一個玩偶,它們陪著主人從童年到成年,成為她們生活的見證者,紓解了她們的孤獨。

小灰15歲了。它的主人周海豹說,小時候她生活的房子空空蕩蕩,沒有生氣,父母總是在她睡著後才到家,小灰陪伴她的時間超過了她的父母。這種孤獨感一直持續到她2017年出國留學,她把小灰也一起帶了過去,繼續陪伴自己。

玩偶也會老去。起初,是它的毛髮不再有光澤,脫落得越來越頻繁,後來,有一隻玻璃眼珠碎了,前幾年,能發聲的捏叫器也徹底壞了。周海豹找過國內另一位玩偶修復師,很快就被對方的漫天要價勸退了。她甚至想要找國外的一家玩偶醫院,但因為疫情,這件事情被擱置下來。

周海豹記錄小灰被修復的過程。圖 / 受訪者供圖

在北京生活的張琳一直處於想家的狀態。上大學時,她能隔三岔五往家裡跑,工作之後做電商運營,衡量時間的坐標變成了打著各種名目展開的購物節,幾乎月月都在加班。回一次家需要6小時,她常常想小時候的事,想家裡的一切,想逃避成為一個大人。

猴猴是她有一天突然想起來的,她模模糊糊記得小時候自己有過一隻小猴子玩偶,她去問媽媽,媽媽去問外婆,外婆家搬過一次家,第一次找,沒有找到,後來,外婆去以前的老房子裡找,從箱底里翻出這隻落滿灰的猴子,洗乾淨,又用灰色的線把猴子破掉的小腿縫了起來,才寄給張琳。收到快遞的時候,張琳覺得,那種感覺就像是見到童年的老朋友。

北漂,意味著所有的生活都是臨時性的,永遠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在出租屋裡住了8年的張琳搬了8次家,沒有留下什麼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但回到家,看見熟悉的猴猴,才會有那麼一點點踏實的感覺。

張琳的猴猴被修復前後。圖 / 受訪者供圖

4

這些玩偶都被綠如修復了。40歲這一年,她重新感受到被需要。

從小到大,綠如沒有什麼稱得上「傳奇」的人生經歷,順其自然地讀書,進入玩具廠工作,大多數人對她的評價是「膽小」和「內向」,在中國社會裡,這兩個標籤顯然都不夠討喜。在上一家公司,她明顯能感覺到,老闆並不是那麼喜歡這個不說話、只埋頭做事的自己。

但修復玩偶不一樣,不需要面對那個外部的評價系統,就在這個小世界,她是自己的主人,收到的是來自玩偶主人密集的鼓勵和誇讚。

全職修復玩偶,要背負不小的壓力。一份浪漫美好的職業,可能意味著收入的不穩定。綠如的接單量並不多,一年兩百來單,一單一兩百元,去年疫情,她也經常碰上十天半月接不到一單的情況。工作室沒有僱人,也雇不起人,諮詢、接單、修復、收發快遞……都是她一個人來做。

為了省錢,她租下現在這間條件不算好的房子,房租是1200元一個月,在5樓,也是搬了兩次家才安定下來的。剛來的時候,牆面破爛不堪,她找來白色的牆紙一點點貼上,才清爽一些,用的也是朋友閒置的椅子。

這份工作需要多一點的耐心,少一點的物慾,剛好,綠如都有。她沒有戀愛,不想結婚。不是不想戀愛,快30歲時,她也去相過親,沒有遇見合適的。至於結婚,這些年,她看到社會的離婚率年年攀升,開始意識到,不要把結婚當成任務去完成,要想清楚自己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後來,她一直保持獨身,也會去健身,參加車隊騎行,儘量認識新朋友。

修復了兩百多個玩偶後,綠如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她開始理解留念,也接受告別。

她修復的這些玩偶的主人,並沒有做好任何和玩偶告別的準備。從一開始,她們就堅信,玩偶的陪伴是能超過家人、戀人、朋友、寵物的,甚至可以跨越時間。但綠如不這麼想——總有告別的那一天。她不怎麼接受修復 「瀕死」的玩偶,希望主人能用其他的方式來紀念;那些沒有什麼大問題的玩偶,她也不怎麼願意去修復。

她認同一位顧客曾經在金燦燦玩具店留下的那句話:「不管是人類還是物件,都會經歷自然衰老,應當接受這個事實。」

綠如和她修復好的玩偶。圖 / 受訪者供圖

每人互動

你知道玩偶修復師這個職業嗎?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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