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流這麼多的淚」

2019-12-21     南方周末

電影里,隋東風(左)和羅芸年輕時住在克萊德鎮,房子周圍空無一人,特別安靜,就只有這兩個人相依為命。 (劇組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2月19日《南方周末》)

「愛情故事,這是我們給它的總結或者定義,事實上它是由每一個日子組成的,每一個日子從單體上來說都是瑣碎的、平凡的。」主創們「從平凡瑣碎的日子裡,從細水長流里,提煉出愛的詩意」。

一天中午,演員黃軒接到一通電話。他正拍廣告,導演馮小剛在電話那頭問:「軒兒,你有20分鐘時間嗎?」他們合作過《芳華》,電影已經上映了大半年。

「怎麼了,導演?」「我給你講個故事。」「行,你講吧。」

20分鐘里,馮小剛講了一個特別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張述黃軒也認識,五十多歲的大個子,馮小剛發小。1980年代末,張述出國去了加拿大,與北京姑娘羅洋相識相愛,婚後開了一家小小的中餐館。後來張述回國擔任馮小剛助理,參與了多部電影的製作。

再後來,張述和羅洋又回加拿大生活,直到2017年羅洋因病去世。手術前夜,兩人在病床上聊了一夜。羅洋帶著希望進入手術室,卻沒有醒過來,半路上落下了張述。妻子去世後,張述將她的骨灰分成三份,一份與他們的愛犬埋在一起,一份撒入大海。羅洋生前最愛鯨魚,但每每耽擱,終未成行。張述帶著妻子的骨灰出海,在鯨魚最不可能出現的季節見到了罕見的藍鯨,還不止一條。最後一份骨灰,他帶回北京,交到羅洋父母手裡。

聽完故事,黃軒深受感動。「你一定要拍出來。」他對馮小剛說。這通電話是講故事,也是邀約,馮小剛希望黃軒飾演以張述為原型的男主角。「述哥都五十多歲了,找我演,我合適嗎?」33歲的黃軒有些遲疑。原本馮小剛的確想找一位年齡匹配的演員飾演,劇本初稿拿到手,他發現三分之二戲份是關於主人公年輕時的故事。如果找年紀大的演員飾演會有點奇怪,後面年長的部分,特效可以幫忙。「你要是覺得沒問題,我當然願意了。」黃軒很快答應下來。

由這段真實的愛情故事拍成的電影《如果芸知道》,將於2019年12月20日上映。故事發生地放在紐西蘭的克萊德小鎮,男女主人公分別命名為隋東風和羅芸,後者由《芳華》主演楊采鈺飾演。「需要內心挺純凈、挺安靜的感覺來演這個角色,他們倆都是很安靜的人。」馮小剛說。

馮小剛現在更願意隨著自己的心情拍電影。「票房是觀眾來決定的,它是由一個個人組成的。因此,當一個好故事首先打動我的時候,我想有可能也打動了觀眾。」他說。

「從細水長流里,提煉出愛的詩意」

作家張翎是《只有芸知道》的編劇,1986年出國,定居多倫多。因為在同一座城市生活,又有共同的朋友,張翎一家與張述夫妻成為關係親近的朋友。張翎的小說《餘震》被張述推薦給馮小剛,才有了後來的電影《唐山大地震》。她親眼看著兩人相愛,又見證了他們的別離。她和家人也守候羅洋到最後,至今,她的手機里還留著羅洋上手術台前給她的留言。

「每一次談,張述都會哭。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流這麼多的淚,因為張述看上去不是一個很會流淚的人。每一次看他流眼淚,我就在想,認識了這一對夫妻,我沒有理由不相信愛情。」張翎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寫劇本那段時間,張述和張翎基本天天見面。張翎去張述家,進門就能看見羅洋的照片,跟電影中一樣,長發飛揚,映著陽光,每次照片前都有一束新的鮮花。張述還會放上一枚硬幣,自言自語:你要是回來,就把硬幣挪個地方。這個場景被她寫到劇本里,成為電影的開篇,只是硬幣換成了戒指。

落筆時,張翎和張述、馮小剛坐在一起討論,到底寫真實的故事還是傳奇的故事。夫妻二人的故事畢竟不像《唐山大地震》那樣激烈,有天然的戲劇性和大時代跌宕起伏的殘酷選擇。「愛情故事,這是我們給它的總結或者定義,事實上它是由每一個日子組成的,每一個日子從單體上來說都是瑣碎的、平凡的。」張翎說。最後三個人達成共識,還是選擇真實,「從平凡瑣碎的日子裡,從細水長流里,提煉出愛的詩意」。

因為真實,故事按本初面貌講就足夠煽情。馮小剛的要求是,「儘量克制、往回收」,這也是張翎希望的。片中有一場戲,跟隨兩人多年的愛犬布魯臨終,隋東風從寵物醫院回來把消息告訴羅芸,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我不想寫成大哭,我覺得內心真正傷痛的時候,眼淚是流不出來的。」張翎說。

三段送骨灰的旅程也被放進影片。在張翎眼中,書寫這段旅程有象徵意義,它跟《唐山大地震》一樣都是關於心靈的治癒。「這個旅程不僅是完成妻子的心愿,把她放在靈魂能夠安息的地方,也是男主人重新發現自我、發現生活的意義的旅程。他作為中年人,事實上前面還有無限的可能。」張翎說。

「我不是去拍電影,我是去過這樣一段人生」

黃軒安靜地度過了隋東風的那段人生。

「那三個月沒有人打擾我,因為他們知道我的情緒應該不會特別好,除非必要的工作跟我談一下。」黃軒囑咐工作人員,那段時間不要給他安排任何額外的工作。他想抽離出來。「我不是去拍電影,我是去過這樣一段人生。」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黃軒的安靜令馮小剛印象深刻。空閒時,他總看見黃軒跑去酒店對面的公園,獨自坐在那裡,曬著太陽看書。

《只有芸知道》開拍前,黃軒提前半個月去紐西蘭體驗生活。到紐西蘭第二天,他試了妝,就再也沒脫下隋東風的衣服,直到電影殺青。他每天在中餐廳後廚炒菜、切菜,「我跟導演說,我一定要提前去做飯。我必須熟到一勺甩過來那火能起來,這個腿一弄,那個火就著了。」

馮小剛只吃中餐,開拍前幾天,有幾頓晚餐由黃軒做。他點餐,要宮保雞丁,再來一個咕咾肉。黃軒就去做,一桌菜出爐,像模像樣的。

片中的隋東風還是音樂才子,吹得一手好長笛。黃軒提前兩個多月開始練習,不希望長笛成為表演的負擔。「笛子往嘴上一架,就是那個樣子。我希望一切進入自然狀態,不是去演一個什麼人。」異國生活,少不了要說英文,他專門帶著英文老師,天天只用英文交流。

「一切準備都是在做鋪墊,到拍攝的時候,我腦子裡完全可以不想我要演什麼、要準備什麼、要表現什麼,就是在那裡,讓他們把我的這一段生活記錄下來。」黃軒說。

這些努力是為了電影裡面的別離。

「半路留下來的這個人苦啊」

《只有芸知道》有一場戲分量很重。手術前夜,羅芸在衛生間洗了很久的澡。出來後,她和隋東風躺在病床上,關著燈,不咸不淡地說話。說著說著,隋東風的眼淚掉了下來。羅芸感覺到了什麼,想摸他的臉,手卻被他一把用力抓住,放在自己胸前,繼續若無其事地聊天。所有的感情,都在那一抓中展現。

黃軒記得,那場戲在電影接近殺青時拍攝。頭一天晚上,馮小剛還在改劇本、改台詞。第二天正式開拍,他把黃軒和楊采鈺叫到車上,說這場戲有所改動:「我先讀一下,你們倆聽聽。」讀到一半,他泣不成聲,根本讀不下去。他把車窗打開,點了一支煙,緩了一陣才接著往下讀。兩位主演坐後面,也哭成了淚人。大家都沒說話,安靜了一會兒。

「讀完,導演說你們還有什麼想法,或者覺得劇本還有什麼調整。我說沒有了。導演說那行,咱們就進去吧,進醫院吧。」黃軒回憶。他們在病房一個角落安安靜靜地坐下,現場工作人員也很安靜,只是布了一個陰影。羅芸那邊是暗的,隋東風這邊是亮的。

黃軒腦子裡一片空白。按照慣例,他會想想接下來的戲該怎麼演,台詞該怎麼說。這次不一樣了,他傻傻地坐著,嗓子眼發緊,好像真要經歷一場離別。他和楊采鈺一句話都不說,也沒有看對方的眼睛。光快布好的時候,他的嗓子痛了起來。

「導演說可以拍了,就來吧。最後她一從浴室出來,當沒事一樣往床上一臥,我也往床上那麼一坐。她把被子給我一蓋上,往我懷裡一躺,我的手就扶住她肩膀這一塊。采鈺很瘦,一扶一把骨頭的感覺,我想壓抑著不哭出來,根本就不行,我整個身體都在抖,眼淚自然就出來了。最後氣都捯不過來,很艱難地把台詞說出來。」黃軒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眼圈發紅。

醫院裡的離別也是張述夫妻二人的真實經歷。張述跟黃軒聊起這段,說妻子離開時在他面前一滴眼淚都沒掉。她真的洗澡很長時間,可能在裡面哭。她不想讓張述看到,想留下的只是一個乾淨、清爽、面帶笑容、充滿希望的模樣。兩人聊的也只是「等我醒了,你把長笛練練」之類的內容。最後,她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半路留下來的這個人苦啊。」

主人公經歷的情感起伏中,黃軒最能體會孤獨感。2014年下半年《黃金時代》《紅高粱》《推拿》等影視作品公映或播出,以及後來為文藝片、商業片導演都青睞有加的時期到來前,他經歷過不斷被拒絕、替換和鏡頭遭到刪除的歷史。「我能體會到一個人那種強烈的孤獨感,因為我經歷過一大段非常孤獨的生活,非常無助,你的情感別人是無法體驗的。你跟你的同齡人說,別人頂多安慰你,開解一下你,但是無法體驗你內心的那種孤獨。」這些感受,他都糅進了角色。

從電影開機到殺青,張述每天都出現在片場。拍到某些戲,他會過來跟黃軒打個招呼,說:「軒兒,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他一看就剛哭過,紅著兩個眼睛。他和黃軒的溝通非常頻繁,分享回憶與細節。「最後像拼圖一樣,拼出了一個人物,拼出那段感情。」黃軒說。

南方周末記者李邑蘭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F8vEKG8BMH2_cNUgpmD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