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花開又一年——從晴雯的紅指甲說起

2019-10-08     與心幽歡

文|午夢堂主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寫晴雯生病,寶玉怕母親王夫人知道,要讓她搬回家裡養息,於是派人請了一個大夫,偷偷從後門進來,瞧晴雯的病。小說里寫那大夫進了寶玉的房,看到的景象是:

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

因為在農村長大的緣故,年少時讀紅樓,對這段描寫印象深刻,以至後來一說到晴雯,我便想到鳳仙花,而不是別人通常第一時間都會想到的芙蓉花,或者晴雯撕扇。畢竟,在我們農村,小時候家家戶戶門前屋後,都種滿了大片鳳仙花。

我們鄉下人喜歡紅,所以大片種植的鳳仙,清一色都是大紅色。在我家隔壁,有四個女孩,都比我們大。她們四姐妹最喜歡種花。門前屋後都被她們種滿了各種花。鳳仙花、醉蝶花、喇叭花、鳶尾花、太陽花、雞冠花、紫茉莉、觀賞茄、仙人掌、百日草、一串紅。各種農村常見花,應有盡有,儼然一個小花園。

這其中,她們種的最多的便是鳳仙花。初生的鳳仙花,有兩瓣綠得發亮的勻圓小葉片;再長大些,那些互生的,長而尖,邊緣帶細細鋸齒狀的葉片,便逐日對對生長出來。葉形似桃似柳又似竹。她們把成片種植,逐日長大的鳳仙,用家裡積年使用,爛了底部的廢舊竹籃,精心罩護著,唯恐被雞鴨鵝啄食。

大人告訴我們,她們是要用這些指甲花的花瓣來染指甲,所以才種這麼多。但是我一次也沒見她們染過,也沒有留意她們的指甲是否比我們的分外紅些。

倒是有一次,我看見她們中最小的一個女孩,把被風吹落一地的鳳仙花瓣,一一撿拾起來,又用鐮刀去竹林,削來一小段竹枝,摘去大部分竹葉,只保留初生不久的細小葉芽,然後把那些落地的鳳仙花瓣,逐一細細穿到竹枝中去。待穿好後,再尋來一空玻璃瓶,把這一樹竹枝鳳仙,端端正正插到瓶中。遠遠望去,竟像一樹紅梅。

只可惜,這樣的竹枝鳳仙,只能欣賞一個白天和晚上,待過了一夜,那花便蔫了,蜷作一團,不復可觀。

若是碰到雨天,便又不同。那雨中鳳仙,自顧著一片片亂亂地開。落地的花瓣,亦是一大片濃濃淡淡的濕紅。這個時候,待雨停後去撿落花,瓣瓣穿到竹葉間,著花的時間則更艷更久。

她們也曾在鳳仙花初生時節送過數株給我們。很快我家門口也是一片一片蓬蓬生長開來。奇怪的是,種了幾年,那原先一片紅的鳳仙,竟陸續出現了粉紅紫色黃色等不同花色來。小時候不懂那是植物變異,只覺得神奇極了。長大後讀清趙學敏的《鳳仙譜》才知道,原來這小小的鳳仙花,竟有多達181個不同品種。都被作者一一精心歸類命名,細細描摹出來。粉西施、碧綠球、玉蛺蝶、火焰紫。原來這麼多美麗的名字都和鳳仙花有關。

可是鳳仙花又是多麼謙遜啊。尋常花木,花開時節,定要在那枝頭高高炫耀,所以雞冠花有碩大的火紅花瓣;鳶尾花如蝶的花朵在風中不停招搖;玉蘭花還沒等綠葉長出,便早早開花,唯恐綠葉奪了它的美。只有鳳仙花,把它的火紅花朵,在百花凋零的盛夏酷暑時節,密密開在那叢叢綠葉之下,不要人知;不要人賞;更不要人夸顏色好。所以連毛主席也不禁要寫詩讚美它:

百花皆競春,指甲獨靜眠。

春季葉始生,炎夏花正鮮。

葉小枝又弱,種類多且妍。

萬草被日出,惟婢傲火天。

淵明獨愛菊,敦頤好青蓮。

我獨愛指甲,取其志更堅

鳳仙知己趙學敏在《鳳仙譜》中盛讚鳳仙有五德之美:

子知鳳仙有五德乎?

其花療蛇傷,枝節能理血去風,子可軟堅化鯁,非其德之仁乎?

性愛同類,凡圃中各種備則花色愈鮮,開且久;殘枝欲棄,必須移他處棄之,不得向眾花前蹴折毀擲,能令眾花漸次萎落。無知而若有知者,其惜類之愛,非義乎?

喜疏排,怕密接,彼此葉相接,則各枝皆上仰,直束如棘,不橫發,若有交讓之禮。非禮乎?

五色翻錦等品,初見苞花斑,或全紅蓋頂,或五色聚腳。即花桃、七合皆然。若纏紅諸品,或有時紅在萼面,或在萼心,或微紅皺面,或一瓣夾紅,巧幻不測,有非人意計所及者,非智乎?

伏日亢烈,葉輒下垂,沃以新汲水則立起,無弗應者,非其信乎?

這種對鳳仙花至深的熱愛和至高的禮讚,我只恐鳳仙君受之,也要誠惶誠恐。

我們鄉下人種它,原不過是因它好養活,又花開似火,圖個喜慶;小孩子喜歡它,亦不過是因它那紡錘形果實成熟時,輕輕一碰,便隨即突然爆裂開來,那一瞬間帶給我們的小小歡喜。何曾想過它還有這麼多功效和美德?

但也有瞧不上鳳仙,甚至對它嗤之以鼻的。清朝的李漁在他的《閒情偶寄》里寫鳳仙,劈頭便是一句:

鳳仙,極賤之花,止宜點綴籬落,若雲備染指甲之用,則大謬矣。纖纖玉指,妙在無瑕,一染猩紅,便稱俗物。

不單登不了大雅之堂,連它美甲的妙用也被一併否定了,讓我們心中大不服氣。花又不是人,何來貴賤之分?

金代的張宛丘曾呼鳳仙為菊婢,所以毛主席詩里才有「惟婢傲火天」之句。

晴雯生平是否也喜歡鳳仙花,我們不得而知;但她在大觀園,想必一定也曾「金盆夜搗鳳仙花」,「染得佳人指頭丹」。丫鬟命薄的晴雯,在怡紅院情深意重為寶玉病補雀金裘;在抄檢大觀園時怒對王善保家的;在與寶玉臨終話別時,大膽越禮,以舊紅綾襖紅指甲相贈。這樣的敢作敢為、敢愛敢恨、不畏強權;一句「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又是這樣君子般坦坦蕩蕩。這樣的晴雯和這被屈作菊婢的鳳仙有太多相似相通處。若第七十八回那伶俐小丫頭順口謅一句鳳仙花花神,似乎倒更切合晴雯的身份和品格。

佳人已逝,空餘傷悲。而故鄉門前,家家戶戶曾經成片種植的大紅鳳仙花,這二十年來,隨著年輕一輩扶老攜幼,紛紛舉家外出,亦再不見了芳蹤。

我家隔壁的四姐妹,也早已出嫁多年;連端坐門口,懷抱竹枝,細細穿著鳳仙落瓣的那個最小女孩,今年她最小的孩子也上小學六年級了。

她們家門前當然也和我家一樣,年年雜草叢生。

今年夏天,和同事一道下鄉扶貧。在同事幫扶的一戶獨居老人家門口,但見老人用破舊廉價塑料臉盆,密密種滿一盆又一盆大棵鳳仙花,紅紅白白一大片。那朵朵鮮艷大花,花瓣花萼俱翹然如鳳。微風過處,紅白花朵在風中輕輕搖曳。我不禁湊上前去,彎腰蹲身細細嗅聞那童年熟悉的花香,輕輕觸碰它們的紅花綠葉。

一切都和小時候一樣啊。那似桃似柳又似竹的鋸齒狀葉片;那粗壯水嫩的長長莖杆,白色杆子的開白花,紅色杆子的開紅花,從小就知道的植物知識;那紡錘形的成熟種子,用手輕輕一碰,還像小時候一樣,突然就爆裂開來。那個貧窮又溫暖的年代,那些單純又美好的童年歲月,仿佛破繭而出的蝴蝶,飄飄拍著翅膀,一隻一隻,又翩翩飛了回來。

又是一年鳳仙花開時。

遙想故鄉,家家門前,年年歲歲,荒草離離。再不見那一片又一片,繁盛生長的大紅鳳仙花。

不覺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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