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為什麼對曾國荃「大功不賞」

2019-09-25     顏淵山莊

曾國荃進駐天京城外後,本認為一兩年內拿下南京應該沒有問題。不過正如曾國藩說過的「洪逆非諸賊可比,金陵非他城可比」,南京「城池過大,墉堞高峻,至低之處猶及七丈以外」;在防禦上又經營多年。太平軍捍衛首都的決心非常堅定,他們「復工於設守,梯衝百具,無所用之,止可嚴守長圍,絕其接濟,以待其自斃之一策。」

曾國荃百計盡施,攻堅戰,偷城戰,地道戰,間諜戰,想盡了一切辦法,皆不成功。他長年圍著南京城轉,查看敵人漏洞,常常策馬日行百里,精疲力盡,剛滿四十歲,頭髮居然白了一半,連曾國藩聽了都大為驚訝。

眼看著三年快要過去了,李鴻章、左宗棠等人在江浙各地進展都非常順利,陸續拿下了蘇州、杭州、常州等重要城市。

現在,各地戰事陸續平息,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南京。相比李鴻章用開花大炮幾個月就攻下一座堅城,曾國荃的鐵桶戰法顯得太「原始」,太「笨」了。人們議論紛紛,譏諷曾國荃無能,各種「不入耳之言語紛至迭乘」,還有人「作《老婦行》,以諷金陵戰事」。

曾國荃當然比任何人都急,心理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患上了「肝疾」。曾國藩說他「肝病已深,痼疾已成,逢人輒怒,遇事輒憂」。動不動就大發脾氣。

資料圖:湘軍火槍隊

最後拿下城池的手段,還是靠的老一套:挖地道,轟城牆。進入同治三年以來,湘軍已經挖了三十三處地道。不過,太平軍對付地道也有非常豐富的經驗。

李秀成登城遙望,只觀察地面野草的顏色,就可以知道下面是否有地道。因為挖了地道的地方,草色會由於缺水而不夠鮮艷。太平軍以地道治地道,提前進行破壞,所以湘軍挖了幾十條地道,炸藥費去十數萬,工兵死了一兩千,都難以奏效。

曾國荃做事,就是有一股不到南牆不回頭的倔勁。九十九條地道不成,我再挖第一百條。

終於,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湘軍所挖地道有一條僥倖穿到南京城下。第二天中午,曾國荃下令點火,埋在地道內的數萬斤火藥爆炸,聲如巨雷,城牆崩塌二十餘丈。湘軍蜂擁而入,南京城陷。

曾國荃仰天長嘆。多年的辛苦,這次終於到了頭了!兩年多以來,曾國荃精神上無時無刻不處於緊繃當中,如今眼見湘軍已攻進城中,如今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已經三天三夜沒睡覺了,所以沒有繼續指揮戰鬥,而是回到大營。幕僚們見他穿短衣,光著腳,由於激動,汗水和淚水順著臉頰一齊流下。此刻他只想馬上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覺。

但是睡覺前還有一件事必須做,那就是給皇帝和皇太后寫封奏摺,彙報這一天大的喜訊。雖然上一年朝廷不讓他單摺奏事,但是這樣重要的消息,怎麼可以不第一時間上報?

正象曾國藩當初囑咐他的一樣,奏摺寫得很簡短,主要內容如下:

臣國荃合圍金陵,……十五日,李臣典地道告成。十六日午刻發火,沖開二十餘丈。……臣國荃至太平門倒口進,登龍山督陣,見攻克省城大勢已定,遂趕回老營,將大略情形一面具報,一面飭官軍環城內外扎定,兼扼各路要隘。計自十六日午時起至日暮,殲斃悍賊數萬,攻毀偽府數十處。惟首逆洪酋等所居,築有偽城甚大,死黨不下萬人,經官軍四面環攻,尚未破入,大約一二日內即能剿洗凈盡。……

其詳細戰狀、各逆酋下落及應獎應恤人員,查明咨請督臣曾國藩具奏。

這封奏摺的意思,是朝廷日夜盼望捷音,所以城下之日,立刻回營寫摺子,簡要彙報一下,以慰主上焦急之心,讓主上早一日高興寬心。寫好了這封奏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北京,然後疲倦已極的曾國荃再也支撐不住,倒頭便睡,任由將士們在城內廝殺。

曾國荃滿心以為,立下這天字第一號的大功,朝廷會立加頒賞。不料六月二十六日,朝廷發下諭旨,曾國荃等來的不是表揚,而是嚴厲指責。

上諭說:「該逆死黨尚有萬餘,曾國荃於攻克外城時,即應一鼓作氣,將偽城盡力攻拔,生擒首逆。乃因大勢粗定,遽回老營,恐將士等貪取財物,因而懈弛萬一。該逆委棄輜重,餌我軍士而潛出別道,乘我不備,冀圖一逞,或伺間奔竄,衝出重圍,切不可不慮。著曾國藩飭令曾國荃督率將士,迅將偽城克日攻拔,殲擒首逆,以竟一簣之功,同膺懋賞。倘曾國荃驟勝而驕,令垂成之功或有中變,致稽時日,必惟曾國荃是問。」

通篇沒有一句表揚,而是嚴厲批評曾國荃不應在攻破外城之後就馬上返回老營。意思是說南京城外城之中,還有內城,他應該一鼓作氣,將全城攻下,生擒太平天國首領,然後再上奏不遲。先頭部隊剛剛衝進城裡,你不忙著指揮戰鬥,忙著回營寫奏摺幹什麼!為什麼這麼急著表功?

這道上諭,語氣非常不客氣,字裡行間顯露出對曾國荃的厭惡,簡直是一記悶棍,打得曾國荃暈頭轉向。

這還不算完。

七月十一日,朝廷又給曾國藩發下一道廷寄,追問天京財富下落。上諭說南京城下之前,人人都說城中財富如山,現在怎麼沒聽你們兄弟提起?如果金陵真有巨款,自然應該交給國家,作為軍餉賑災之用。

但是,這道上諭的重點還不在這裡,而是其中借題發揮的幾句話:「曾國藩以儒臣從戎,歷年最久,戰功最多,自能慎終如始,永保勛名。惟所部諸將,自曾國荃以下,均應由該大臣隨時申儆,勿使驟勝而驕,庶可長承恩眷。」

這是旁敲側擊,訓斥曾國荃,而且語氣相當不祥,意思是曾國荃要是這樣下去,可能承受不了幾天皇恩,就被拿下。

連續挨了這兩記悶棍,曾國荃獲勝的喜悅飛得雲消霧散。他不禁納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朝廷的猜忌。

湘軍攻陷天京不久,朝廷就對論功行賞。曾國藩官封太子太保,授爵一等侯,世襲罔替;曾國荃「加太子少保,封一等伯爵,賜名威毅,賜雙眼花翎。」

表面上看,曾氏二人聲望達到最高點。但實際上,卻也步入一個危險的轉折點。因為狡兔已死,走狗當烹。

曾國藩手握重兵,他直接指揮的部隊,包括曾國荃的五萬嫡系,一共達十二萬人。太平軍一滅,這支漢人隊伍就成了滿清王朝最大的威脅。所以慈禧對湘軍疑懼之心大增。

8月19日,江寧將軍富明阿來金陵,託言是查看金陵原駐八旗兵的旗城情形,實際是僧格林沁寫信讓他來查訪擒獲李秀成的真偽及曾氏兄弟的虛實。

為了制衡曾國藩,清廷採取了兩方面的措施:一方面迅速提拔和積極扶植其他湘軍將領,特別是那些與曾國藩關係不好的人,比如左宗棠、沈葆楨等,造成湘軍分裂;另一方面則大力打擊曾國藩的嫡系曾國荃。

另一個原因,則是朝廷對曾國荃素無好感,南京城下之後湘軍的大屠殺更令他進一步臭名昭著。

曾國荃帶的部隊有兩個特點,一個是貪財能搶,另一個是殘酷好殺。

《清稗類鈔·忠藎類》記載光緒十年,左宗棠問兩江總督曾國荃:「老九一生得力何處?」曾說:「揮金如土,殺人如麻」。左宗棠聽了,大笑說:「我固謂老九才氣勝乃兄。」

這雖然是一則野史,不過也透露了一點真實。那就是曾國荃雖然也是秀才出身,但是他做事直截了當,沒有曾國藩那麼多道理可講。他講究的只有兩條,在戰場上,誰敢後退,殺。打了勝仗,搶。這就是他所說的「賞罰嚴明」。吉字營過去在吉安、景德鎮、安慶都是這樣乾的,這就是曾國荃兵法所謂「用貪用憨」。

湘軍初起,軍紀還算得上嚴明。既使是曾國荃部,其殺和搶也都在主帥的控制之下。然自安慶之戰後,天下大局已定,湘軍銳氣日減,約束不斷放鬆,紀律開始一天天壞起來。

曾國荃進圍天京之後,因欠餉過多,士兵連日喝粥,更是經常以搶劫為生。江北農民渡江耕種時,甚至連做飯的鍋鏟都給奪走。奸掠婦女的事情也日益增多。

湘軍合圍之後,太平天國為了應對天京城內的糧荒,曾將大批婦女兒童放出,令其自謀生路。不料一出江東橋,就遭到陳湜部湘軍的攔截,多數被扣留營中,特別是年輕婦女無一倖免。

面對這種情況,曾國藩兄弟的對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曾國藩最擔心的不是軍紀敗壞,而是軍隊譁變,讓整個大局功虧一簣:「我軍欠餉十六七個月,又值米價昂貴,營中多有食粥度日者。時時以乏食為虞,以嘩潰為慮,深懼不能竟此一簣之功」。

同治三年三月,蕭慶衍部果然發生鬧餉事件,「曾國荃憂惶無計」,急忙向其老兄請示對策。曾國藩「函囑」曾國荃,因「其欠餉太久,不可過繩以法,只宜多方撫慰,蕆此一簣之功」。

從此曾國荃對部下更加放任自流,聽他們去搶吃搶喝,吉字營的作風也就越來越像土匪了。

曾國荃部之所以能喝著粥堅持下來,其實主要只靠一個信念:如果拿下南京,大家都發財。

太平天國經營多年的「天京」,金銀如山,財貨似海。這是攻城前所有人的預期。這是湘軍最大也是最後的一次發財機會,百戰艱辛,都為了這一刻,軍官們渴望再暴富一次,士兵們則渴望撈足一生的資本。

「但願多得金, 還鄉愿已足。」湘軍上上下下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曾國荃對將士們的這種心態當然心知肚明。他是一個極重鄉情的人,正想以此作為對這些追隨自己的老鄉的最後報償。

在這種情況下,南京城一攻下,城裡會發生什麼事,也就可以想見了。奪占天京後,湘軍焚掠屠殺,大火七天不熄。

常州人趙烈文是曾國藩晚年幕府的重要秘書之一。此人雖然年輕,但是明敏有遠見,深得曾國藩器重。同治二年,曾國藩派他到曾國荃身邊,希望多謀能斷的他在大事上能替九弟把把關。7月26日,趙烈文在日記中寫道:

破城後,精壯長毛除抗拒時被斬殺外,其餘死者寥寥,大半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或引各勇挖窖,得後即行縱放。城上縋下老廣賊匪不知若干,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擔,又無窖可挖者,盡遭殺死。沿街死屍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滿二、三歲者亦斫戮以為戲,匍匐道上。婦女四十歲以下者,一人俱無,老者無不負傷,或十餘刀,數十刀,哀號之聲達於四遠,其亂如此,可為髮指。

趙烈文是江蘇人,不忍見故鄉遭此劫難,找到曾國荃,要求他馬上制止搶劫。

曾國荃卻不以為然。當趙烈文勸他整頓紀律時,他居然發了脾氣:

傍晚聞各軍入城後, 貪掠奪, 頗亂伍。余又見中軍各勇留營者皆去搜括, 甚至各棚廝役皆去, 擔負相屬於道。余恐事中變, 勸中丞再出鎮壓。中丞時乏甚, 聞言意頗忤, 張目曰: 「君欲余何往? 」余曰: 「聞缺口甚大, 恐當親往堵御。」中丞搖首不答。

經過一個多月的大燒大殺大搶,每個無名小卒全都發了橫財。他們不僅將城內的金銀財物洗劫一空,甚至連建築物上的木料也拆下來,從城牆上吊出,用船運回湖南。「泊船水西門, 見城上吊出木料、器具紛紛」。頓時整個長江中千船百舸,聯檣而上,滿載從天京搶來的財物婦女,日夜不停地向湖南行駛。

經過這場大劫掠,「江寧磁貨盡入軍中」 , 太平天國慘澹經營十餘年, 其轉移到天京的大量財富, 大多都成了湘軍的囊中之物。而曾國荃「老饕」之名從此滿天下。有野史說:

聞忠襄於此中獲資數千萬。除報效若干外,其餘悉輦於家。

曾府三傑圖(從左至右:曾國荃、曾國藩、曾紀澤)

曾國藩曾對曾國荃說過,一個人的名聲,對他的發展,影響極大。

天京之戰,曾國荃一戰成名,不過所成卻是貪名惡名大於功名美名。以前安慶等搶劫,知聞者尚局限於當地和湘軍內部。對曾國荃「良田美宅」的評品指摘,則多來自其湘鄉老家。

這一次不同了。湘軍由南京運輸戰利品回湖南這一情景,距離既遠,時間又長,數量又是如此巨大,為長江上下諸省人民所共見。富明阿來暗訪,泊船水西門,恰好見到湘軍紛紛從城上吊出木料、器具。

湘軍的行徑,一時哄傳遍及全國,直至上達「天聽」。慈禧太后本寄希望於用南京城中的財富緩解當前的財政困難,沒想到讓曾國荃部搶得一毫不剩,不免十分生氣。南京附近的普通百姓對曾國荃更是恨之入骨。李鴻章說:「沅翁百戰艱苦,而得此地,乃至婦孺怨詛。」

慈禧太后畫像

正如曾國藩所說,影響之來,無聲無跡。很多時候,報應不是專門某事,而是各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曾國藩提醒他注意名譽的那些規勸,此時看來成了先見之明。曾國荃長期以來不恤人言,多年積累的不佳名聲,此時放大成「漫天箕口復縱橫」。

在此之前,雖然名聲不佳,但是慈禧畢竟需要這員猛將攻鋒陷陣,有什麼不滿只能忍著。現在,仗已經打完了,曾國荃積累的惡名,終於遭到了報應,收穫了那道聲色俱厲的上諭。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EBi8b20BJleJMoPMeECg.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