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先生
這裡的巷子是沒有路燈的。
於強吸著一支煙捲,火星隨著他的呼吸一閃一閃的。
這是家裡的女人親手卷的,她一點點斟酌著煙絲的量,讓男人抽完一支煙不至於太嗆。
她花費了一整晚去卷這些煙,天亮時她的手指也充滿煙草的味道。
於強用力吸了最後一口,家鄉的煙草總是讓他想起自己的妻子。
他揉了揉發脹的肚子,拉開了廁所的門,生鏽的合頁發出了聲響。
這讓於強抬腳踢在了原本就骯髒的門板上,留下了一隻黑糊糊的腳印。
「強哥。」
「哎!」於強聽著聲音,敷衍地應了一句,然後解開了皮帶。
皮帶已經用了很多年了,於強因此有點小心翼翼的,擔憂一使勁就拽斷了。
「我說強哥,你掙那麼多錢也不買根好皮帶?」
來人看上去並不像一個工人,反倒像個遊手好閒的流氓。
他嘴裡塞著一根香煙,過濾嘴已經被咬扁了。
廁所的臭氣仿佛沒有影響他似的,他依舊咧著大嘴,牙縫裡的韭菜耀武揚威地貼在門牙上。
「這狗日的工頭,弄的都是些什麼,吃得我肚痛。」
於強憋著笑,依著於建這個占便宜不鬆口的性格,肯定是吃撐了。
然後他捂住鼻子,別著身子去翻口袋裡的衛生紙。
不過衛生紙還沒掏出來,於強的眼睛就被固定住了。
在屋檐的陰影里,那疊票子顯得格外扎眼。
於強吸了一口涼氣,他想到蹲在隔壁的於建,便硬生生地把驚呼壓在了嗓子裡。
他瞪大了眼睛,也顧不得衛生紙了,伸手就把所有錢抓進懷裡。
於強下意識地抬起眼睛四處打量,然後長吁了一口氣。
「強哥,還沒拉完?」
即使有門板擋著,於建的話依舊讓他把唯一的一點放鬆又憋回去了,他渾身緊繃著,把身子伏在膝蓋上,將錢蓋得嚴嚴實實。
「是……是啊,我還得一會兒。」
於建似乎沒有感覺出於強的反常,打了個哈哈就走了。
於強支楞著耳朵,直到腳步聲完全聽不到了,他才抬起身子看懷裡的錢。
他只有在年末的時候才能在自己手裡看見這麼多紅票子,他有些發愣,然後把錢舉過頭頂,向著月光看。
然後一張一張地數。
「……28,29。」
於強把錢攥在手裡,他有點遺憾,這沓票子為什麼不湊個整呢?
等他走出廁所,便感覺腿腳有點發麻。
他在心裡盤算著這筆意外之財應該怎麼花。
恍惚間於強仿佛看見妻子在山坡上扶著鋤頭彎下腰摘下一朵野花。
女人把這朵野花插在自己的髮髻上。
她的手上有薄薄的繭。
於強拍了一下自己的腦瓜,愉快地笑了。
這些錢正好可以給女人打件首飾。
想明白了錢的用處,於強心裡就踏實了不少,但他很快又緊張起來。
他望了望長長的巷子,甚至抬頭巡睃了一遍自己從來不曾細看過的舊樓。
那裡只有零星幾個窗戶亮著暗沉的燈光,牆皮都爆裂了,上面噴著一個紅漆的「拆」字。
舊樓像極了一個邁入老年的女人,它在這裡守候著無數人的出生。
任由小孩子在它身上塗鴉,胖子咒罵著樓梯太窄,二樓的兩口子終日爭吵,五樓的爺爺獨居多年……
最終,他們都搬離了這裡。
舊樓便只得拖著緩慢而疲憊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轟然倒塌的命運。
於強又垂下了腦袋,他嘟嘟囔囔地說:「真是造孽啊,多好的房子。」
他總是對這些舊樓改造充滿了惋惜。
仿佛他們拆的不是磚塊瓦礫,而是這座城市的筋骨。
一陣冷風從巷口吹過來,到了於強面前已經沒有氣力了。
不過這依舊讓他打了個冷戰,將他從這些雜亂無章的想法中拯救了出來。
於強看著空空如也的巷子,徹底輕鬆了起來。
「美麗的姑娘喲,挽起你的長髮……」他挺直了胸膛,往工地走去。
他上一次唱這支歌,還是很多年前,在自己的新婚之夜。
「你心情挺好啊,強哥。」
於建顯得有些匆忙,他的褲兜里露出了紙幣的一角,在夜裡顯得格外顯眼。
「哈,你又去干那事啊!」
看門人的話一下子打破了於強的臆想,但他卻不由自主地想聽聽於建接下來的話。
可於建沒有說話,他蹬著自行車的聲音一下砸在於強心上,異常地重。
「也不怕虛嘍?」看門人嘟囔了一句,就將鐵門關上了。
「呸,你虛得都尿不出來了。」
於強聽著兩個人的對罵,笑了。
他抬頭看了眼未完工的大樓,它就像一個眉清目秀的女人高挑地站著,防護網就像一件綠色的罩衣,遮住了她曼妙的身姿。
這棟大樓,是他和工友親手建起的。
因此,於強看著這個龐然大物是有點驕傲的。
他想打個電話跟妻子說說這座大廈,也想說說撿了錢的事,但他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忍不住看了大門幾眼,在漆黑的夜色里,於建的自行車越走越遠,漸漸沒有了聲響。
那天夜裡,於強並沒有睡踏實。
他聽見於建半夜回來,爬到了上鋪,然後發出一聲舒服的嘆息。
那嘆息悠長而纏綿,很容易就讓人猜想出剛剛發生了什麼。
於強因此走出了房門,掏出了那部破舊的手機。
在那棟未建成的大樓里,他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地發抖。
妻子是在睡夢中被吵醒的,看到男人的電話號碼,她一下子清醒了。
她驚起了一身冷汗,隨之拉開燈,汗珠讓她的額頭亮閃閃的。
「喂,咋了?」
但於強卻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了丈夫粗魯的喘息,這不禁讓她的疲憊爆發了。
在妻子的咒罵中,於強心灰意懶地掛了電話,他的衣服沾上了一塊污漬。
「你明天和我去看看啊!」於建不知道什麼時刻出現的,但他聳著肩膀,仿佛在笑話一個男孩般語氣輕浮。
他並沒有等於強說話,就接著笑了,然後用篤定而堅持的語氣把話重複了一遍。
「也不貴,再說你半年多沒見嫂子了吧。」
他又補充了一句,因自認為抓到了於強的痛點而得意洋洋。
這讓於強有些窘迫和羞恥。
說到錢,於強感覺自己口袋裡的錢就是一塊烙鐵,燙得他心猿意馬。
於強在白天的間隙又撥打了家裡的電話,大概妻子去勞作了,「嘟嘟」的聲音響了很久。
他搓了搓手,把手機塞進口袋的瞬間,又捏了捏那疊錢。
然後將手伸進左邊的口袋,裡面有幾張捏成團的紙幣和零碎的鋼鏰兒。
他的心裡咣咣作響。
「強哥,真不貴。」
於建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
他們在夜裡一前一後地離開,激起了身後重重疊疊的笑意。
「喲,建子,你把你強哥都帶壞了。」
守門人有點驚訝地看著於強,在他的印象里於強是老實又害羞的男人。
但他很快就釋然了。
畢竟他曾經在深夜為這個工地上大部分男人拉開過這道沉重的鐵門。
於強的心幾乎蹦到了嗓子眼,他坐在那個老舊的自行車的后座,踏進一片隱秘的空間。
那是一條短而窄的街道,逼仄地擠在城市的邊緣,亮著廉價而曖昧的燈光。
於建輕車熟路地走進一間屋子,於強跟在他身後,對這個環境很不自在。
在進屋子之前,他瞥見了一個女人。
女人穿了一件綠色的罩衣,和她眼角鬆弛的皮膚極不相稱,腳上的拖鞋又破又舊,周圍還有一圈黑漬。
她有點侷促似的扯了扯褲子,沖於強飛了一個蹩腳的媚眼。
於強低下頭,走進了屋子。
「桂花,我帶了個老哥來。」於建嬉皮笑臉地把手搭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女人臉上沒有一絲不適,反而笑得更厲害了。
女人上下打量了於強一眼,笑著說:「老哥,你隨便挑個,咱這兒實惠。」
「胡說!」於建反駁,捏住了女人的手。
於強知道自己連睫毛上都沾滿了泥土。
所以他甚至不敢把眼神在那些稍微年輕的女人停留片刻。
「強哥,隨便挑。」
在於建如魚得水般的對比下,他連頭都不敢抬起,只是悶聲悶氣地說:「外面那個女的……」他猶豫了一會兒,才輕輕吐出剩下的話,「多少錢?」
女人懶懶的,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你找她就行了,我們都是明碼標價的。」
「對了,先交20塊錢。」女人伸著手,紅指甲幾乎要戳進於強的眼睛裡。
他轉過身,躲在角落裡抓出了口袋裡唯一的一張二十元錢,遞過去。
女人收了錢就不再理他了。
於強走到門外,他的來到顯然讓穿綠罩衣的女人有點受寵若驚。
「受寵若驚」這個詞或許是有些不合適的,但於強是這個女人迎來的第一筆生意,所以她眼睛裡閃了一下光,又黯淡了。
他們兩個人侷促地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低下頭也不說話。
直到旁邊人的調笑聲響起,才讓兩個人如夢初醒。
於強終於敢打量著除了自己妻子以外的女人的身體,眼前這個女人個子很矮。
她帶著於強走在那條街巷,最後女人在一扇門前站定,她在這樣的環境下顯得有些青澀,卻裝作一副老成的模樣。
她推開門,強裝鎮定地說:「你都想做什麼?」
於強被問得茫然,他看著這個女人把口裡的唾沫咽下去。
他不知道這裡有那麼多的花樣。
這裡的屋子很狹窄,僅僅一張床就將它填滿了。
所有人都把鞋子脫到門外,他們關上門,跌到床上,死氣沉沉地滿足著自己的慾望。
於強愣怔地看著這間仿佛牢籠的房間,他幾乎要退縮了,但是架不住女人的眼光,他只好硬著頭皮說:「咱倆說說話?」
女人看著他,臉上逐漸湧起了失落,「你是不是不稀罕我?你湊合著照顧照顧我的生意行嗎?」
於強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
「多少錢?」
於強臉上不再有一絲表情了,他單手提著褲子,將皮帶費勁地扣死。
這讓皮帶上出現了新的裂痕,不過眼下他只想逃離這裡。
「三十。」女人聲音低低的,仿佛話是粘在嗓子上,模糊不清。
於強摸出口袋裡捏成團的錢,一點點展開然後放在床板上。
鋼鏰兒落在上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26,27。」
於強把錢翻來覆去數了幾遍,他有些窘迫地望著還坐在床板最裡面的女人。
然後伸手往右口袋裡掏,這個動作緩慢而沉默,消耗了他自我感覺良好的品德高尚。
「別找了,下回再說吧。」
女人的話讓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但他也因為這句話停下了掏錢的動作。
女人已經穿好了綠色的罩衣,她說得很平穩,這讓於強覺得這不過是她招攬客人的手段。
他開始有點後怕。
因為他差點就要把那沓給妻子買首飾的錢花在一個妓女身上了。
這讓他忍不住出聲說:「我不會再來了。」
女人垂下了眼睛,「沒事,我不要了。」
這句話軟化了於強的心腸,「我找同鄉給你。」
說罷,他便快步走了。
等他從於建手裡借來三塊錢的時候,女人早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仿佛一尊雕像般站著。
「給你。」
於強遞過去三塊錢,她只是接住了,沒有說話。
於強的手機在此刻響起了,他看了女人一眼,然後走出這個街道很遠才回撥了電話。
「你下午打電話幹啥?」
「沒事,我撿了點錢,」他瞧了瞧那方向接著說,「嗯,不多,到時候給你打個首飾。」
「咱還是攢下吧,好給你治病。」妻子的下一句話徹底惹怒了於強,「咱好歹得要有個孩子。」
於強不再講話了,他聽著妻子嘮嘮叨叨,卻回想起了剛剛那個女人。
在於建出來前,他掛掉了電話。
「強哥,你說你咋挑了個那麼老的,那些小姑娘,也就貴個二三十塊錢。下次我給你挑個好的。」
於強聽到於建這麼說,皺了皺眉頭,他的語氣不如剛剛同那個女人講話時堅決,仿佛帶了點心虛,「不好吧,下次我不來了。」
於建推著自行車,笑得曖昧,「這有啥!」
他們回去的時候,天正是最黑的時候。
他們吵醒了看門人,看門人一邊開門一邊罵罵咧咧,「兩條狗崽子!」
於強更加不好意思了,他蒙頭走在前面,心裡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想到妻子,他是有些愧疚的,但想到剛剛那個女人,他又咂吧了一下嘴。
當於強再一次站在那個女人眼前的時候,他的一切憂慮都消散了。
女人依舊穿著那件綠色的罩衣,只是天有些冷了,她又加了一件不合身的運動服。
和其他人的裸露相比,她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於強沒有說話,只是徑直走到她眼前,他這次壯著膽子看著女人的眉眼。
「你不是說你不來了嗎?」
女人似乎心情很好,她難得笑了笑,這讓於強也為自己的「言而無信」而感到一絲好笑。
這次依舊是女人走在前面,於強比第一次輕鬆了很多,他呼了一口氣。
當那扇門關上的時候,他的一切疲憊都被消減了。
這場交易結束的時候,於強熟練地掏出錢,便走了。
他覺得,這個女人身上充滿了痛苦,但這種痛苦卻陡然讓他生出了無名的保護欲。
於強第三次出現在那條街上的時候,他沒有再猴急地離開,他只是靜默地站在門外,等女人穿戴整齊。
他們並肩走著,像一對認識了很久的人。
「你為啥干這個?」
看著女人逐漸擰起的眉頭,於強覺得自己話太多了。
女人在自己的位置站定,她說:「為了錢。」
於強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想勸幾句這個女人,即使為了錢也不要如此糟踐自己。
但他說不出口。
他後來去了很多次,但只找那個女人。
他的「專一」讓於建感到無趣,卻又勾起了於建的好奇。
於建想,總有一天,他也要同這個女人在一起一次。
那天的天氣陰沉而寒冷。
風穿透了工人的衣衫,幾乎要把寒冷吹進他們骨頭裡。
於強看了眼天空,連太陽都藏起來了。
「強哥,晚上去不去?」於建扛著一袋水泥,他的臉仿佛可以被鑲在某幅描繪農民工的油畫里。
他的話讓於強頓時想起自己的囊中羞澀。
於強放下了手裡的活,走進了工頭的辦公室。他的臉色如天氣一般,但想到夜晚,他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被煮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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