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梨花開

2020-05-30     北極星文學

原標題:四月梨花開

高端 純粹 唯真 創新

簡介:月半彎,本名張翠珍,寫詩寫小說,偶有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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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梨花開

文/月半彎

最後一次離開這裡時,雨不停地下著。

她像一朵梨花在四月盛開,也在四月枯萎了所有藏在春天的夢想。那天,霧氣在遠處的山上升騰,天空飄著雨,細細密密。教學樓前站滿了人,列著整齊的方隊,矮冬青也整齊列隊。天藍色的校服,胸口一朵玉蘭花徽,胸部以上是白色,也呈玉蘭花狀,象徵著玉蘭中學。浩大的隊伍,從宿舍樓望去,就像拉低的天空飄著白雲,那麼美。音樂聲徐徐,旗手踢著正步,把鮮艷的國旗請上升旗台,沒有風飄動,只有雨淋濕心情,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集在那方紅色上,紅色升至半空,含著淚或雨水的目光也升至半空。

木子沒有穿校服,那套她最體面的衣服已失去了全部意義。黑色運動服緊緊貼在身上,袖口有些短,這套別人給的衣服已經穿了兩年了。她推著自行車,是那種老笨的二八槓,車座上緊緊箍著行李袋,外面罩一層塑料膜,那裡面裝了她留在學校的全部記憶。

只要穿過文化走廊,再經過餐廳和教學樓,就可以出校門了,木子對自己說。這麼長的路,足以抹掉什麼,讓自己不著痕跡地離開。所有人都會很快忘了自己,就像春天會忘記開過的花。然而,她卻忽略了周一是升旗的日子。要知道,她曾經多少次站在升旗台上,甩起右臂,把紅旗拋向天空,每一次都能讓她激動地落下淚來。而今天這一幕也在毫無防備之下,闖入了她的眼睛,雖然沒有風沙,那一汪清澈平靜的湖水,還是起了微瀾……

此時,她距那片「玉蘭花」不過十多米距離。雖然下著雨,大家也沒有一鬨而散,都從不同角度朝向她,用最隆重的注目禮宣告:你從此失去了「學生」的身份——李木子。

左腳將懸停的蹬子用力踩了一腳,她跨上車子,以最快的速度穿過人群。她知道那些人中,有人哭了有人笑,有人在她的背影里戳戳點點。

「這就是一三班的班長李木子啊?」

「嗯,還是學生會的。」

「她怎麼不上學了啊,學習那麼好。」

不能回頭,要再快一些,雨水順著頭髮淋下來,她的雙腳不停地蹬著踏板,努力將有些浮腫的眼睛撐大,一定不能有什麼落在校園裡,成為自己不夠堅強的理由。必須全部帶走,她對自己說,所有的歡樂悲傷都帶走。

……

站在校門口的木子,如今已近而立之年,雖說十年前的事,應該早就淡忘,可這段記憶還是被她緩緩而來的腳步啟封了。

她掏出手帕,擦掉臉上的淚,卻不知道是為多年前的故事,還是為自己再次被人間拋棄……

「你的家人呢?怎麼就你一個人?」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一邊看片子一邊說。這是個男醫生,年紀不大,像是剛畢業的學生。挂號費五元,是最普通的號,其他專家都約滿了。如果不是昨夜又加重了疼痛,她本來想過段時間再約號,畢竟一個男醫生看乳腺……

「哦,他們在國外。」這謊撒得多好,一下遠了幾萬里。

「丈夫孩子都在國外麼?我是說,他們得回來一趟,你需要做個手術,你的左胸有個腫塊。其實手術沒什麼,主要是手術完了需要護理,你身邊得有親人。」這醫生雖年紀不大,言語間的分寸拿捏的倒不錯。他右手輕微地抖動著,說話卻這般輕描淡寫。

「嗯……很嚴重嗎?我,沒有孩子,丈夫在進行一個機密項目,暫時回不來,我自己可以的。」不能說的不說,不想說的也不說。但木子不是圓謊的高手,這樣的說辭連她自己都不信。若真是什麼國家機密,恐怕作為家屬也不會被告知,更何況還跟別人說。

「那單位同事呢?朋友?進手術室必須有人陪同!」醫生退了一步。哦,他姓商。商醫生接著說,語氣加了一些硬度,似乎在說,這女人怎麼這麼犟呢。

「哦,我先回去打個電話……」

木子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出了診室。

「你要儘快複診哦,早治療早放心……」商醫生還是追出來補了一句。

雖說是三線城市,海城的發展還是不錯的。這些年綠化、民生方面都搞得風生水起。道路兩側的柿子樹一棵接一棵,每到夏天就連成一把碩大的傘,將大半的太陽擋在傘外。每兩棵樹之間除了草坪,還有供人們休息的長椅,都漆成漂亮的棗紅色。

木子一直走過十多棵樹,才找到一個空著的椅子。她用紙揩凈椅子上的浮塵,把檢查報告和片子放下後,也在旁邊坐下來。此時,火紅的柿子掛滿枝頭,身後的萬壽菊也開得正好,不過木子並沒有心情觀景賞花。她掏出手機,兩個拇指不停地點著,挂號買車票這樣的事對她來說不是問題,沒一會就掛了下周省人民醫院的專家號,她要去省城看看,也許這小醫院誤診呢?雖然心裡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還是不肯認命,畢竟老天不能就這麼揀軟的欺吧?她抬頭望望天,有一朵雲從頭頂匆匆飄過,只剩下藍藍的空。

省城的醫院跟市裡就是不一樣,忙碌卻井然有序。大廳內外,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這裡面有病人、家屬,也有保安和護士,往來巡查答疑解惑。大家操著各種方言指手畫腳,有找不到科室的,有不知道怎樣挂號繳費的,還有隻知身體不適卻不清楚該掛什麼科的……李木子看到諮詢台旁有個小護士,剛準備上前去問,就見前面有人說話了。

「女女,婦科王主任在哪裡啊?」

小護士一邊微笑,一邊右手一指,就引上了三樓。

……「哦,曉得啦,我曉得啦。」這是川南口音,還沒等大姐對護士道謝,木子就已經先一步走上扶梯。

上樓左拐最裡面就是婦科診室了。木子看看手機上的1號,徑直走了進去……

「哎哎,不能插隊,我比你來得早,下一個該我了,去後面排隊去。」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穿綠毛衣的婦女用手把門,攔住了木子。木子笑了一下,沒有搭理中年女人,轉過頭把手機掏出來給了門口的值班護士,護士看了一下,「下一個,李木子……」

那個女人便嚷起來,「靠邊靠邊,你來的晚還想插隊?你們是不是認識啊?走後門行不通的好不好!」

「你掛的是幾號啊?李木子1號!」看不過眼的護士瞪了一眼,「綠毛衣」看看自己的號,撇了撇嘴,蔫蔫地坐回了原位。

裡面的人往外走,木子就側身往裡擠。進了門就把各種檢查資料一股腦兒遞給了大夫。「王主任,這是我姐姐的檢查結果,她今天身體不舒服,我代她來找您給看看。」有了上次的教訓,木子這回不肯說是自己來看病了。

專家拿起報告挨個兒看了一遍,說,「不樂觀啊,你姐姐必須馬上做手術。」大夫的眉頭一直就那麼皺著,「而且,能不能切除,現在還是兩說。因為癌細胞擴散的程度還要看切片,現在無法定論。你趕緊帶你姐姐來,我這就安排手術……」

從醫院出來,木子將衣服的拉鏈扣子全部鎖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掩蓋自己的病態。她突然發現,原來老天真的會開玩笑。從120斤瘦到98斤,耗了一年多,才從法院爭得了兒子的撫養權,如今卻收到乳腺癌的通知,而且聽兩個醫生的口氣,估計已經是晚期了吧?

一向堅強的木子,再也不能阻止眼淚往馬路上吧嗒吧嗒地掉了。自己爭了半輩子,到最後居然是一場空……

她想起當年爭著上學,只有一隻胳膊的父親,騎著那輛破自行車揀瓶子,用換來的錢供自己。雖說每天吃的孬穿的爛,但只要能上學她就知足了。可天不假年,高一那年,咳了半年的父親最終在一次收廢品的路上倒下,120趕到時已經沒氣了。木子接到校長通知,一路跑回家,看到父親穿著鄰居給置備的壽衣躺在床上,那年,她17歲。

那時她哭。沒日沒夜地哭,哭相依為命的父親,更哭自己沒著落的後半生。一夜之間,她失去全部的支撐,父親留下的,除了30平米的房子,就是一院子破爛兒。

從學校回來,她賣了院裡所有「值錢」的東西,給自己買了一條裙子,去商場應聘做了一名售貨員。

木子勤謹聰慧招人疼,人樣也周正,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她的丈夫。哦,不,是前夫黃明明,據他自己說他是湖北宜昌人,因在家受不了繼母虐待就跑出來,跟著一家建築隊當小工。大夥都覺得這樣無牽無掛地最好,就撮合著給木子家頂了門。

那會也算趕巧,那間破房趕上了拆遷,木子因此分得一套兩居室,倆人就在一掛鞭炮里領了證,那也是四月梨花開的時候,二十二歲的木子也在那年春天盛開。

兩年後,兒子李哲浩出生了。按理說這對於任何一個家庭都是好事,可接踵而至的各種瑣碎,讓矛盾逐漸顯露出來了。沒有奶水,孩子只能吃奶粉。原本站櫃檯的三千多塊工資沒有了不說,還多出這項開支,全家只能靠黃明明當小工的收入維持,白天搬磚擰鋼筋,晚上回來孩子還不停地哭,窘迫的生活加上休息不好,那些氣便全都撒到木子身上,時間越久,越變本加厲。木子不還手也不說話,只是用藥水不停地擦傷口,一遍一遍地擦……

浩浩一過兩周,木子就把他送去幼兒園,回商場理貨去了。每次送的時候,聽到兒子在身後哇哇地哭,木子的心就緊緊地揪著。可木子不能回頭,就像離開學校那年一樣。這心,就先疼著吧,等孩子上了小學就好了,等手裡有錢就好了,到那時,春天還是春天,家還是家。

然而木子終於知道他有了其他女人,也許是漂亮的年輕的女人,因為枕頭上有栗色卷髮,因為自己不是栗色卷髮。

木子還在用陽光編著夢,卻不知夢一碰陽光就碎了。她不再抱修復感情的希望,向法院提請訴訟。一年後判決離婚,木子爭到了李哲浩的撫養權……

風又吹起來了,只是不是梨花開的季節。車窗外的樹啊房子啊,一轉眼就不見了。從醫院一出來,木子就坐上了返城的火車。她第一次懷疑人生,覺得自己來到人間就是被捉弄的。都已經那麼努力了,卻還是改變不了什麼……

周末,木子把兒子接回了家。一個非常乖巧的孩子,坐在寫字檯前畫畫。畫上是一片海,蔚藍蔚藍的,海灘上有五顏六色的貝殼,有幾個孩子在堆沙子,有明媚的陽光……

「媽媽,你不是說我長成男子漢了,以後要自己睡,不能跟媽媽睡了嗎?」藍色的窗簾,藍色的床單,木子躺在兒子的床上。

「是的,以後你要學會自己睡,但今天是你成為天使的日子,所以媽媽要你陪,好不好?」兒子頭上落下一個吻,沒有唇印。

「好!」小哲浩不停點著頭。

「你還記得你的幸運數字麼?」

「043518」,木子的學號。

「多說幾遍,永遠記在心裡。」六個數字在屋子裡不停循環,木子的臉像窗外的月亮一樣,閃著盈盈的光。

街心公園的石桌兩側坐著李木子和黃明明。這是離婚半年多,木子第一次約他面對面的交談。

「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時間,得把兒子託付給你。」說著,木子的目光轉向不遠處,幾個小朋友正在跟浩浩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

「好呀,多久都行。你去哪裡?你不上班了嗎?」聽到這個消息,黃明明顯然很高興。因為他從來沒被允許帶兒子回家,木子不相信他的妻子,那個栗色卷髮的女人。他每次都是陪孩子過周末後再給她送回去,從不過夜。

「呃,也許一個月,也許更久一些。我想換個城市,等安頓好,再過來接兒子。」

「嗯,沒問題,有事你就說話。」

「晚上睡覺前,要給他喝杯水,他半夜會起來一次。床單被罩要純棉的,他對纖維過敏……還有,你的……妻子,會不會不同意?」

「她不會的……」黃明明點起一支煙,煙霧中升起黃昏和黃昏里的樓閣。「她非常喜歡孩子,可是不會生。其實每次我帶兒子出去,她都會在遠處看著,只是不敢靠近……」

這大概是李木子除了兒子以外,收到上天賜予的最好的禮物了。一個不會生的女人,栗色卷髮的女人,自己一直都沒認真瞧過那張臉,以後成為兒子母親的女人……

房產證,鑰匙還有所有的存摺都被裝進檔案袋交給事務所的陳律師了,如果三個月聯繫不到自己,也沒有收到醫院的電話,這些東西將會轉呈黃明明……

從學校返回來的路上,太陽那麼大那麼圓那麼溫和地從身後抱住木子。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正一點一點籠著自己。那些白色的光或許是希望呢?那藍色的床單是天空或大海呢?那耳邊響起的國歌聲,兒子輕輕地叫著「媽媽」,都在等著自己。餘暉還在,恐懼正像潮水一點一點地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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