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松
在瀘州受邀採風,是郎酒安排的。夜晚遭遇到六級地震,震中三十公里。夢中驚醒,聽到桌上器物的叮噹碰撞聲,以為有闖入者掀我的床鋪,醒來,吊燈劇烈搖晃。主人贈送的酒壺放在桌上,它依然如初,依然閃著瓷器高雅的光澤,喜慶、華貴、溫潤,用它柔和的光和家的氛圍安慰我的驚悸。它在這次地震中氣度不凡,安之若泰,完好無損。
包括斟酒器和酒杯,這樣的酒器是值得信賴的。這套酒器,它鑲的金邊和杯腳的金色,據說是真金,酒壺上描繪的荔枝圖也是。在紅花郎與青花郎的酒瓶上,每年耗去的純金有三百公斤,這個數字著實嚇人。一天十萬個酒瓶的生產,在瀘州合江縣的華藝陶瓷基地,這家為郎酒提供所有標準酒瓶和訂製酒器,包括郎酒系列和郎牌特曲系列,醬香、濃香和兼香等酒器的工廠,讓我嘆為觀止。
展室里、流水線上,絕美的酒瓶,壯觀的酒瓶,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造型各異,色彩斑斕,兼有孤傲的峭美和浩蕩的壯美,令人目不暇接。這裡已經成為我國著名的陶瓷藝術展示中心,其收藏和正在創作的陶瓷藝術品琳琅滿目、水準一流,在陶瓷瓶和器具上手繪的畫,寫意、工筆、書法、現代派、後現代……難以細數。這是一個高品位高格調的藝術創作中心,一個將酒器典雅化和人文化的夢工場。
酒是一種世俗的飲品,而酒器在現代只是一種盛酒的大眾化器皿,但在郎酒這裡,酒器成為了一種極致的藝術創新、藝術製造、藝術品鑑和藝術收藏品,讓我們看到了時代的高端審美和工藝水平。
想起在湖北恩施的摔碗酒,酒下肚,酒瓶酒碗就摔掉了,這種酒叫biangdang酒,摔酒碗的聲音,破罐子破摔,是對酒之器的蔑視和輕慢,是破壞,是粗野原始的酒宴禮俗,是民間的放肆與惡搞。那個酒碗並非瓷器,是一種粗陋的陶,有刺,變形,歪瓜裂棗,碗沿有一點點釉,但整個碗毛糙不堪,不配酒神之飲,成本幾毛錢而已,也是準備了讓你摔打的。這種酒,適合酒鬼和瘋子的嘯聚,反正,摔它個稀巴爛,是最好的結局。我記得我一次在酒桌上就摔了二十多個,主人說,摔吧,摔吧,值不了幾個錢。
但在古代,酒是禮神和娛神的,喝酒是有儀式感的,器具是精製的,酒是通神之物,飲酒不可褻瀆神靈。《說文》中有「爵,禮器也。象雀之形,中有鬯酒」。在《禮記》中:「先酌鬯酒,灌地以求神。」由敬神、娛神到實用,從天空走下神壇,成為尋常百姓之飲,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酒是農耕時代的偉大發明,是神秘的液體,是神靈所賜。我們在華藝陶瓷基地,看到了那些經過一百零八道工序製成的酒器,喝一口酒到嘴裡是多麼不容易,這其間的艱辛勞動並非人人能夠知曉並目睹。
酒瓶的製作跟酒的生產,除了加入現代科技,同樣需要傳統的支撐,需要古老的人文情懷和人文情愫。釀酒的五月「踩曲」,我們知道,那是對神靈的侍奉與恭敬,是順應天道、天人合一的某種儀式。但在「靜坯」之前用一隻小手指對酒瓶口中圓潤度的探摸,就是用人的手指對酒的傾瀉孔道的撫慰,有可能使酒入口時綿滑、溫潤,有一種人性的暖意注入裡邊。這雖說是猜測,但誰知道呢,本來嘛,酒就是神秘的,與酒的一切都充滿了不可言說的魅惑。
我們有幸看到了郎酒的酒瓶是怎麼由一粒石子逐漸誕生的,在酒櫃,在商場,那個酒瓶的造型,就是一個傳統酒壺去掉壺柄和壺嘴。這種簡約的、婀娜的、典雅的造型,直抵酒與壺的本質,形如女人人體上最優美的曲線,是屬於詩與雕塑的。採用低溫紅上釉,配以金色寶相花紋飾,這位「紅花郎」既有煙火氣息,又有仙女品質。精緻華貴的儲酒之器,是酒與器的完美結合,就像池塘盛滿了碧水和白雲,好酒盛在這樣的器皿中,是完美意義上的一瓶酒。
我一眼就看到了原料中的天然瑪瑙石,那一顆顆巨大的瑪瑙石,花紋奇特,五顏六色,它應該是當寶石製作工藝品或精密儀器的,得知竟然從法國進口,全部研磨成粉末,再加上泰國的高嶺土、石膏、鉀長石、方解石、石英粉、白雲石,化為石漿,通過球磨、細篩、打漿、壓濾,柔滑已如絲綢,細膩宛似牛奶,真是過於奢侈。再自動注漿、成型瓶體、滾壓瓶嘴粘結、修洗坯後成為合格的靜坯,再進入高溫窯爐,浴火重生,羽化成蝶、鳳凰涅槃,再貼花、鑲金、烤花、貼牌……才能成為一隻酒瓶。
而酒瓶的成型燒制是德國的工藝,千萬支陶瓷瓶要保證釉色均勻統一,真是太難了,為此,大批的科研人員研製出了十多種陶瓷酒瓶專用設備,還有最先進的全自動化設備、機器人,保證兩百萬隻陶瓷無一色差。兩次高溫的熔煉,兩次高溫的烤制,僅用五個小時,沒有一絲粉塵,沒有一縷煙霧,從原石至成品,一道道關隘,一次次考驗,一百零八道工序,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我看到偶爾有廢棄的瓶子,只有一點點瑕疵,肉眼不可見,都會被扔掉。從制坯開始,就算機械化、自動化的程度很高,但每個工人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他們仍然是品質的重要推手,他們的細心、精心和匠心,在每一個工序環節,不允許有一點差池。心有美器,則必成之。
酒器的開發和創造,在華藝陶瓷這裡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那些畢業於美術學院的年輕畫師們,在酒罈上創作的畫,是陶瓷藝術的極品,我們看到手繪的「合川三寶」的一個瓶子,創作者說要繪製一個月,一幅《荔枝圖》要半個月,有的一幅畫要半年時間,這樣的酒器,已超脫了它的實用性,而是純粹藝術的表達,使一杯酒更加沉甸甸的。來自德國、日本和我們自己研製的那些設備,則是科技對一杯酒的現代塑形。一杯酒,喝下去容易,但製造盛滿一杯酒的瓶子卻是太難,難到成為一個龐大的企業,一個巨大的創意,一個宏大的藝術敘事。
有釀酒就有酒器,《漢書》上說:「酒者,天之美祿。」酒是為神靈所賜的天上飲品。我們會在博物館看到歷史上的各種酒具,多為青銅所制,爵、卣、尊、彝、觥、爵、觶、觚……貯酒又有樽、鍾、鍅、壺等,飲酒有羽觴、卮等。所謂爵者、尊者,後來都引申為更多的意指,如加爵、爵位,尊敬、尊貴。但最早的酒具就是實用的食具,如碗、缽、罐、瓮、盂等器皿。成為禮器,是商周時代,漸而有了敬神和娛神的功能。青銅酒器的巨大、威嚴、精巧、華貴,用以顯示貴族與皇室的權威,在宴饗、朝聘、會盟時,達到顯擺和震懾的效果,如兕觥、尊、卣、方彝、罍等。也就是說,酒之器,我們的祖先從來就沒有簡化過,比之現在,更加雄偉、精緻和繁複,但,也顯得笨拙、朴莽。
我參加了郎牌特曲的秋釀開窖儀式,作為嘉賓,我們下到窖池,用鐵鍬鏟開那封存了一個夏天的窖泥,我聽到了一句話:「千年老窖萬年糟,酒好全憑窖池老。」郎酒的濃香窖泥是瀘州本地特有的黃泥,它封存的,是窖池內神秘的、眾多的微生物和香味物質,在黑暗中向酒窖深處滲透,化作金漿玉醴,汩汩而出……
這是一個有著4928口窖池的巨型的廠房,蒸騰著濃郁的酒香。廣義地說,這些窖池莫非不是一種巨型的酒器,它盛放著正在神奇變化的酒糟,沉睡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發酵糧食與酒麴。開窖後,我們聞到了那從窖池深處湧出來的酒的味道,這股原始的酒味,沉著有力,密集綻放,接著要在秋天這個豐收的季節持續七十多天的投糧、蒸餾、加曲、發酵、取酒。這個秋天,盛大的收成將是五千多噸的原酒,續糟配料——每完成一排發酵需要沿用五分之四的母糟,再重新加入新的糧食和輔料,讓新糧老糟參差交替,深度融入,以此循環往返,生生不息。一個釀造周期,夏季轉排後的第一輪生產為秋釀,經過冬釀、春釀和夏釀。四次的蒸煮、四輪的發酵、四排的取酒,四類不同風格的酒:秋釀酒濃郁、冬釀酒綿長、春釀酒甜凈、夏釀酒爽冽。面糟、上層糟、中層糟、下層糟、窖底糟,所出酒液等級分為二曲酒、大麴酒、頭曲酒、特曲酒、調味酒五等。這五千噸原酒再經過儲存、勾兌、檢驗,盛入精製的酒瓶里,只有美酒才有資格配麗瓶。一滴甘露落入口,千粒珍珠滾下喉。物與靈,人與神,酒與器,在此相遇,這種難解的千年之緣,終於完成了由一粒糧食到一瓶酒的神奇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