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那個王四營搖滾教父

2023-01-11   投中網

Chapter 1孤獨先生

北京是有多冷,玻璃水都凍住了?秦巍又撥了撥雨刷器,仍然沒反應,擋風玻璃還是灰濛濛的,空空如也。這是一輛老款黑色奔馳,檔次一般,七八年前就停產了。它停在鐵皮房子對面,在一溜車位的最外側。車裡利索乾淨,除了一個水杯和一根充電線,座椅、檯面上什麼零碎都沒有,但車外正相反,發動機蓋上落滿了灰塵和樹葉,後來,連大院裡的鴿子都忍不住來滋養一番。秦巍是給人家當行政主管的,他看不過眼,便忍不住開它出去,刺刺拉拉地洗乾淨,再停回原位,但一直到再次落滿灰,日至寒冬,車的主人還是沒有出現。這人哪去兒了?

避難所

辦公室在三樓的角落裡。那是一個舒適的房間,兩個皮質沙發,相對而放。中間是白色的木質茶几,貼一側牆面而立的是兩排書架,堆碼著大量外國雜誌,音樂的、藝術的、設計的、生活方式的,茶几上也擺著一本,封面是歌手、馬斯克的前女友Grimes——收藏雜誌,是此間主人為數不多的愛好。

會客的時候,他會用舒適的姿勢坐在沙發上,身體微微後仰,時而兩手一攤,流露出一種領地主宰者的姿態。他身後的架子上擺著各種實用和不實用之物,比如無線音箱,吊臂檯燈,落灰的唱機,有月桂色,有橄欖色,也有杉木紋的,多數是低飽和度,柔軟的復古色。

在這裡和他談話具有物理上的挑戰。每到下午三、四點鐘,陽光便會從西側射進這間通體透明的玻璃房,宛若發光的魚缸,桌上的器具會扭動起來。這個房間是有百葉窗的,如果他拉下來,那麼陽光會一條一條地映在牆上、地板上,可他很少這麼做,所以來訪者有時候會被曬得花了眼,眼前的他則籠罩在光圈裡,人影鑲出來金邊。你很難得知這是主人的心機還是大意,不過還好,如果你稍微別過頭,又會馬上被治癒,穿過窗戶格柵,你能看到冬日藍天和風中樹影。

這個房間變得更加為人所知。三年前彭磊上綜藝替他揚了名,他就成了社交媒體的談資,有人嘲諷他,有人崇拜他,更多人開始對他感到好奇。人們說他是締造者,締造了摩登王國,締造了草莓烏托邦,是搖滾教父,是生產時髦和潮流的人;人們還說他是嗅覺敏銳,性格擰巴,熱衷自我顛覆的嬉皮資本家;是抗拒社交,脾氣急躁,又具有人格魅力的老闆;是有內容潔癖的藝術家,是摳摳索索的商人。

沈黎暉,北京人,54歲,正在迎接他人生中前所未見的問題。2022年12月20日下午2點,經過漫長的約訪和改期,我們又見到了他,地點就在這個房間。他剛回來沒幾天,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已經有1個月32天零7個小時沒有來到這裡了。過去幾年,擁有不同權力地位,手握不同資源的人,都推開過這扇門,希望從他身上獲得什麼,摩登一切發想的肇始點也都是這裡。在這棟樓裡邊,大約有二十個人向他彙報,做信息交換,他像個處理器,把信息集結、決策,再以結論分發出去,他熱衷於工作,狀態穩定,輕易不走板。他不能回到辦公室,摩登這台機器的效率大打折扣,就好比汽車壞了引擎,電腦被切斷了運算系統。

不能來辦公室是最小的麻煩,更大的問題早就撲面而來了。過去二十年,摩登天空賴以生存的是三件事:藝人經紀,音樂版權以及現場音樂。但與疫情封控同步的,是現場音樂全面停滯,大型演出2022年只辦了六場,而往年這個數字至少在兩位數。

這家1997年創辦的公司,是獨立音樂的常青樹,是樂迷的珍寶,是文藝中青年的避難所。即便周遭的世界下沉,也不影響它庇護著一小撮兒人群的精神狂歡。但2022年太不一樣了,避難所在此時也失去了重心。一年間,摩登天空兩次裁員。年初,沈黎暉主導了一輪財務測算,然後下定決心請一批同事「下船」,但他可能沒有想到,年末他要再喇自己一刀,請更多人離開由他建造的避難所,時間就在這家公司25周年慶的前夕。

如果把時間拉長,你會發現下落是突如其來的。趕上了網絡綜藝和現場音樂的風口,摩登天空有過相當長的一段浪漫的樂觀主義時期。年景好的時候,他們開年會去的是越南、東京、大阪,喝大酒,開泳池party。亢奮持續到2019年末,那一年,由於在東京沒找到足夠大的場地,他們乾脆從北京出發,拉了一車酒和一車音響去阿那亞。但第二天的回程大巴上,疫情的消息開始擴散。美夢驚醒,他們發現的事實是,世界沒那麼恣意,世界並不由自己掌控。

「在那之前,我們覺得自己做什麼都能成,沒有任何問題。」坐在王四營辦公室里的搖滾教父後來說,「前幾年我們確實走了一些彎路」。他舉了個例子,有一天,有同事突然敲開他的門,告訴他摩登應該做手機,理由是老羅能做,我們也能。「我給他臭罵了一頓,說你腦子有病。我覺得就是人膨脹了。那個社會氛圍下就會讓人有無所不能的感覺。有一點極度的樂觀主義,其實也挺浪漫。」

浪漫也好狂妄也罷,都過去了。他們正在重新校準使命,沈黎暉開始抓住機會,向內走,整理自己和這家公司。

裁員擺在眼前,但很難說是否對他構成了困擾,至少他從未承認過。秋初我們見過一次,年底再見他變化不大,非要說的話,可能更沉默了,但不明顯。他在我們跟前分別放了一盅綠茶,自己窩在沙發里,伸手抓過來一個陶瓷杯,擺在那兒沒喝。這個時期其他人會彼此照應情緒,離職的、留下的員工們會小範圍聚聚,去百子灣吃雲南火鍋,或者蒙古烤肉,有時候互相留幾句坦誠相見的話,有時候沒話說,那就各自回家。沈黎暉呢?他還是那個樣子,如果有人找到他,多半是來傾訴壓力,尋求紓解。我問,「有人會留意你的情緒麼」;他說沒有,「反正大家默認我是一個不需要安慰的人」。

世上的事廟上不見頂上見,沈黎暉的方法是勿論好壞,充分接受。更早的時候摩登就討論過裁員,但基於樂觀心理暫時沒動。「我們一年前想裁人,好像還遮遮掩掩,這次我和沈玥說,『現在誰裁人都不丟人,你乾脆發條新聞也行,說摩登裁員30%,省得別人在外面說三道四』。」 但是真實世界和沈黎暉是有時差的。年末倒數第五天,烏莉雅素髮了一條朋友圈,這位經紀部副總裁說,「日漸利好」,附有六張海報證明了跨年市場的熱度:梅卡德爾、九連真人、超級市場去了南京,重塑去了阿那亞,堯十三去了貴州甕安,海龜先生和阿肆去了雲南。

於是我忍不住問沈,你是否悲觀過度了?他不承認,但也沒否認。「我算是堅韌度很強的人了,但現在對我來講,堅韌的東西還有,樂觀沒有了,堅韌而不樂觀。」 我們談話的幾個小時之前,有個同事給他打來電話,說談成了某個音樂節項目,投資成本由對方全部承擔,但要求摩登簽一個兜底條款:至多虧200萬。「我說『我不會支持你這個想法的,我們現在要更加保守』。」 沈黎暉說。

保守?保守什麼時候跟摩登聯繫上了?石青(化名)在摩登工作過五年,加入之前他聽過不少都市傳奇:比如「老摩登」倡導過上班打卡,某天行政部發布了一份考勤打卡的通知,第二天,最早到的員工卻發現,打卡機被踹到地上,廢了;再比如某個時刻,摩登辦公室里出現了一位全裸的同事,站在會議桌上,試圖表達些什麼。對石青來講,那個口口相傳的,衝突的、濃烈的、肆意的摩登,正是他和其他精神上沒有著落的年輕人的避難所。

而沈黎暉和那種破壞性相去甚遠,他更偏建設性。比如他最怕別人喊他「搖滾教父」,說總覺得像個結束語。他和行業里的多數人都不一樣。音樂圈從來不乏張揚又散漫的人,但他樸素寡淡,「不談情面,只談法理」——這是張翀碩的概括。這次見面,他穿了件牛津領白襯衫,領尖用貝殼紐扣固定,豎在那裡,像是要把臉包裹住。我想起來有人說他封閉了通往內心的門,即便與他每天見面,吃飯,開會,聊天的人,也無法真正接近他,這幾年尤其如此。關於這一點,你問他,他就承認,但又說不清為什麼,他似乎沒那麼關注自己。

張翀碩是摩登副總裁,負責草莓音樂節,他跟沈認識十幾年,共事十餘年,一起吃過苦,一起賺過錢,一起喝酒,一起吵架,他們互相懂得彼此,體諒彼此,但他們的關係卻又深厚又游離。

「比方說他媳婦和兒子來我家吃飯,我會問我媳婦他來沒來,如果他來,我就先不回去。」

「為什麼?」

「除了工作,不知道還能聊什麼。一起出國飛十幾個小時,我們能用七八個小時談工作,但談完就沒話了。」

一位同行這樣評價他,「你能跟他聊天、甚至開玩笑,但不要妄想進入他的內心世界,這種人沒法有真正的朋友。」沈黎暉基本認可這些評價。他將自己的角色類比為「醫生」,一個要求人冷靜和理性的職業,一個篤信現實的職業。一個月里有三四次,音樂人帶著問題前來問診,他能花極少的時間,判斷出正確的方向。當然,他也承認自己有時說得太直白,可能會傷害到他們。

偶爾有人捕捉過他溫情的一面。徐婧在摩登市場部工作,2019年她操辦了年度發布會,夜裡兩點,同事們吃慶功宴,沈黎暉通過群加她微信,通過後,他發來一個紅包,錢不多,幾百塊,但此前沒人收到過;王碩是樂評人,曾在摩登天空雜誌供職,他也講了一個類似的事:大約十年前,他在某家都市類雜誌工作,有一天忽然接到電話,裡頭是丁太升,叫他下樓,原來沈黎暉讓丁包了一天的車,滿北京城跑,給「諸位老師」送紅包,王碩問幹嗎,丁說沒需求,不辦活動不發稿,只送體己話,說老沈以前從沒給過,這回一次補上,「多走動,別斷了聯繫」。

他的員工將之歸結為「年紀大了」。最近三四年,他開始靦腆地跟工作人員表達情感,可臨了又沒詞兒了,只會說「辛苦了,謝謝」,「這件事牛逼,酷」。雖然誰都看得出來,話很侷促,恨不得快速從空中溜走。

他不是典型意義上的老闆。公司上下都喊他老沈,他不喜歡階級分明的關係,即使是在職場上也不行,他怕這個,他能自己做的事,絕不勞煩人;決定出差了,就自己訂機票,訂酒店,一個人飛走;他常說「所有人都可以到我辦公室來」,他們就隨時用他的辦公室開會,替他做主借給劇組去拍戲。但人格的平等掌握不好尺度就是管理的平庸,有人看不下去,說他「養了一批懶人」;還有人說他「心不夠狠」,懲處員工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心軟可能是真的,藝人的某些意外違約,他從沒索償過一分錢,據說做人要仗義,做老闆要講理,「別人栽了,你踹一腳,唯利是圖的小人才那麼干」。

他是優秀的商人,肌肉記憶里都是商業天賦。此處有兩件小事可做談資。第一件事來自徐凱鵬,他是摩登的早期員工,殺了個三進三出,後來經營著一家名為霓霧娛樂的公司。他早年和沈黎暉有個合作的商標,一度「妄想拿回來」,便去摩登談,但完全不是沈的對手。他記得沈只講了兩點:第一,對摩登不要有敵意,第二,資源好說,但先談談你簽的盤尼西林。

「一聽他說『但是』我就想走,我找你拿東西,結果你還想給我擇摟點兒,我說我先撤了。」 徐凱鵬搖頭。

另一件事是這樣的:有樂隊跟沈黎暉簽合約,他告訴對方,說明年買一輛大眾復古麵包車,大傢伙兒開著去巡演,說完眼睛望向了窗外,仿佛望見理想國。後來華東說,二十年前他就畫餅,當年重塑簽約,他說過一樣的話,「眼睛也是望向窗外」。

不喜歡沈黎暉的人說摩登是朝廷,他撒手當皇帝,搞了五個部還是七個部,底下大臣宦官外戚都有,他們向他交付數字,他只管交付錢。但也有人覺得沈黎暉過於操勞,滿北京城找去,哪裡有帶二十個彙報對象的老闆?有人說他太過精於算計,有些人則極反感這類說法,「那些人什麼樣自己不知道嗎?老沈只是覺得你們混口飯吃,我沒必要(翻臉)。」

我像嚼舌頭一樣把這些話學說給沈黎暉,他聽完嗯了一聲,臉上卻沒變化。我看不出來他是不高興還是不在乎。等到他接過話茬兒,講的又是手頭的工作:經紀部想簽新人,他說報預算,預算批得下來就簽;有樂隊約滿,下屬說「這個人搞不定了,想續續不下來」,他說,續不下來就續不下來,怎樣?隨緣;現場音樂要報全年KPI,他說別,你就把計劃做到6月30號,走一步看一步,能開多少場誰知道啊;他又跑去問BD贊助數字,第一個問題是「品牌對2023有信心嗎」,對方答「現在有信心」,他說好,看來簽約金額不錯。

每天五六點起床,不到九點,沈黎暉就會開著那台黑色SUV來單位,這台車他開了十年,仿佛有強迫症一般,車頭總是停得特別正,秦巍問為什麼,他說,怕別人被擋住,出不來。物業想給他留個車位,把他的車牌號印在了地上,他不好意思,說不用不用,塗了塗了。他是工作狂,也是會議狂,一年二百多個工作日,半數時間他都在辦公室呆著,從九點開始,約好會的輪流開,新議題,舊議題,臨時加一個會?可以,那就再擬個議題。

「他對事業的專注度是我永遠達不到的,二十年前我在摩登天空的時候,他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徐凱鵬回憶道。毫無疑問,沈是一個自我約束力極強的人。他常常掐著表打桌球,轉圈走著打電話,走出來的運動量令人吃驚,疫情剛開始居家的時候,秦巍發現,沈黎暉每天都排在微信步數第一名。

採訪斷斷續續進行了幾個月。我從他人嘴裡,從沈黎暉那裡,聽到的幾乎全是進行時。業務在進行,會議在進行,過去的進行,現在的進行,反思前在進行,沉澱後再進行。即便他從冥想中找出了「生命頌歌」,那也是一支浩大無際的進行曲。他像推著石頭的西西弗,也像削掉雜念的苦行僧,推動著摩登這台龐大的機器向前走。

一位才華橫溢的主唱,一位天資聰明的商人,一個充滿爭議的管理者,一個製造潮流的話事人,一名肩負使命的哲學家,為何會在庸常的生活里顯得如此孤獨?他身處在聲色犬馬的行當,人們有各式各樣的活法兒,有人滿腔憤懣,有人意無滯礙,有人追求先鋒,有人甘於流俗,有人高歌時代浩然,也有人沉迷歷史迴腸,他呢,只有他,一直坐在旁邊,不肯抬頭,不露聲色,不展示自己的存在。三年了,在所有人都被無力感所壓迫,都急切地想要尋找撫慰的時刻,為何只有他會每天來到王四營園區,來到那座樓閣三層西南邊角落的房間裡,用這樣一種苦行僧式的姿態面對未來?

作品裝置

孤獨先生

我想我應該去找到問題的答案。在此之前,卻先撞破了某些巧合。

摩登天空是由北京工藝美校的畢業生沈黎暉創辦的,後來他招聘到了一位美術專業的設計總監,叫做李帥,他的審美也很好,並發起了那個名為MVM的視覺廠牌,通常情況下,人們會以此來解釋摩登的視覺表現能力。去看看他們創作的那個叫做《無限宇宙》的巨幅作品的話,你也會贊同我所說的這一點。但是,後來當我們再去問張翀碩和張然,得到的答案居然也是「學畫畫兒的」。

說不清楚由美術生管理一家公司會導致什麼結果,但至少會有一種迷思:凡事用心了,就喜歡拿來當作品。

這座建築的裝修陳列也是當作品搞出來的。剛搬來王四營的那段時間,沈黎暉來得比誰都早,每天總要先巡視一番,左瞧瞧,右探探,一樓到三樓,三樓到一樓。有時候他會跑去宜家買塑膠草皮和幾張桌椅,鋪到露台上,這裡四下空曠,呼吸暢快,但每年只有很短的日子裡可以用來開開會;有時候則會發脾氣,他會指著三樓靠窗的幾個工位,說陽光這麼好,你們居然不換成沙發?另外,倉庫地面原本是水磨石的,質素不錯,耐髒又抗造,但他不喜歡,他要求拿水泥重新抹一遍,等混凝土初凝了,再撒上金剛砂,這樣起塵少,時間久了表面越磨越亮,還很好看,星夜般閃閃的;缺點也不是沒有,這材料怕磕,怕碰,怕硬物,結果就是電梯門口那塊地面永遠坑坑窪窪的。

偏執地追求某一面的美,也不吝於暴露背面的缺陷。這也是美術生的迷思。摩登的辦公樓是這樣的。正面有鐵皮牆,進門後有展廳,有黑膠牆,有彩色時裝,有玻璃櫥窗,有抽象的具象的藝術裝置,有咚咚作響的錄音棚;而樓的背面,是後樓梯,後窗,後陽台,是落灰的發黃的爬山虎和長出銹斑的裸露的鋼筋扶手,上面全是時間的痕跡;

摩登的人也是這樣的。他會簽約很多有天賦但又具備人所共知的缺陷的藝術家,比如曾軼可,但他又難保不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三十年前,清醒樂隊在美校教室里排練,沒有鼓就敲桌子,砸板凳,一個月也排不熟一首歌。後來貝斯手戴兵要求離隊,沈黎暉問為什麼,對方說其實你可能不知道,我們的很多拍子都是不對的。沈黎暉說啊,是嗎?鼓手郭一環是打擊樂科班出身,他加入以後,提出了同樣的問題,這一個三拍,那一個四拍,是不是錯了,沈說,這個音樂就是這樣的。

曾軼可音準不好,靠創作也能紅,清醒樂隊技術不佳,靠審美也能有一號。連重塑也有類似的處境,按華東的說法,最初組樂隊,他彈不好吉他,劉敏貝斯一般,也沒人當主唱,只能自己先頂著,一頂就頂到了現在。理念領先技術,技術重塑理念,接受自己,錯進錯出,這是標準的藝術家做派,這群人的特質,又跟摩登天空這家公司何其相似。

過往有些東西一直留在那裡。金剛砂的水泥地,雷霖的雜誌封面,藝術家偏科的技藝,甚至凡事以審美為先的理念,都延續到了現在。但也有很多東西註定是叫不回來了,比如記憶,這對沈黎暉來說尤其如此。

沈黎暉的很多記憶附著在感官上。比如講到花園村會想起小陳,想起小陳,就想起干煸牛肉絲。公司在花園村那會,阿姨小陳是四川人,那是她的拿手菜。花椒買回來,先下鍋焙乾,用擀杖擀碎,牛肉片成片,再頂刀切絲,切成大號火柴棍那麼粗,蔥姜切絲,芹菜切段,紅紅綠綠碼放整齊。然後再抓,再腌,再漿。更核心的步驟是下鍋,牛肉不能炸,只能小火煸干、煸香,煸到油都變了色,先是清油,煸成奶色,再煸成渾湯,最後調味,收出紅汁,和著花椒麵澆撒到盤子上,聞著香氣四溢,吃著咸甜香麻辣,嚼一口令人動容,好像被當胸擂了一拳。

但他記憶里的與其說是口味,不如說是關係。當年摩登人少,人與人的連接就強,連飯都吃得到一塊去。搬來園區以後,他一度想恢復食堂,還在大門口租了個場地,但庫區管得嚴,搞不到開伙證照,員工不坐班,人多口味雜,飯點也不固定,終於還是放棄了。口味背後的舊記憶慢慢被洗掉了,他的感官也在走向封閉。沒人再聽到過他表達關於吃喝的熱愛,日常客戶朋友老有送酒的,送來他都擺在辦公室里。

逐漸收窄的還有交流的樂趣。沈黎暉在工作上會遇見很多人,他會遇見記者、藝人、客戶、同事乃至投資人、政府官員,人們都有機會坐下來和他聊天,但他們未必有機會和他交流,他們往往只能扮演聽眾,扮演一個個接收信息的人。其實他愛動腦子,也不吝於講話,但語言能提供的交流有限,他索性降低期待,把講話當成工作或者某種思維訓練就好了。設想一下,一個人,話沒少講,交流卻不多,如此下來,頭腦里冗餘的信息就會堆疊起來,變得盛大。而感官的樂趣一個一個地關閉,內心又像刀砍斧削一般,豎起一道冷硬的石崖。

從際遇來看,摩登沒有錯過每一波商業機會和行業紅利。這裡含有精明的一面,他收割了每一波紅利,房地產、文旅、網際網路、綜藝,每一次熱錢洶湧的時刻他都在場;而另一面是,摩登沒有抓住哪一波紅利,成為「成功」的樣本,他和復星搞過一支併購基金,卻一單交易都沒做。但沈黎暉宣稱摩登從沒有錯過什麼,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認為他想否認的不是錯過,而是錯失,他不承認的是失去,他接受現在的結果,而失去的原本就不存在。他認為錯過的成為資本家的機會根本不屬於自己,反而目睹那些催熟又折戟的商業故事很有現實意義。

他對成敗不置可否,併購可能好,可能不好,IPO可以成功,不成功也沒關係。他陷入到一場聲勢浩大曠日持久的執行過程,每天沉迷在一個個具體的問題當中,卻放棄了對結果的欲求。

他不追求結果,每一種結果都被摩登自己殺死了。沈黎暉常講的例子,是當年摩登推出BADHEAD廠牌,這種聽起來髒、亂的另類音樂,是以一種殺死最初的摩登和北京新聲所代表的那種時髦、都市音樂的姿態出現的。其實BADHEAD是否算成功並無定論,有人說後來這些唱片賣得太少了,也有人覺得它是沈黎暉職業里最輝煌的部分。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沒有停止這麼做,他們推出草莓音樂節,對抗摩登天空音樂節;推出民謠歌手,來對沖獨立搖滾樂隊;乃至後來終於推出了嘻哈廠牌,並且賦予它MDSK這個名字。沈黎暉說,很多人最初沒發現,MDSK不就是摩登天空的縮寫嗎?從一開始,我就認為嘻哈音樂也能成為這家公司的標誌。

張曉舟曾經說,「(BADHEAD之於摩登)就像是強大的資本主義生下了很多私生子,這個私生子想把老爹給殺了。20世紀80年的的另類文化是這樣,沈黎暉不也是這樣嗎?」

再聽一遍。

「沈黎暉不也是這樣嗎?」

是的。一個人要掙脫時代的束縛,是一件何其困難的事情。人總在被集體癔症校正著當下的夢境,如果說上一個時代的集體癔症是財富自由,當下的集體癔症又何嘗不是在節節敗退中與自我和解?但當我以此為標尺丈量沈黎暉,才發現他更大的孤獨的根源。他從不向自己索求和解,他仍然無法抑制地對抗、殺死每一個身份,殺死搖滾教父,殺死藝術家,殺死企業家,殺死資本家,殺死那個孤獨的巨人。

重塑上海梅賽德斯奔馳Arena演唱會

Chapter 2孤獨的作品

來到摩登天空,就來到了這座城市的背面。園區門口這條路令人難忘。三年前,我代表供職的媒體來做過採訪,路面龜裂,曲流拐彎,開車進去像開船一樣顛簸,這條路沒有實線,沒有虛線,沒有路標,沒有紅綠燈,沒有欄杆,沒有規矩,也沒有人管,我親眼見到有貨車司機為了接電話,從車上跳下來,逕自走開了,後邊小車堵一溜,三年後再來,路況仍然如此。據說路面不是沒修過,可是大貨車來回壓一壓,又裂得跟龜殼一樣。至於說路有多顛呢,李帥說,他有幾個玩改裝車的朋友,愛把底盤改得很低,「他們開車進來有個說法,叫『小坑提肛,大坑閉眼』」。

服從是謀生的第一課。在王四營這座園區裡面尤其如此。在這裡,貨車的路權才是路權,庫房的秩序才是秩序。在這裡,你吃不飽也不會感到飢餓,看不見誘人的食物,聞不見麵包的香氣,嘗不到啤酒花的涼意,你會忘掉很多慾望。在這裡沒超市,沒餐廳,沒共享單車,出口大門晚7點準時關閉,然後開始堵車。而如今這裡有一棟樓,樓里是一家音樂公司,很現代,很藝術的那種,你要抵達這裡,就要穿過那條路和那片倉儲,你可以做特別酷的事情,但是你要遵循國營倉庫的規則。如果恰好你們是作者,恰好打算像拍紀錄片一樣寫出一篇囉囉嗦嗦、龐大無際的文章,又恰好和沈玥聊起這條路的話,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的副總裁就會先反問你們,「你不覺得這就是隱喻嗎?」然後他會回答,說,「這就是隱喻,我們在中國非常好的一個隱喻。」

前幾年,重塑跟隨Depeche Mode在歐洲巡演,還順勢拍了部紀錄片。片中沈黎暉出現了,在第一站的後台,臉上寫著興奮,說「一個歷史時刻,中國樂隊在西方世界的一個舞台和Depeche Mode,所以這特別真實,又特別虛幻」。如果說專輯、演出是藝術家的作品,沈黎暉的作品又是什麼呢?王四營園區里這家真實又虛幻的公司嗎?

資本的摩登

沈黎暉在我談論「家底兒」的時候笑出了聲。

想從頭認識他的作品,就要從頭髮問。第一個問題是:摩登最初十年是怎麼活下來的?我問了很多人,答案也很多,有說押對了獨立音樂,有說押對了音樂節,有說沈商業直覺好,只有徐凱鵬說因為他有錢,家底兒厚,社會資源好。不然為什麼另一位同樣搞音樂雜誌,搞唱片,搞演出的天津大兄,四處借錢,捅了窟窿,辦了音樂節,後來卻虧得難以翻身呢?

關於他的背景傳言很多。說什麼的都有,總把他描繪得像小說第一章的男主人公,後來他乾脆自己講了一遍,意思大致如下:沈黎暉,體制內家庭出身,第一份工作是在海政歌舞團當舞美助理。每天從安定門騎車去公主墳上班,他嫌遠,就找到他爸,去託人換工作,於是又去了中國錄音錄像出版總社,職務是做設計,由此接觸了印刷。他閒不住,跑去大興海子角租了院子,搞來一台機器開始接活兒,第一個活兒是印劉德華唱片封面,業務打開了局面。印刷廠這個不算失敗的生意,令他與錢和解。想要佐證沈黎暉的財富故事的話,有一個特別具體的標準:電腦。

這是摩登總裁助理申煥明講的,1995年,沈黎暉「花大錢」買了台蘋果,買來給摩登做設計用。電腦花了多少錢?不是十二萬,就是八萬多。九十年代的十萬塊什麼概念不細說了,總之從一開始,摩登這家公司就沒有草根創業的跡象,大概這就是傳他「有家底兒,是資本家」的由來了。

沈黎暉的那個笑容收得很快。他端正地告訴我們,這個說法有問題。摩登有很多瀕死經驗,但往往當下是無意識的。比如2007年海淀公園,摩登天空音樂節,帳上就一百萬,辦完以後,剛剛好虧個乾淨。在此之前一直在還帳,還了三百萬,手裡剛攢了一點錢,有點錢就開始嘚瑟。所以你知道麼但凡公司有一個明白人都不會去辦音樂節。

那麼摩登為什麼能活下來解釋不清了?

解釋不清。

我們沒有賭上身家做某件事的緊迫感,而只是說感覺必須要這樣做。我覺得是有運氣的成分,但還有不知道是什麼的原因,一個內容公司,去做了一個音樂節,創造了巨大的口碑,同時財務上居然也支持了你那種虛榮心,讓你可以繼續干第二屆。

這麼說吧。摩登能活下來,活到今天,沈黎暉靠的就是頭鐵,命硬——道理講不通,只能講玄學了——認識的人都欽佩「老沈的韌性」,摩登雜誌主編伍叄伍伍寫文章說過,「不止一個人感慨,沈黎暉的命太硬了。」

活下來才有了一切。二十多年後,沈黎暉講了那個數壁櫥格子的故事。故事時間是採訪前不久的某天,他坐在家裡,坐在面對牆壁的沙發上,開始數牆上格子裡的唱片。摩登到現在一共發了400多張CD,平均一年20多張,現在有170多個項目在推進中。

他出了一道題給自己:假設以這面牆作單位,擺滿摩登出版的唱片,需要擺多少張?

計算的結果,是5000張。這個數字是什麼概念呢?是摩登二十多年攢下的成績單的十倍。他突然覺得,5000張唱片,50000首歌,又有多了不起呢?畢竟現在流媒體上充斥著海量的音樂。如果不改變思路,一個人,一個機構,哪怕變得更大,也逃不開被數字困住的局面。「不斷併購,上市,把摩登變成全世界最大的音樂公司之一,這不是我們的目標,甚至我從來沒有過這個願望。」

話頭一轉,他又顯露出某種自信。在獨立音樂界,摩登已然算龐然大物。「英國最大的獨立唱片公司是Beggars Group,一年營收差不多8000萬英鎊,有時候摩登的營收規模還比它大一些。」

增長的數字和規模不會使他興奮,他對聲色犬馬和尋歡作樂也興致寥寥。他甚至不能享受任何一個音樂節。只有他參加的第一個音樂節曾令他心醉神迷,那是2002年在瑞典的一個小鎮上,他開心地逛來逛去,以至於錯過了去後台見山羊皮。但是,後來即使去到全世界最大的音樂節,他都不再有那種新鮮感了。他形容自己現在是「主辦方心態」,去音樂節時腦子裡想的全是執行上的細節。他說,「驗票的時候,我不會對演出有期待,我只會想,這個入口設計太窄了吧?要疏散的話怎麼辦?」

「會不會枯燥?」我問。

「也是一種樂趣哦」,沈黎暉抬了抬聲調,用手摸著下巴。

世界是虛無的,所有的享樂、目標、甚至不甘都是虛無的。此人身上的複雜性也正體現在這裡。在日常行為上,他遵從入世的法則,處理公司具體事務時,用的都是功利的衡量方式,只談利益,絕對利己。但他的內在又是虛無,如果世界是一場遊戲,摩登天空就是他給自己創建的樂園,這種虛無在最近兩年又演化為公司的使命「生命頌歌」。

他順勢召開了發布會,主題就叫「生命頌歌」。大意是說,頻率是底層,音樂是放大器,摩登作為音樂內容公司,使命應當是順應自然法則,連接所有人。此外,在會上他說了很多夢話——談論各種夢境——虛擬的金字塔,數字的金剛,北京到東京的地鐵,波浪型的電梯。可總地來說,這次宣講像是在水面上投下小石子,泛起幾層漣漪,但沒收到多少迴響。兩年前我去聽了發布會,但我聽不懂,也不止我,很多記者也沒懂,以至於發出的稿子凈是複述他的原話。張翀碩說他聽得懂,但他懷疑它的有效性,他覺得,它放在沈黎暉身上特合理,但不能用在摩登,「他那套是柏拉圖,公司治理要學曾國藩。」

我們的上一次談話已經開始透著玄學的味道,「當人跟自然共振,當你遵從自然的法則,變成『一』的時候,你就不用焦慮了,要不然你老覺得自己是無限的」,沈黎暉說。

不過他的同事沒有這麼宿命論,他們更習慣於給當下劃定一個坐標。

「摩登用了很長的時間熬過低谷,2014年張曼玉引爆草莓音樂節,之後邁入高速發展,現在摩登是在增長期遇到了瓶頸,還是說只是因為疫情限制了它的可能性?未來會有更高的成就還是會下滑?」張翀碩看不清楚,但他知道,任何一個組織都有生命周期,滾石也就20年的周期,摩登現在已經25年了。「也許摩登正處於大學畢業、步入社會的迷茫期,也有可能現在已經到了中年。」

從一方面想,毫無疑問,摩登面對著難以言喻的不確定性;從另一方面想,摩登已經超出中國音樂公司的歷史坐標了,往後只有眼前路,再無身後身。

外人則有截然不同的觀點。混沌學園的歐爺(魏亞歐)和摩登的幾位高管交流很多,尤其是在課程期間。她將摩登的核心競爭力歸結於,「篤定地經由音樂傳遞一種審美和趣味」,如今它遇到的挑戰則是一家亞文化圈層公司在破圈之後必然面臨的成長的煩惱。「當它在資本助力下快速甚至被迫要進行一些擴張,新的方向可能遠不在它原有的射程範圍內,某種程度上,這和B站所謂「破圈」之後遭遇的挑戰是類似的:面對新人群,新場景,但供給側的新能力未必能快速匹配上。」

沈黎暉面對這類大型拷問總是平靜的。前幾年摩登營收增長得快,一度望見十位數大關,如果對收入數字有期待,他總能列出算式,給出達到某個數字的解法。但如今他說算都懶得去算了,因為「世界變了,數字真的越大越好嗎?」 此外無論他人說什麼,他也不會在需要判斷的狀況里摻入情緒,這是管理者的自覺,也是他多年來的處事方法:即便回到當年恣意的樂隊生涯去看,你也很少看得見情緒化的作品,後來人們再談起清醒樂隊會談什麼?不是激昂的樂曲,不是共情的文字,在他的歌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意象,是視覺,是哲學、美學、想像力。

這種個人的特質多年後變成了公司的競爭力。「這家公司牛逼之處在於會搞錯位競爭,」李帥說,「我覺得摩登有兩件事(是核心):組合創新、錯位競爭」。具體地說,摩登最為人所稱道的是什麼?一說理念,二說音樂,三說設計,還有第四個說生活方式,但歸根結底,還不是統統歸入視覺哲學審美想像力?

無論如何,這家公司有自己的命運。過去守著內容和資源的長板,摩登天空有的放矢:當房地產對文化產業釋放利好,它順勢讓草莓音樂節成為時髦的符號;當網絡綜藝需要原創音樂,它輸送「收藏」多年的音樂人,藝人票房飛漲,回過頭來也反哺了音樂節。民謠、嘻哈、樂隊……摩登天空似乎總能抓住時機,收割一波市場的紅利。有幾次,人們以為它快要成事了,回頭看,它卻並未如預想中跑得快。

它也並不總是走運,試錯在所難免。做展覽淺嘗輒止,經營運動廠牌無疾而終,辦電音節虧了一千多萬,後者成為摩登天空有史以來虧本最多的項目。「當時有一點貪心,感覺什麼都要做,所以錢雖然賠了,但一點都不可惜。」他慢悠悠地說,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他這副樣子我以前見識過,三年前《樂夏》大火,他卻告訴我「未來不屬於樂隊音樂(搖滾樂)」。他就喜歡這樣,人在講狠話的時候,一定要輕飄飄的。

作品裝置

風口上的摩登

沈黎暉為何宣稱「樂隊音樂不是未來」?這算唱輓歌嗎?其實這話普通人不在乎,樂迷聽不懂、不接受。總體地說,它是從業者要釐清的事,是商人的決策依據。其實從十五年前,清醒發完第二張專輯,「音樂人」就變成他皮夾里的名片了,你知道它在那裡,但可能不會再使用它了。

沈黎暉只忠於摩登天空賦予他的身份。徐凱鵬說,你不覺得他對待摩登的態度完全不同嗎?印刷廠可以讓給他弟弟,樂隊沒說不做就不做了,但摩登呢,他當它是私人作品,他不會拿它冒險,更不會把它的命運交給別人。沈黎暉沒有反駁把摩登當成作品的說法,他不抗拒這種說辭,不過他轉過臉來又問,誰的人生又不是作品呢?

但這樣講對「作品」的定義太寬泛。在狹義的創作概念里,創作者的命運是被動的,被揀選的,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又不會成為「the chosen one」。所以創作者比任何人都更需要人生觀的撫慰。一方面,他們會說命由天定,另一方面心頭又高懸著四個字,福由己修。

只是,人生觀對管理公司有用嗎?華東可以等待命運,彭磊可以等待命運,但沈黎暉不可以,那麼,一個人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就一定要主動,要去識別問題,回答問題,比如哪種音樂才是屬於未來的音樂?哪種藝術是可以抵達的藝術?這是沈黎暉的職責,也恰好是他的稟賦。

識別內容價值,這是摩登最篤定的內核。但在內核外部,摩登也有隨著風向搖擺的那一面。特別是如果你把摩登置於風口的坐標上去看,「風口上的舞蹈」展現了全然不同的面貌。

故事線索可以從張然起頭。2021年,張然從三樓搬到了二樓辦公,同時更換了手下一多半的員工。摩登辦公室一共三層,一樓修建了錄音棚和棚拍間,二樓是看上去不那麼藝術的商務和技術組,文藝愛好者則集中在三樓,當中包括那些大牌經紀人們和承載了野心的國際事業部。

沈黎暉和張然做過同一個全球夢。2015年,摩登天空的出海步伐開始加速,在接下來的兩年內,將海外音樂節延伸至芬蘭赫爾辛基、美國西雅圖、洛杉磯。在當時的採訪中沈黎暉宣稱,摩登已經是全球最受關注的中國音樂公司,下一步,「肯定是」全球化的音樂公司。

宏大的野心少不了配套的資本動作。當我梳理摩登天空25年的發展史,發現2015年是極為獨特的節點。在創投熱潮中,沈黎暉學著使用資本工具來撬動更大的版圖。他先後收購了北京的視襲音樂、西安的張冠李戴音樂節,雲南的五百里音樂節……同時摩登也啟動了網際網路嘗試,推出直播平台「正在現場」,收購了票務平台「Pogo看演出」。

海外資本擴張則是一個更為驚心動魄的故事。

「我差點買了那家流媒體音樂巨頭的股權。」那天下午,籠罩日光里的沈黎暉,再次輕描淡寫地說了這句話。儘管從樂隊到員工都稱沈黎暉為「資本家」,即便我知道他有很好的商業嗅覺,我仍然沒想到,他曾有機會成為一家百億美元級別公司的重要股東。

2015年,復星那一輪融資,1.3億現金之外,對沈黎暉很有吸引力的一點是,他們承諾追加到30億,用於全球資產投資和併購。「我跟老郭說,亞洲音樂的主導權不應該在日本,我要拿這一筆錢,買到歐洲上游的一些IP和資源,以中國市場為核心,輻射日本、泰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和新加坡。」七年之後,沈黎暉仍能流利地複述出這一套邏輯。

一些計劃付諸實施。2015年,摩登天空投資了英國Sound City音樂節,占股30%,同時在2016年參與了Sound City音樂節;2017年,成立了英國分公司MODERN SKY UK,嘗試市場化經營。

一些計劃則被擱淺。他還去了某音樂獨角獸在斯德哥爾摩的總部,這個後來的流媒體音樂巨頭當時正在賣老股,他原本打算買一些,但最終沒能成行。

但在張然的敘述里,美夢與熱望一直延續到疫情前。2018年,摩登天空定下的戰略目標是影響全球青年文化;2019年,鼎盛時期,「影響城市之聲」計劃一年完成至少80場海外樂隊演出;2020年,是他們預想中的爆發之年,他們為此預備了盛大的戰略和規劃。結果,疫情來了。

現在,張然負責摩登天空的數字用戶中心,「正在現場」的產品、技術和運營都由他管理。看上去,眼前這個長發、花臂造型的搖滾推手怎麼也不像一個技術部門的負責人。「他每天都拿那些網際網路詞彙說來說去,小碩老是問他,這詞怎麼解釋,你說說?」烏莉打趣道。

上完商學院的課,他想通了沈黎暉的那個說法:「正在現場」的使命應當是連接用戶,而不是賣票。「我們公司的人都有點社恐,不願意面對用戶。以前我們是年輕人,能自然地從用戶角度考慮,但慢慢地年紀增長,如果不去有意識地觀察用戶,就很難做好產品。」「誰離用戶最近,誰以後就是最有話語權的人。」

其實,如果要在摩登天空里選一個對數字化最熱心的人,那一定是沈黎暉。摩登天空,本就是一個由沈黎暉個人興趣驅動的公司,當元宇宙和Web3成為風口,他認為,他所著迷的虛擬世界終於有機會和他的作品結合起來了。

數字用戶中心成立,張然的首要任務是招人。他費盡心思地挖人,並招募到了一位曾在阿里系統相當於P8職級的產品總監董敬偉。此人個性爽朗,身材壯碩,進過大廠,創過業,栽過跟頭也掙過錢,不太像刻板印象里的那種程式設計師,反而像是經過創投戰場洗禮後的退役士兵。他此前從沒去過音樂節,面試的時候,卻被辦公室廁所裝空調這件小事打動了。

入職後,「正在現場」簡陋的技術體系卻讓他吃了一驚。簡陋到什麼程度呢?做網際網路產品的都知道,要用最底層的資料庫撐著一套系統,用緩存負載用戶的訪問,但正在現場連這些基礎資料庫都沒有搭建好,App一開票就崩潰。他索性花了三個月,重新做了一遍「正在現場」。他還用了兩個月時間,給張然講解技術總監和產品總監的區別,又和張然一起讓沈黎暉相信,「技術是技術,產品是產品」。

「正在現場」將推出數字藏品頻道,售賣以數字產品形式上線的摩登自有IP——這是1月開發布會時釋放的消息,直到5月,第一款由虛擬IP「I.M.O.」為原型的數字藏品才推出,實際上,開發工作早在前年8月就開始了。「老沈特別謹慎,如果以創業公司來講,這是缺陷,但是以一個活了快25年的企業來講,這是優點。」

沈黎暉也嗅到了城市升級、存量運營帶來的新機會,改造民眾樂園是他當下最關心的新項目。當他拿到這個案子,來到武漢,第一次看到那棟百年前的建築時,隨即產生了把它變成一個虛擬景觀的想法。站在民眾樂園的四樓,目之所及,臨近的多是破破爛爛的房子,遠處又有高聳的現代化建築,城市不同歷史階段形成的建築層層疊疊,讓他覺得「特別超現實」。於是他說,要把100米以外的那個「格子間」租下來,在那兒擺一個螢幕。「我們可能會在這個4萬平方的老建築里連接城市的肌理,讓大家在樓頂看到這座城市不同的地方,當你拿出手機或戴上AR眼鏡,又可以看到一個虛擬的城市。」

此類項目,滿足他的個人興趣是一方面,「能貢獻不錯的營收」當然也是重要原因。

沈黎暉的精明之處正在於此,他以內容為鐮刀,收割了一波又一波的資本;又或許人們誤解了沈黎暉,他們以為他也是追求的俗世成功的那種商人,但他們錯了,毛姆說,一個人往往不是他想成為的那種人,而是他不得不成為的那種人——大意如此,更何況誰知道沈黎暉「想成為」的是什麼人。

摩登是沈黎暉的作品,但作品有時言不由衷,他也只是盡力而為。通過作品你會覺得了解他,也可能實際上離他更遠。所以接下來換個思路,我準備和你談談重塑,作為案例,它關乎內容機構的另一個命題:如何令藝術家和藝術作品釋放出商業價值?

展覽中的海報

重塑的「音樂再生」

2021年,5月22日,重塑演唱會,上海梅賽德斯奔馳文化中心。摩登從上到下都將其視為傑作,它擁有關於表演的一切,氣魄、色彩、光線、活力,視覺形象紛繁,情感熾烈,音樂豐盛深沉又激昂。沈玥說,這是中國演唱會歷史上的高峰。

我問過張翀碩,你給那場演出打多少分?他說一百一,極致的音樂用極致的設計極致地落地了;我也問了沈玥,但我不記得他講的分數了,只記得他說沒有一個音符是錯誤的,沒有一條光線是多餘的,也沒有一種情緒是浪費的;我還問了趙亮,和他的對話則是這樣的:

85。85?85。小碩和沈玥都打100多。我打85,在我這,Radiohead也八九十分。

趙亮是企劃部負責人,也是萬青的經紀人。他說,別忘了重塑是沒有金曲的樂隊。一支沒有金曲的樂隊,在中國辦了Arena級別的場館演出,難道不是壯舉嗎?

摩登旗下如今有幾百組藝人,能稱得上「標誌性樂隊」的一隻手就數得過來。重塑肯定算一個。無論是看明星氣質,看藝術水準,看商業價值,他們都擔得起「頭溝」。這個結果,一方面來自作品的累積和綜藝的推動,另一方面是來自和解。樂隊成員尤其是華東與自己、與他人和解了很多。

重塑是藝術樂隊,藝術樂隊是由藝術家組成的。藝術家年輕的時候,總有用不完的原則,使不盡的怪癖,行為背後實則是數不清的畏懼,而且多數是因為錢。但還好,人年輕的時候輸得起也怕得起,負擔少,成本低,心無滯礙,站不直蹲著,沒錢花忍著,吃不飽餓著。

華東劉敏以前都是這樣,有精神潔癖,覺得賺錢特傻,所以放任精神富足膨脹,和物質富足搞對立。烏莉和我們回憶了這麼一樁往事,說好多年前,有一家義大利公司找上門合作,品牌大,方案成熟,有面兒不跌份,談到末了卻被華東撅了回去,理由是很小的事,他不樂意走紅毯。

「當時為了這事我倆鬧得特別不愉快,當然了,後來只當笑話講了」。

這是一則藝術家制衡商業的故事,也是一則華東和烏莉之間關於和解的故事。只是,講笑話標誌著和解,和解卻不代表否定過去的看法。後來我追問,這筆錢之於重塑是什麼概念,她還是忍不住說,「他當時一年掙不到六位數,那一筆就超過年收入了」。

你看果然吧,等待藝術家修正對錢的態度,對摩登是一門修行。三年前,一位主唱先生告訴我說,沈黎暉?沈黎暉只認錢,我去問沈,他立刻擺出那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沒錯,但這是很好的讚美,你看這幫樂隊,有一個算一個,我對他們的人性也沒有更高的期待值;然後他又說,只認錢對我也挺難的,我也是藝術家出身,我也牛逼哄哄的對吧?所以對我也挺難的。

我相信他後半句是真誠的。但出於不好意思,便沒有再問下去。如今來說,我改變了想法,我認為那才是最要緊的問題,但我竟然在多次採訪中一再錯過了追問的機會。和藝術家把錢談明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有時候需要耐心,有時候需要方法,有時候需要時間,重塑就是一個例子。如果你不確定誰的人生有沒有達到適度和解的狀態,看他對錢的態度就好了,那是確鑿的證據。

沈黎暉還講起另一件事。還是一則錢的故事。大意是說,一支樂隊的幾位成員在某個夜晚崩潰了,或者說,集體進入了一種需要傾訴的狀況。於是在晚上十一點,他們給他打電話,叫他過去,聊一下。

「我說好。聊一下。我覺得有必要去聊,通過經紀人也知道他們有問題,但我以為他們不想掙錢了,我最怕聽見有人不想掙錢了,我就要知道這個答案,我問他想不想,他說想,我說好,你想的數字可以做到,我甚至可以當成KPI,給到經紀部。

那就分析問題,問題是在配合、溝通、崗位還是能力?通過分板塊的談話,我們找到了結論,問題不是創作,而是運營。最後花了一點點時間討論一下創作,目標要怎麼樣,討論一下方向,他認為我說的很對。」

他對「討論創作」的態度是輕描淡寫的,但那不意味著容易。相反,很少有老闆能真正在創作上給出建議。他告訴我,重塑跟Depeche Mode歐洲巡演,他在都柏林看完第一場,下來就告訴華東,你應該減少音軌的使用數量。就像Depeche Mode一樣,用有限的聲音完成一首歌曲,道理很講得通,「如果你需要四十軌,而不是四軌去完成一首作品,只能證明你的每一軌都不夠好」。

但這些都不及「克服對錢的恐懼」來得更難。在藝術家和商業公司的合作中,錢當然不是唯一重要的因素。但它是信號,是具有意味的標籤,它意味著藝術家和摩登在創作、信任、藝術、業務上達成了系統性的一致。

那些「走起來」的樂隊都如此這般自我救贖過。無論新褲子、痛仰還是重塑。只是重塑和解得更少,藝術的自我保留得更多。我問沈黎暉,你那條「四軌」的理念,華東買帳麼,沈說不知道,不買帳也沒事。但我想我知道,我三年前跟華東做過訪談,編輯在標題里引用了他的原話,是這麼說的,我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意見而改變,哪怕那個人是張亞東。我認為他同樣不會接受沈黎暉的建議,事實上,一個人是不會接受另一個人的建議的,更何況他是華東。

看起來,重塑的上限就是摩登的上限。至少是某種大類的上限,比如樂隊音樂。重塑是唯一一支既能最大程度保留藝術自我,不寫「金曲」,堅持英文演唱,又能獲取大範圍商業成功的樂隊。但就是這樣一支重塑,也會陷入「抄襲」的指控。簡單地說,在樂夏表演完之後,大量聲音冒出來,指責其抄襲,一首Nick Cave的歌。

我曾經讀到過一篇文章,將木心的某些文章是否涉及抄襲的爭議歸納為「木心的文本再生」。那麼,此處我們也將重塑面對的問題描述為「音樂再生」吧。

有必要簡短地回顧一下,它收錄在專輯裡,這是Nick Cave從The Birthday Party時期的暴戾哥特搖滾走出的第一步,它的音色幽暗,不穩定,充滿隱喻又令人不安。儘管結構是標準的ballad,但歌曲里的聲音仍然保持著難以名狀的不確定性。從那個時候起,再延伸到整個Nick Cave and the Bad Seeds時期,他的創作始終圍繞著愛這個母題,形式通常是講述,故事性的講述,是愛,是愛,是愛,連里都充斥著愛的故事。

重塑不講故事,更不會涉獵愛這種字眼。趙亮說,這幾個人不想你靠近,他們的歌里有冷峻嚴肅的東西,有象徵,也有暗喻,你能聽到他,但你也聽得出來,作者不是一個想在私人領域和你接近的人。

所以,從同一個動機出發,結果截然不同。不同於的情緒化,重塑的製作出了更穩定的聲音,這是他們一貫的做法。定製節奏的時候,華東把吉他換成了合成器,速度加快,bpm從115調到120,Nick Cave在開頭幾小節用了沙錘,劃火柴的聲音採樣,樂器更加原聲,考慮到這首歌的首發時間是28年前,這也可以理解為是時代的聲音特徵。而重塑做出了更加現代、工業的聲音,並且沒有在前半段做出任何打破的嘗試。直到最後部分,劉敏的聲音出來了,劃開了框架,才把情緒做了拉升,但有趣的是,劉敏的女聲合著華東的男聲以及敲擊聲仍然是精心的,清晰的,編織、搭建而來的,也就是說,在這首歌里,重塑用來打破秩序的,是另一套秩序。

的歌詞來自於真實故事,來自於一則新聞。三年前,華東私下跟我講過創作動機,但在公開場合,創作不可言說。也不止於華東,藝術家對於自己的作品,無法在意象上做任何具體輸出,這大概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審查問題,另一方面,藝術作品不可言說是哲學,這種哲學認為作品有其生命,而生命自有其法,一個作者,怎麼可能違反自然道法?怎麼可能用語言肢解自己創造的生命?

每一位藝術家,在全部的創作生命里都在被拷問一個命題。這個命題擁有對抗的性質,即藝術如果不可以言喻,那就註定充滿誤解。抄襲就是當代最被濫用的誤解之一。誤解就是的命運。而讀者、聽者、觀者對創作的認同不夠,理解不夠,啟蒙不夠,也是客觀的事實。前陣子王朔出了新書《起初·紀年》,我買回來讀,按照作家的說法,他的本部小說裡面充斥著前人、學者、史家乃至評論家的觀點。而他在新書序言里講了這樣一個提法——同樣來自他人——《道德經》或許不是老子親身的、由零到一的創作,而是師承自母系社會的諸多女聖的帝王學說。而老子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作者,實則是集前人大成的那個人,而王朔認為,老子是不是作者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依然認其為宗,因為他有傳世的功勞。我繞圈子講王朔和老子是想說,承襲前人而來是創作的常態,自古以來就是。

此外歸根結底,這兩首歌是哪裡像?是一組節奏,確切地說是「鏘、鏘」,兩個聲音,一個動機。華東去王碩和伍叄伍伍的《壞蛋調頻》聊天談到過此事,他的說法是那個動機確實來自Nick Cave,毫無疑問。但客觀來說,如此複雜完整的兩首歌里,有如此大的信息量,如此不同的構建邏輯,怎麼可能僅憑一組聲音就定義抄襲?

對創作而言,被某個具體的動機驅動,你往往更有熱情去構建出全然不同的作品。往小了說,樂夏舞台上,福祿壽用了,大波浪和木馬用了Pink Floyd,馬賽克用了Blondie的;往大了講,姜文電影里有教父,盜夢空間裡邊有金敏,甚至你去讀莫言,背後也有馬爾克斯,有托馬斯曼,有福克納,有君特格拉斯,這不都是作家大方承認的事實?創作從來都是一種基於繼承和延續的行為,而不是從個體出發無中生有的發明。如果科學技術可以沿襲前人的積累和財富,再做創新與創造,為什麼文學、電影、音樂、藝術不可以?

我感到懷疑,我懷疑是否是偏見在起作用?承受偏見就是文化舶來品的宿命?是搖滾樂在中國人耳朵里的宿命?中國樂隊是否從來沒得到站在起跑線的機會?樂隊和樂迷之間是否從來都缺乏耐心?

如果將重塑視為藝術樂隊贏得商業成功的案例,如果將內容價值視為摩登的核心價值,視為那個「一」的話,那麼重塑的故事是否預示了一些東西?是否可以說,重塑的成功就是摩登的成功,重塑的上限也是摩登的上限,重塑的宿命就是摩登的宿命?

我把問題拋給沈黎暉,但他沒有回答,而是又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西方搖滾樂歷史上,也沒有再出現比Beatles,比Radiohead更偉大的樂隊?隨後,他又用一組問題再次做了回答。

「人類的創作是用已有的素材去排練組合,你想完全地創新不太可能。我覺得人類的智力水平沒有被完全開發出來,所以現在不管什麼Disco,Citypop回潮,什麼都是前人玩剩下的。但這不是中國人的事,全世界都這樣,人類就這點能力,我不確定有一天AI會不會超過人類的創作,我不確定。人類對世界的認識不提高,情況就不會有太大變化。我有一種感覺,不知道人會不會到了一個進化節點,疫情是不是進化的節點?人類是否會往更加『意識』的方向去升維?我不知道。

今天全球的流行文化,資訊流動性非常高,我認為反而失去了原始色彩,失去了原始保守固化的界限,變成碎片化、拼接式的文化氛圍。下一個台階是什麼?我覺得可能是升維,那就是使命問題了。」

如你所見,採訪進行到此處話題也「升維」了。對沈黎暉這番話我原本想追問,卻一時語塞,我此時才又意識到了似曾相識的無力感,具體來說,就和這三年來我們面對生活的感受一樣,感到不滿,有點沮喪,希望去做些什麼,但無能為力。不過好處在於,如果你也跟隨對話走到這裡,並嘗試去理解它的話,對於沈黎暉幾年來講的那些夢話,他試圖分享的那個夢境,你可能會看得更清楚一些,也距離沈黎暉的孤獨更近了一點。

至少我是希望再近一點,於是有了冬天的這次見面。

重塑上海梅賽德斯奔馳Arena演唱會

Chapter 3孤獨的影像

紀錄片

被沈黎暉儲存在記憶里的更多是某些時刻的「在場」。2017年重塑赴歐洲巡演,都柏林那場,正趕上紅花會跟摩登天空鬧解約,熱搜吵得沸反盈天,沈黎暉說,不管了,先飛到都柏林。2022年8月,新褲子的演唱會,沈黎暉照例準時出現在蘇州的休息室里,臨上台的那一刻,站在入口的只有樂隊的四個人和沈黎暉。他只看了一眼,就回到觀眾席。

「就像一個電影,那一刻我在那個地方出現了,故事才完整。」沈黎暉解釋說,「在場」是他作為項目發起人必須完成的任務。但職責外必然還有更感性的東西。電影是主觀的剪輯,是獨裁者的藝術,是一種儲存記憶的方法。被沈黎暉珍藏的都是什麼樣的鏡頭呢?

2014年,北京草莓,9級大風中,張曼玉用喑啞的嗓音唱朋克版《甜蜜蜜》。唱到第三首時,舞台開始搖晃。

沈黎暉和幾個人躲在後台的一個小帳篷里,風在咆哮,舞台督導來問他,是暫停還是結束?他大概有三秒鐘的判斷時間。如果說的是暫停,他知道樂迷不會走,風那麼大,會有危險。於是,他很快喊停,演出結束。幾萬人的現場,很多樂迷從大老遠的地方跑來,還等著看後面的樂隊。他深吸一口氣,思考怎麼安撫留下的幾千人,以及要不要承擔起退票的責任。「外面狂風大作,一堆觀眾堵在門口,我們焦頭爛額,你想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嗎?絕對不美好。」沈黎暉眼中,那天,影后的演出棒極了,儘管他無法享受那個現場。

2017年,西安草莓,陳冠希一字一句、反反覆復地問觀眾,你們還記得我嗎?

沈黎暉落淚了。那是「不講情面」的大亨少有的動情時刻,他能感覺到這個男人心裡憋著的那股勁,能感受到現場兩萬人「共振」所釋放出的能量。陳冠希和歌迷的對話被他視為電影中的經典場景,一個耀眼的明星,經歷落寞,重返舞台,在歇斯底里中裸露真情,他口口聲聲問觀眾記不記得他,但他早已不是昨日的他。那像是一部充滿人生況味的文藝長片的結尾。

但那不是結尾,還有很多事物盤根錯節暗自生長,並締造出一個更宏偉更漫長的作品。初秋的訪談,沈黎暉沒有正面回答那個關於「作品」的問題,但他在這個冬天告訴我,答案其實已經藏在這家公司的簡介里。PPT最後一頁寫著,「摩登天空是一部永不完結的作品」。這句話來自2019年那次「幾乎把屋頂掀了」的阿那亞年會,是英國公司的負責人Dave說的,沈黎暉覺得特別好,便記住了。

怎麼理解這句話呢?沈黎暉經常跟媒體講的一組故事是:因為喜歡他的清醒樂隊,旅行團簽約了摩登;是萬曉利影響了那位胖子民謠歌手,此人又影響了張曼玉,還把馬頔和堯十三帶進了摩登;五條人願意簽BADHEAD,也是因為喜歡左小祖咒、胡嗎個這些摩登的先鋒音樂家。「哪怕是最實驗的廠牌,也能通過人的連接和音樂能量的傳遞聚合到一起。每個人在摩登天空里都有自己的篇章,不管你是一個音樂家,還是一個工作人員,哪怕你寫下的是微不足道的、不那麼亮麗的篇章,也是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一頁。」

如同一滴水匯入海洋,每個人的篇章都是這個宇宙級作品的「一」。把這些篇章融入摩登的巨幅作品《無限宇宙》里,當切到每一個點再放大,它演繹的就是每個人的人生電影;當把它放大到無限,再層層疊加,相互連接……那將是一個廣袤的沒有邊界的宇宙,你將看到很多平行空間裡同時發生著的故事。

這個宇宙更持久的能量來自和每一個普通人的連接。「多少人因為一場音樂節相識?多少人在音樂節里求婚?多少人因為聽同一首歌,有了共同的記憶點並創造出一個新的故事?難道不是因為我們的一念創造了這幾百萬個故事嗎?它們形成了實實在在的記憶、內容、能量,這些東西又交集、錯雜、再生,構成一個生命體。一個人總要消失到無形里去,個人財富和成就沒有任何意義,但摩登天空將是一個永遠不會完結的作品。而這僅僅出於25年前一個極為偶然的念頭——我說,我要做個label。」沈黎暉打了個響指,像是啟動了那個宇宙的某種魔法。夜色降臨,他的身後是灰濛濛的天空,幾棟高樓突兀地閃爍著幾點紅光,帶著一股末日的賽博朋克感,天色更暗了,他忽然起身,啪嗒一聲踩亮了這個房間裡唯一的發光體,一盞落地燈,光線恰到好處地將他籠罩在柔和的暖色里。

他說,如果將來有機會製造一個虛擬世界,他一定要呈現一個畫面,把自己置於這個巨大的遊戲里,置於某個不易察覺的、隱藏的關口。那個畫面來自於一次冥想,主題是「20年之後你在哪裡」。他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畫面是,自己變成了牆上的一張黑白照片,已經不在人世了。但很快,畫面里又出現了另一個他,在院子裡騎上一輛小輪車,在蜿蜒的小路上拐了無數次,最後奔向一片金色的麥田。大地舒展,天空如蓋,騎著騎著,那片金色的麥田幻化成了無數人的手臂,就像音樂節里的人浪,所有人都在揮動雙手,隨後那些手臂又變回麥穗,像蒲公英那樣,自在地飄散到宇宙里去。最後,畫面重新定格在沈黎暉身上,他坐在田埂上,夕陽灑在臉上,肩頭,手臂上,又穿過指縫落在地隴間,匯成一條細細的小河,河水透亮,清澈無餘,流淌開去,他就穿著那件白襯衫,周身泛起溫柔的光亮,輕盈地坐在那裡,看一本書,一動不動。(文/劉燕秋 董力瀚,來源/投中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