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孤獨星球!

2024-06-28     介面新聞

采寫 | 實習記者 張帆

編輯 | 姜妍

TRAVEL

2024年6月26日,「孤獨星球」中國分公司在公眾號「LonelyPlanet」發布消息稱,「由於過往疫情影響與公司戰略調整,Lonely Planet已關閉中國辦公室,停止在中國的出版業務」。

曾被背包客譽為「旅行聖經」的《孤獨星球》旅行指南已在中國走過十餘載,帷幕落下之前,已有諸多徵兆。比如2022年11月,《孤獨星球雜誌》中國版就在其公眾號上發出了停刊的消息。

前日發布的公告,在LP的中國使用者中間引發了一輪懷舊潮的討論。無論是「孤獨星球」曾經在中國的市場代表、編輯、作者還是普通讀者,都有著那麼一段關於它烙在青春里的記憶。只是,分別的時刻來臨,舊時代遠去,我們心中還懷有對未知的遠方的憧憬嗎?

指南中的責任感與人文性

80後文青小嚷對紙質書有著特殊的情感。2008年,她在北京錢糧胡同的一家咖啡館看到了「孤獨星球」新推出的一組明信片,明信片上印有全球不同城市的照片和一行小字「encounter a city like a local」。看出小嚷被這些精緻的方形明信片所吸引,店員很慷慨,每種都送了她一張。這些用作品牌推廣的明信片,也開啟了小嚷與「孤獨星球」日後的親密接觸。

「孤獨星球」進入中國後進行宣傳推廣的明信片 供圖:小嚷

2008年,蔡景暉已經從墨爾本大學MBA畢業了,成為了「孤獨星球」中國市場代表。時間倒回到五年前(2003年),蔡景暉正為學校開設的「亞洲市場營銷」課程的作業選擇研究對象,總部在澳洲的「孤獨星球」進入他的視野。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經過調研,寫出一份《孤獨星球》進入中國的商業計劃書,並將其發給了「孤獨星球出版公司」在澳洲的總公司進行評估。

這份商業計劃書通過了評估。2004年,已經在雪梨工作的蔡景暉接到「孤獨星球」團隊的邀請,作為中國區代表加入其中,獲得了將計劃書付諸實踐的機會。他先是回到國內,和同事列了30多家可能合作的出版社的名單,一家家跑下來後,選中了三聯書店作為「孤獨星球」在國內出版的合作對象。彼時,三聯書店已經出版不少優質圖書,《三聯生活周刊》的讀者群「是一群有好奇心,想要看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也有一定消費力支撐自己走出去的人」,溝通下來,蔡景暉發現,三聯對於旅行的理解和「孤獨星球」也是契合的。

蔡景暉至今還記得2004年盛夏三聯書店的合作夥伴來澳洲訪問、大家同坐一車的情景。當時一場暴風雨剛剛過去,車外雨過天晴,星河漫天,路旁田地里蛙聲一片,車內放著巴赫的G大調第1號大提琴組曲。這趟澳洲之行後,2004年,雙方的合作正式開啟,也是在這一年,三聯版《孤獨星球》旅行指南正式面世。《孤獨星球》旅行指南原版是英文,起初,三聯書店將其引進後翻譯成簡體中文出版。2010年,由中國作者調研寫作的中國旅行指南系列誕生了。

小嚷買的第一本《孤獨星球》中國旅行指南就是2010年4月三聯版一版一刷的《雲南》。2011年的春節假期,她背著這本厚達468頁的紙質書,用了七八天時間,獨自去了雲南旅行。

「當時整個遊覽的路線都是參考這本指南來走的」,在還沒有小紅書等平台的時代,《孤獨星球》旅行指南的好處在於,小嚷說,「它點和面都很清晰,對於當地的風俗民情、旅遊路線、重要景點、飯店、青旅、博物館、土特產等都有介紹和推薦。比如我當時騎自行車環洱海,在洱海很邊邊角角的地方,有些非常漂亮的青旅——在今天可能是需要排隊拍照打卡的景點,孤獨星球上就有推薦。」

那幾年,小嚷趁著電商大促和三聯書店做活動,接連買了《廣西》《湖南》《貴州》《陝西》等十多本《孤獨星球》中國旅行指南。小嚷記得,當時去中國台灣地區,曾把《孤獨星球》旅行指南拿給當地的朋友看,對方發現,連清水斷崖一個很偏僻的路線、幾米漫畫里的某個村莊,這本書里竟然都提到了,這種「不帶偏見的全面」出乎對方的意料。

(小嚷曾購買的《孤獨星球》旅行指南 供圖:小嚷)

小嚷對一位名為「尼佬」的《孤獨星球》旅行指南作者印象深刻,這位作者和她一樣都是潘越雲的歌迷。不過更多的時候,作者們會在寫作時隱去個人風格,以提供實用性信息為己任。令小嚷印象深刻的是,《孤獨星球》中國旅行指南系列《廣西》還專門開闢出了一小塊空間,介紹「傳銷的危害」,作為對於讀者的提醒。

吳非是在2015年成為《孤獨星球》旅行指南的簽約作者的,先後參與了十多本指南的寫作。他回憶說,在上崗之前,他和其他作者會集中在北京後海附近的一間小房子裡,接受指南撰寫的培訓,包括寫作格式和理念,培訓結束還要完成一次實操考核。

孤獨星球旅行指南的內容生產者(來源:LonelyPlanet微信公眾號)

「 《孤獨星球》旅行指南的寫作有一個很重要的理念,就是我們一定要寫自己去過的地方,不能從網上找資料。」據吳非回憶,成為作者後他第一站調研去的是廣西,「當時要寫一本西南自駕的指南,我們有4、5位作者,每個作者負責其中一個省份。」

在去廣西調研的半個多月時間裡,吳非的任務並不輕鬆,他每天都需要寫出二三十個不同的信息點,包括旅行景點、餐館、住宿、交通,以及當地一些獨特的體驗。「『當地人的聲音』是我們書中比較特殊的一個板塊,」吳非舉例說,「廣西有些好看的溶洞並沒有被開發過,對於這些溶洞,我們需要當地人來告訴我們,只有他們知道哪裡的風景是最好的。」

此外,做調研時,吳非需要有意識的在「作者」和「旅行者」這兩種身份之間切換。「有的時候,我需要假設自己是女性的旅行者,比如我到了一個小山村,我會設想,萬一我遇上生理期,需要去尋找小賣部,我在哪些場所能夠買到生理期用品。」

維佳從2013年起擔任《孤獨星球》旅行指南的編輯,他也曾是吳非的編輯。維佳提到,一種強調責任感的和人文性的精神貫穿了指南的內容生產,「比如我們會更支持作者去尋找當地人自己開的店,哪怕這家店只賣一些很簡單的東西,我們也更希望作者找到這種能夠支持當地發展的方向。」

此外,給到讀者的建議是否妥當,這也被納入考量的範疇。「比如,我們考慮(推薦)一條穿越路線時,首先會考慮這條路線是否安全,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考慮,如果把這個地方宣傳出去,假設它真火了,它有沒有旅遊的承載能力?」

紙質旅遊指南市場的萎縮

20世紀70年代,獨立旅行在世界各地風靡起來,一種新穎實用的旅行指導成為新一代旅行者的迫切需要。1972年,新婚不久的托尼·惠勒和莫琳·惠勒將耗時9個月的蜜月之旅心得寫成了一本旅行指南——《便宜走亞洲》,「孤獨星球」由此誕生,並逐漸開始影響全球的旅行者們。曾幾何時,不同語言的旅人很有可能在同一個地方帶著《孤獨星球》旅行指南相遇。

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孤獨星球旅行指南(來源:LonelyPlanet微信公眾號)

蔡景暉還記得,2004、2005年的時候,他曾經在貴州旅行,跟隨一本英文版介紹西南中國的《孤獨星球》旅行指南,找到了去往目的地的交通方式。「當時我是由貴州從江到肇興侗寨,路上經過一個叫貫洞的村寨,沒有直通車,要在貫洞西口下車,走過集市到東口,搭乘肇興下來購物的蹦蹦車去肇興。」蔡景暉回憶道。有趣的是,他在搭乘去往肇興的蹦蹦車時,碰到了幾個也拿著這本指南找路的澳大利亞人。

《孤獨星球》的盛行也伴隨著自助游、出境游在中國的興起。吳非觀察到,「從2008年一直到2015年,只要是旅行類的圖書,賣的都挺好的」。不過,隨著新時代的到來,《孤獨星球》也面臨著自身的局限和外部的衝擊。

2011年,蔡景暉選擇離開「孤獨星球」團隊,他那時已經感受到《孤獨星球》作為紙質旅行指南在時效上的受限,「一本高質量的旅行指南,作者調研和寫作可能需要耗時一年,等內容生產出來,已經離最初的信息有將近一年的時間差。這本指南在市面上賣,最短的周期是賣兩年,賣的不好的是三年,如果按照三年算,呈現到讀者手裡的內容已經離最初的信息差了四年。如果是覆蓋變化不大的歐美國家還好,如果是覆蓋中國這種國家,那就非常難,因為它變化太快了。」

蔡景暉觀察到,不管是國外還是國內,「整個紙質旅遊指南市場一直在萎縮」,此外,《孤獨星球》也經歷了「網際網路產品和其他更易獲得的旅行信息的衝擊」。

據報道,由於由傳統出版向數字出版過渡,在2013年,《孤獨星球》的全球員工從500人銳減至80人。此後,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旅行領域進入寒冬期,《孤獨星球》再一次遭遇衝擊。「國外的《孤獨星球》做過很多數字化的轉型嘗試,但是似乎並沒有摸索到一條特別合適的道路,在中國,出版業務仍是大頭,疫情一來,衝擊還是蠻大的。」維佳說道。

2019年,完成了自己在《孤獨星球》最後一本旅行指南後,吳非離開了「孤獨星球」團隊,在某種程度上,這和工作量的降低有關,「《孤獨星球》需要寫的指南書越來越少了,也不再每年都招募新的作者。」吳非說道。

一代人的旅行時代過去了

「不只是旅行指南書,可能一些需要持續保持專注力的體驗,在這個時代都勢微了。」吳非說,《孤獨星球》發生的變化,也折射出近年來人們旅行觀念的變化——「網紅文化」導致旅行成為吹噓的文化資本,而不是豐富生命體驗的手段。「其實我覺得很多時候,旅行最重要的不是你發了朋友圈,展示你玩得很開心、去了很多厲害的地方,而是當你回想這一段旅程的時候,自己的內心世界是不是變得更加豐富?旅行當中的某段體驗是否讓自己抵達了更加深刻的地方?也許大家現在不會去想這些問題了,」吳非感慨道。

2022年,維佳也離開了「孤獨星球」,他拿黑膠唱片與這本紙質指南作比,「如果要一直堅持做一個小而美的存在,我覺得其實也是ok的,再不濟也會像黑膠唱片那樣,雖不會大賣,做出來了大概還是會有一小批人買,但是在現今的社會,我覺得這麼浪漫的事情已經做不到了。」他觀察到,大概在2018年之前,「大家可能還沒有太多的焦慮,會更願意在『玩』上面花一點額外的閒錢」;而現在,這種鬆弛感似乎正在消失。

「那種有點傻氣的浪漫主義精神」是《孤獨星球》曾經打動維佳的部分。在此之前,相似的理念也曾打動蔡景暉。《孤獨星球》鼓勵探索與好奇精神,倡導享受旅行中的不確定性。蔡景暉還記得自己參加入職培訓時,在墨爾本辦事處牆上貼了一張地圖,創始人托尼·惠勒要求,新員工用飛鏢投擲地圖,飛鏢扎在哪裡,他們就要實地去到哪裡並帶回當地有趣的故事。

「孤獨星球」創始人托尼·惠勒用飛鏢投擲一張北京舊地圖(供圖:蔡景暉)

滄海已成桑田。2022年12月起,中國地圖出版社決定停止發行《孤獨星球雜誌》中國版。2024年6月26日,孤獨星球中國分公司發布《祝你旅途愉快!》,稱已關閉中國辦公室,停止在中國的出版業務;其在中國的所有官方社交媒體帳號,包括微信公眾號、新浪微博、小紅書、知乎等也已停止更新。多位受訪者推測,此次關閉或許與孤獨星球與出版社的合約到期有關。不管直接原因為何,一代人的旅行時代已然成為過往。

孤獨星球中國分公司的告別文章中提到,讀者依然可以在各電商平台上買到過往已出版的中文書目,但暫時不會再有新的中文指南書面世了。

《孤獨星球》旅行指南系列隨書附贈的小尺子 供圖:小嚷

看到這則消息時,小嚷「翻箱倒櫃」,把家裡有的《孤獨星球》旅行指南找了出來,她還找到了隨書附贈的小尺子和明信片。這些書陪伴她度過二十多歲時獨自踏上旅途的歲月。後來,有了更多旅行信息獲取渠道,她已經不再每次都背上厚厚的一本指南去旅行,但仍會帶上書里的明信片,到目的地就寄張給自己。在那摞指南里,還有很多地方小囔想去,但一直沒成行,比如四川和重慶、日本、夏威夷……「如果有機會,我會儘量去實現的,」小嚷說道。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采寫:張帆,編輯:姜妍、林子人,未經介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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