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真實故事計劃Pro,
作者晴川洲, 編輯苑蘇文。
自駕出走的蘇敏引發熱議,她與丈夫靜默的婚姻令人唏噓。在廣袤的縣鄉地區,暮年女性多有著和蘇敏相似的處境,當婚姻被數十年的爭吵、妥協與冷漠掏空,只剩一具外殼。她們中許多人仍選擇維持和忍耐,因為,婚姻幾乎就是她們的生計。
本文作者生活在中原某縣城,她觀察身邊幾位60後女性,發現她們的婚姻都是被掏空的狀態。
空空蕩蕩的婚姻
第二任丈夫李建築原來住的房子已經空了。陶鴻離開他沒多久,他得了偏癱,坐在輪椅上,三個兒女輪流照顧,很快去世。
沒有女主人的院子大門緊鎖,櫻桃樹在院子裡開花、結果,兀自生長病蟲害。雜草長到半人高,淹沒了原來修的水泥板路。50多歲的時候,陶鴻整天在這個院子裡忙碌。她有健壯的臂膀和熱情的大嗓門,喝水也很豪放,自然卷的頭髮梳成馬尾,像伶俐的山羊尾巴。現在陶鴻63歲了,手腳依然爽利,正和第三任丈夫搭夥過日子。
這是個金礦工人,喪妻已有數年,比第二任丈夫好的是,他願意為苗苗花錢。苗苗是陶鴻唯一的女兒,是她和死去的第一任丈夫生的。
苗苗從小是病秧子,初中學業勉強完成後,沒有上高中。第三任丈夫和陶鴻結婚後,就把苗苗也介紹到金礦工作。他與前妻有個男孩,大苗苗三歲,苗苗21歲時,嫁給了這個男孩。
陶鴻和苗苗母女,就這樣嫁給了這對父子。
一家四口,兩對新人,住進了新城一套三居室里。這套新房是陶鴻鄉下兩間村屋拆遷後分得的,那是第一任丈夫留給她的遺產。
和第三任丈夫的相處是靜默的,沒有精神交流,只有幹活時身體的配合。苗苗生了兒子之後,老夫妻終於有了正事可干,一個人帶孩子,另一個就做家務。休息時也自顧自的,陶鴻腿經常疼,丈夫晚飯後就一個人下去散步,陶鴻想治腿,自己四處打聽,哪裡有賣膏藥的人。
陶鴻不斷進入婚姻,就是為了給自己和女兒穩定的生活。她對第三任丈夫總體滿意,常對鄰里炫耀:這人有退休工資,願意供兩人共同開支,她不用在外面找活干,只需在家帶帶孩子。外孫子被老兩口帶到6歲,轉眼就要上小學,但他們仍然不能鬆懈,因為苗苗又懷上了二胎。
在這個黃河流淌而過的中原縣城,像陶鴻這樣的中老年女性是一個龐大隱沒的群體,五六十歲,孩子多數已經外出求學或者成家立業,這個間隙,人生與婚姻的疑問開始浮現。她們站在暮年回望,婚姻更多是孩子老人的三餐三食,是生計,卻少有情感與羈絆,徒留一具空殼。
圖 | 小縣的冬
只是這空空蕩蕩的硬殼,仍能把女人們硌出血,反覆結痂。
縣城新區一處健身設施上,不論嚴寒酷暑,總能看到60歲的張大娟獨自做運動的身影。2014年腦溢血之後,她講話變得不利索,右腿不能像往常一樣行走自如了,更別說開大車到處跑。
結婚30多年,張大娟甘願淪為丈夫的助手。丈夫頂替了父輩在糧管所的職位,家裡的苦活累活都交給她,她每日開車下鄉收麥子,比男人還賣力。腦溢血後,她無法開車了,只好一瘸一拐地安心做家庭主婦,她仍然是積極奉獻的,每日買菜做飯、操勞家務,有空就對著退役後蹲在家裡的兒子催婚。
丈夫趙奔騰對她早沒有了浪漫想像。他和一個年輕女會計多年的曖昧關係已經人盡皆知。甚至前幾年工作調動,他把一家人搬到縣城,女會計前後腳的功夫也搬到了縣城住。
張大娟樓上曾租住著肖秀珍,這是縣城裡人盡皆知的苦命人。肖秀珍出身優渥,想法單純,順從地在婚姻里呆著,丈夫卻出軌多年,騙她領了離婚證後,轉眼和第三者領證。被騙離婚後肖秀珍就住進了精神病院,幾年前因宮頸癌去世。
縣城裡開澡堂的女人提起,肖秀珍會在冬天一個人來洗澡,那時她還沒到50歲,緩慢地扶著牆壁坐進澡池。周圍的人可憐她,用跟老年人說話的語氣提醒她,要小心。她眼神閃爍,輕微地點頭。她長得美麗,只是枯萎得厲害,表情皺巴巴,像苦瓜。
掙不脫的網
陶鴻的前半生就像加了黃連的中藥,需要一飲而盡,越緩慢咀嚼,苦澀越充盈整個口腔。
1980年,20歲的她和第一任丈夫成婚,婚後生了個兒子。一個初夏,陶鴻帶著兒子走親戚,在客廳跟人嘮家常。兩歲多的兒子從平房裡跑出門,起先獨自蹲在院子裡玩,一晃神的功夫,就跑到打麥場裡,觸到了表皮剝落的高壓電線。
直到有人神色慌張地跑進屋裡,陶鴻才發現孩子不在身邊,等這位年輕的母親心急忙慌地趕到現場,小孩的身軀已經僵直了。
1984年,陶鴻生下了女兒苗苗。女兒4歲這一年,丈夫騎自行車回家時,在30多米長的斜坡上控制不住速度,連人帶車栽進了路邊有一米多落差的溝里。陶鴻也心大,丈夫徹夜未歸也沒有擔心。兩天後,終於有路人發現了他,屍身已經涼透了。
陶鴻成了寡婦,喪子和喪夫的痛,令她格外寶貝唯一的女兒苗苗。後來經妗子介紹,陶鴻認識了住在后街的李建築,兩人都40歲出頭的年紀,都帶著拖油瓶,看起來 「門當戶對」,陶鴻就和他湊合過日子了。
李建築每年在礦山進洞工作幾個月,三個孩子由姑姑帶大,並且陸續工作成家。苗苗跟在陶鴻身邊,初中後在鎮上寄宿上學,假期回家就去李建築的院子裡住著。
最開始的五、六年,日子過得很融洽。在陶鴻的操持下,李建築家的大門和院牆裡里外外被翻修了一通,瓷磚的樣式換上了時興的「家和萬事興」。
李建築在礦上能吃苦,幹活不馬虎,但愛在外面吹牛。「哎呀,外面的錢容易掙得很。」按他的說法,幾萬的錢來得很容易。但陶鴻清楚,丈夫確實拿回來了一些錢,但遠遠沒有他說得那麼多。
「一家之主」的李建築賺來的錢如何分配,惹來了閒言碎語。在李建築的親戚眼中,陶鴻嫁給李建築,操持家務天經地義,算不得數,而苗苗是沒有血緣的拖油瓶,更不該享受李建築用勞力換來的金錢。
「別不然你爸的錢都被你嬢和她閨女花完了,長點心眼,閨女。」三番五次地,李建築的妹妹都會這樣叮囑侄女小姣。
但陶鴻總是和小姣說,「你爸賺得沒那麼多。」這更令小姣生疑,她覺得自己爸爸掙的錢,都被這母女揮霍了。小姣一邊問陶鴻要錢,一邊在父親耳邊質疑陶鴻,這令李建築天天找陶鴻的茬,兩個人在家吵架、摔盆子扔碗成了常有的事。夫妻間的信任在爭吵中逐漸被磨損殆盡。
張大娟是個能幹的女人,但婚姻早把她耗空了。她現在就是一條被網住的魚,只能束手待斃。
90年代二十來歲時,張大娟就考了駕照,在縣城裡當計程車司機。經人介紹後,她「高攀」了趙奔騰。這個男人上過高中,父親是糧管所所長,哥哥是高中老師,母親年輕時在鎮子上開雜貨鋪,兼營賣布匹的生意。
張大娟婚後從計程車公司辭職,甘願淪為丈夫的幫手,她沒想到的是,經濟上的依賴換來的,是男人的有恃無恐。
儘管有光鮮的工作和空蕩的房子,但趙奔騰對婚姻不忠,也是家裡的隱形人,張大娟明白這些,她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糧管所的人幾乎都知道趙奔騰和女會計的婚外情。女會計30多歲,有個跑運輸的丈夫,十天半個月才回家一趟,還有個上小學的兒子。張大娟聽說,年輕的女會計漂亮嘴甜,也溫柔,和她這個黃臉婆完全不同。
張大娟不施粉黛,干起活來不輸男人,總是一個人開著皮卡到處收糧食,夏收麥子秋收玉米,還要晾曬陳年的糧食,確保不生蟲子。
左鄰右舍的女人跟張大娟打招呼,她匆匆忙忙答一句,回答的另一頭落在趕往糧管所的路上,或是落在回家做飯時的廚房裡。她以為,別的女人看她的眼光一定是羨慕的,因為她是丈夫事業上的好幫手、好搭檔,丈夫的事總可以安心交給她來做。
1989年,張大娟為丈夫的家族生育了男孩,這之後她就成了永不停的鐘擺,兩個極點是共同的孩子和丈夫的事業,只有擺到中間地帶的瞬間,才極短暫地為自己停留一下。
在張大娟努力之下,趙奔騰的日子過得清閒。他愛在牌場上坐,一坐就是一晌,糧管所的工作幾乎完全交給妻子,他只偶爾出面。他愛抽煙喝酒,瞧不起土裡刨食的街里街坊,也不大愛跟張大娟站在一起。他微微有些駝背,站在一米七多的張大娟身邊,氣勢上輸了一截。
夏季溽熱,男子們都光著膀子在自家大門口吃午飯,趙奔騰從來都是整整齊齊的短袖長褲皮鞋,偶爾翻起褲腿到膝蓋。和這個縣城的大多男人一樣,他不進廚房不打下手,飯做好的時候徑直坐在餐桌旁,吃過飯在家看完新聞聯播就又出門閒逛。在瑣碎的婚姻生活里,他是點單的那個人。
燥熱褪去的傍晚,張大娟也會端著碗,跟鄰居坐在小廣場的一張桌子上吃飯,但趙奔騰不喜歡跟鄰里打交道,張大娟也就不邀請別人來自家串門。
圖 | 縣城的夜晚
2003年,計劃生育政策放開以後,張大娟已經錯過能生育的年齡,為了滿足趙家兒女雙全的願望,她託人抱養了小女兒。小女兒上小學時,大兒子已經高中畢業去參軍,但每次休假回來仍然整天窩在家裡,讓母親照顧。
張大娟時常和大兒子吵嘴,趙奔騰對家裡的聲響充耳不聞,糧管所有了女會計坐鎮,他也不再留戀牌桌,出門上班更勤了。
在丈夫眼中,張大娟的操勞是隱形的,而這是小縣城妻子們的普遍境遇。
分離
肖秀珍曾試圖用自殺來反抗,卻將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
她租住在張大娟家二樓,丈夫老周在縣供電局上班。肖秀珍做家務笨、干農活也笨,做事慢吞吞,也沒什麼主心骨,符合許多人對家庭主婦的想像。
父親和哥哥去世後,沒人再給她撐腰,老周被壓抑的面目暴露出來,時常對糟糠之妻大呼小叫。肖秀珍從小被教養得溫順,認為吵架是潑婦乾的事,每次被丈夫訓斥,她都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紅著眼眶,垂著頭。
2010年前後,丈夫和20齣頭的小姑娘廝混的消息人盡皆知,42歲的肖秀珍覺得自己像被踩進了泥地里,就拆了一瓶農藥,打算一了百了。親戚鄰居們生拉硬拽,才勸了回來。
屋子外面,層層疊疊地圍著人,有人真正擔心這個可憐的女人,也有人只是純粹看熱鬧。肖秀珍癱在床上,眼睛紅腫,披頭散髮,任憑別人怎麼安慰也始終一言不發,丈夫始終沒露面。
肖秀珍的婚姻里,丈夫老周總是缺席的。她生了兩個兒子,孩子小的時候,周新基在鎮中心的電管所上班,肖秀珍留守在農村的家裡,獨自操持兩個孩子的吃喝拉撒,忙得腳不沾地。
2006年,大兒子初中,小兒子只有3歲,老周將肖秀珍和兩個兒子接到縣城,但在對孩子的照顧上,仍舊是缺席的。肖秀珍忙於喂養小兒子,越來越管不住大兒子,大兒子初二開始叛逆,放學後不沾家,偷騎大人的摩托車,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擰油門,行人越被驚嚇到,摩托后座上的女同學的笑就越大聲。
小學學歷的肖秀珍沒什麼教育的辦法,只會說好話、塞錢哄著,氣急了就哭。老周認為教育孩子不是自己的責任,兒子闖了禍,就對妻子肖秀珍吵吵嚷嚷,肖秀珍總被丈夫氣哭。
妻子鬧自殺那天,老周確實受到了驚嚇,這之後卻也更惱羞成怒,對妻子的無端譴責也越來越頻繁,並總是反覆提及她「鬧」自殺的事,仿佛這是她的罪過,以此來攻擊妻子脆弱的精神防線。
肖秀珍想不通為什麼丈夫會這樣,她的人生像積木一樣,以丈夫為基礎層層堆立,天真到盲目的信任,令她忽視暗含的危險。
十多年前的一天,周新基突然轉變了態度,和肖秀珍溫存了一段時間。他用甜言蜜語哄著,騎摩托車帶她去鎮上吃飯,長年在街上鬼混,這個男人對哪家的魚新鮮、哪家的燒烤味道正宗如數家珍。
好日子沒幾天,老周就以要辦貸款為由,請妻子配合自己假離婚,肖秀珍順從地辦了離婚手續,但手續剛辦完,丈夫立馬跟第三者辦了結婚證。
肖秀珍無法想像她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會欺騙她,她甚至不敢有太多憤怒,看著失落的大兒子,反而檢討自己是否做得不夠好。
離婚後沒多久,肖秀珍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反覆住了幾次院之後,不滿50歲的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下去。那時她的大兒子大學還沒有畢業,小兒子還在上初中,沒有人能日夜照顧她,她就整日在街上遊蕩。
2016年,肖秀珍確診宮頸癌,經過一年多的化療,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葬禮上,周新基和過去一樣擺出不耐煩的表情,只有兩個兒子神情悲戚。
又過了三年,老周和現任妻子生了女兒。他在高中同學的微信群里發信息,想邀請同學來參加他兒子的滿月宴,但消息一發出,原本聊的火熱的同學群立刻鴉雀無聲。
圖 | 肖秀珍住過的樓,開滿了花
從第二任丈夫家逃離時,陶鴻才意識到夫妻間感情原來可以比紙還薄,只要一絲細微猜忌,就能擊得粉碎。
那是2012年夏天,一個沉悶燥熱的午後,灰撲撲的板車開進合院,鄰居們睡眼惺忪地圍在門口向內瞧。50歲的陶鴻提著自己的一大包衣物,氣咻咻地從裡屋鑽出來,使勁往板車上按。
28歲的繼女小姣從屋裡追出來,撲通一聲跪在陶鴻腳下。她喊: 「媽,我錯了,你跟我爸好好過日子吧,千錯萬錯都是我這當閨女的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我就不該回來再問咱家的事兒了。」這通話的內容分明是道歉,但語氣流暢,更像是示威。
陶鴻不說話,腳步往哪邊挪,繼女的膝蓋就跟著跪過去。有位女鄰居走進院子,一邊拉跪著的人,一邊勸陶鴻。
兩人一直僵持到太陽快落山,李建築皺著的臉才從裡屋的暗影中浮出來。這個男人黑瘦的樣子,摩挲著臉,仿佛很為難似地,低聲勸陶鴻不要走。
看到丈夫這猶猶豫豫的態度,陶鴻最終下了決心,拔腿坐上板車讓司機出發,柴油發動機冒出黑煙,載著院子的女主人絕塵而去。
陶鴻的乾脆逃離非常罕見,但也只是一枚小石子,打碎不了小城霧靄般的沉默。
板車把陶鴻載到以前和前夫生活的兩間磚房,沒有人住的屋子荒蕪得很快,陶鴻用了幾天就又把房子收拾出來了,還給房前井字鐵絲架上的葡萄套上了防蟲袋。
逃離沒那麼容易。起初幾天,李建築隱沒在裡屋的暗影中,像是尊重妻子的離去。後來他變得激動起來,半夜摸到陶鴻的住處,翻牆進去撬鎖,往屋裡扔石頭。陶鴻焊了門窗的鐵條,換了鎖,敲碎幾個啤酒瓶,把玻璃渣用水泥固定在牆頭,她還報了幾次警,抗爭了個把月,這場鬧劇才算結束。
後來,兩間磚房的宅基地被產業園徵用,陶鴻分到了新城的房子。女兒苗苗沒結婚之前,她去市裡給弟弟家帶孩子,拿弟弟開的保姆費維持生計。女兒結婚後,隨著丈夫在礦山上給工人做飯,每個星期天才回家一次。陶鴻把弟弟家的孩子帶到上學的年齡,又無縫銜接地給女兒帶外孫。
每個傍晚,小區的上空籠罩著飯香的時候,陶鴻都會從樓上的窗戶探出頭,用大嗓門喊樓下玩耍的外孫吃晚飯。
*文中講述者的個人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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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製 - 她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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