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際會「上海話」

2022-04-15   中國國家地理

原標題:風雲際會「上海話」

風雲際會「上海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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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3年的《申報》上,曾連載了整整一百首離奇難懂的《竹枝詞》。有多離奇,各位讀者不妨親眼看看:

清晨相見 谷貓迎好度由途敘別情。

若不從中 肆鬼肆,如何 密四叫先生。

司丁買司丁巴,船上 因成似夜叉。

司克羅輪明暗火, 夾登船主洵堪夸。

……

怎麼樣,乍一看上去,是不是比李白、杜甫的詩文深奧多了?

其實啊,夾雜在詩中間的那些「怪詞」,就是用當時上海方言音譯的英文詞。

這一百首《竹枝詞》的作者,名叫 楊勛

他曾就讀於上海的第一所外國語專科學校——廣方言館,是中國最早一批由正規外語學校培養出來的外語人才。

今天的學生一定也都對楊勛當年要記的這些單詞爛熟於心。 誰還沒用過漢字記憶法呢?

谷貓迎:good morning(早上好)

好度由途:how do you do(你好)

肆鬼肆:squeeze(敲詐,賺錢)

密四:mister(先生)

司丁買:steamer(輪船)

司丁巴:steam boat(輪船)

因成:engine(發動機)

司克羅:screw(螺旋槳)

夾登:captain(船長)

許多英文單詞經音譯成上海話後,一直沿用至今。

所以呢,有的詞與普通話的發音差別比較大,但用上海話念就和英文十分相近了。

比如,上海話的「沙發」幾乎和英文sofa的發音一模一樣。

上海香山路6號法租界裡老洋房,住戶換了一代又一代,曾經耳熟能詳的一些詞語也消失了在舊時光里。

吳儂軟語:

令人心痴骨酥的詞彙

作為長江三角洲的城市,上海在傳統上屬於吳文化區。

像「吳儂軟語」,就是一個形容吳語發音又軟有糯,令人心痴骨酥的經典詞彙。

那時的「儂」字單獨拎出來,等於普通話里的「我」。這樣頗具特色的自稱,往往讓遊客耳目一新。

柔和婉轉的水磨腔,飄逸纏綿的水袖,再配上美麗的園林,這樣精緻的優雅與似水的柔情,正是今人的江南印象。供圖/視覺中國

據《資治通鑑》載,1400年前,隋煬帝楊廣仗著國家富強,屢屢巡遊江南,沉醉南方文化的他,「好為吳語」。

甚至於,當百姓們再也忍受不了隋朝的苛政,紛紛揭竿而起時,楊廣還操著一口吳語,神采飛揚地對蕭皇后說道:

「外間大有人圖儂,然儂不失為長城公,卿不失為沈後,且共樂飲耳!」

我知道外面多的是人圖謀皇位,但我最差也能得個陳叔寶那樣的結果,你最差也能如沈皇后那般,現在就別想那麼多,痛快喝酒吧!(陳朝滅亡後,隋朝一直優待陳叔寶與其妻沈氏)。

來自關中的皇帝,儂來儂去的場面,頗具幽默。不過隋煬帝終究落得一個被叛軍勒死在揚州的下場。

時移世易,東南最繁榮的所在,自近代以來從揚州、蘇州變成了上海。但「儂」的自稱,並沒有因此退出歷史舞台。 畢竟上海從沒有自吳語區的影響中脫離。

只不過,現在上海的「儂」,已經變成了「你」的代詞。

圖為民國時期上海的一幅「依巴德電器公司」廣告。廣告語是蘇州話,借一位顧客的語氣把「依巴德」電器熱情地讚美了一番:電話機「交關靈便」(特別好用),不愧是老牌子。由於人口的遷移,上海話吸收了很多蘇州話的元素。圖片選自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上海字記》。供圖/姜慶共

松江方言:

上海人心目中的權威方言

今天的上海話,更以混雜多地聞名,這是它作為移民城市的特色。

我們或許都曾聽過一個說法,近代開埠之前的上海只是一個小漁村。這實際上有點過於異想天開。

以「上海」相稱的聚落,最早見於北宋熙寧十年(1077)的《宋會要》

書中稱在華亭縣(後稱松江縣)的東北方,有一個管理酒類買賣和征酒稅的集市,名叫「上海務」。

「上海務」其地大約在今上海黃浦區人民路和中華路環線內的東北側,距今已有900多年。

到了南宋,吳淞江開始淤塞,原來在吳淞江上華亭縣的大港口青龍鎮為上海務替代,朝廷在上海設立了主管商船稅收的市舶務。

宋元之交,上海已成為華亭縣東北的大鎮,發展成一個蕃商雲集、巷陌縱橫的濱海大港,戶數達6.4萬戶,人口數十萬。 獨具特色的上海話,也在此時開始生成了。

涇、浜是圩田系統中的小河道,興起於宋代,用於排水灌溉、水路運輸。江南地區有很多帶有「涇」「浜」字樣的地名,如上海的陸家浜路。供圖/QUANJING

在19世紀中期,最有名的大概就是「洋涇浜」了。而通過追尋這條明星級的河流,或許可以看到「涇」「浜」此類河流得以「冠名」眾多地名的原因所在。

在河網密布的上海,這原本只是一條默默無聞的小河。不過隨著1843年上海開埠,在洋涇浜的北邊、南邊,先後出現了英租界、法租界,於是這條不起眼的小河搖身一變,成為英、法租界的界河。

在很多影視作品裡,上海租界的巡捕總是給人一種蠻橫霸道的印象。圖為1937年,法國巡捕在街頭設立的路障旁檢查出入租界的市民。面對外國巡捕的耀武揚威,上海市民發揮了調侃的精神,發明了一個俗語「吃了一記洋火腿」,比喻被洋巡捕踢了一腳。供圖/FOTOE

於是乎,兩岸高樓突起,人口激增,中西商販熙熙攘攘,逐利而來。一時間,浜上新建和翻建了不少橋樑,最多時有14座,密度之高超過上海任何一條河浜,洋涇浜也成為上海一條十分重要的內河航運幹線。 在這樣的形勢下,這周邊不僅有了洋涇鄉,還出現了「洋涇浜」英語。

1914年,租界管理機構工部局與法公董局協商一致,將洋涇浜和泥城浜(今西藏中路一段)改為大道,敷設排水系統,取代兩條河浜。11月1日,洋涇浜截流封閉,停止航運,填浜正式動工。

隨著洋涇浜的被填平,一條東西向的通衢大道出現在世人面前,被命名為「愛德華七世路」,音譯作中文就是「愛多亞路」。「洋涇浜」甚至失去了作為路名的資格。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兩代,松江府可謂是江南僅次於蘇州府的賦稅重地。上海縣縣城在開埠前已有12萬人口,在當時城市中排名約在十幾位,算得上是當時的二、三線城市了。

今屬上海市轄區的長江三角洲上,古松江把這裡的方言分為南北兩塊:淞南和淞北。

淞北地域的語言統稱嘉定方言區,歷史上屬於蘇州府和太倉州管轄,其人口來源和語言與舊蘇州府太倉、崑山方言相接近。

淞南一直到杭州灣,長期屬松江府管轄,包含了西部的松江方言區和東部的上海方言區。長期以來,府城松江方言一直是上海人心目中的權威方言。

移民城市,

新上海話應運而生

移民占了上海人口的80%以上,他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方言,尤其是江浙各地的吳語。這對以松江話為基礎的上海話造成了強大的衝擊,「新上海話」應運而生。

「阿拉」(意為我們),大概是現在的上海話里最有辨識度的詞彙之一,可以說是上海話的象徵。

實際上,「阿拉」是一個地道的寧波話代詞。 上海話的複數第一人稱原是「伲」或者「我伲」。

到底是什麼促使上海話捨棄了「我伲」,改說寧波的「阿拉」呢?

原來20世紀初,大批寧波人來到上海經商,形成了中國近代最大的商幫。

由於他們的社會地位較高,人們於是紛紛效仿他們的方言,改口說「阿拉」。這是寧波商幫在上海話中留下的深刻印記。

因為吸收了大量方言詞,上海話里意義相同的詞彙極為豐富。

比如,上海話說「一共」,有「一總、一共攏總、總共、一道辣海、一齊拉起、一塌刮子、亨八冷打、擱落三姆」等近十個同義詞。

其中的「擱落三姆」,更是從英文「gross sum」(總額)音譯而來。

規模空前的文化交融,使上海話成為吳語區中發展最快的方言。

一句「你吃了麼」,開埠時說「儂飯吃啊末」,源於最早的松江話。

後來說「儂飯阿曾吃」,與嘉定、蘇州一帶相近。現在受普通話影響,改說「儂飯吃了」。

蘇州話里的「標緻、淴浴、吃家生」,寧波話的「阿拉、窗門、碗盞」,杭州話的「木老老、扒兒手」,蘇北話的「小把戲、乖乖弄底冬」等等,如今都可以在上海話里聽到。

上海是中國最早對外開放的城市之一,西方文化早已深深地融入了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上圖左邊是一名西洋樂器店的老闆。右邊是坐在門廳納涼的老人,她的身後是一幅民國時期的壁畫,畫的是兩個吹奏西洋樂器的「新女性」。

其實仔細想來,上海的繁榮,來自於這一百多年裡,到這裡追夢的青年們。無論是學子、商人,還是藝術家,種種傳奇故事,才是上海最吸引人的地方。

他們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跡,則通過現在這一口上海話中的元素,超越時間,繼續著今天的旅途。

從上個月的疫情以來,上海的表現,又不禁讓我們思索, 這座城市的今天與過去,到底多了些什麼,少了些什麼。

高樓迭起,歌舞昇平里,待人平等尊重這樣移民城市本該有的特點,是不是反而被忽略了。

或許,我們應該再回顧一遍歷史。文化的力量,從來不是在於自視甚高,而是在海納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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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部分內容選自

《中華遺產》2017年7月刊

撰文/錢乃榮 攝影/陶鈞

編輯:z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