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賈平凹,賈淺淺的詩其實還可以!

2023-07-24     邑人電影院

原標題:如果沒有賈平凹,賈淺淺的詩其實還可以!

本文作者:王小東

賈淺淺是誰?幾天前1我不知道。現在不僅知道她是賈平凹的女兒,還知道了她的詩。

唐小林在《賈淺淺爆紅,突顯詩壇亂象》一文中評價賈淺淺的詩是「變態、污穢、猥瑣、平庸的性質」,那麼,她的詩是否真的如此不堪?

說她的詩「變態、污穢」,大抵是因為賈淺淺在詩中「屎尿齊飛」。如以下兩首:

晴晴喊

妹妹在我床上拉屎呢

等我們跑去

朗朗已經鎮定自若地

手捏一塊屎

從床上下來了

那樣子像一個歸來的王

——《朗朗》

中午下班回家

阿姨說你娃厲害得很

我問咋了

她說:上午帶她們出去玩

一個將尿

尿到人家辦公室門口

我喊了聲「我的娘嗯」

另一個見狀

也跟著把尿尿到辦公室門口

一邊尿還一邊說:

你的兩個娘都尿了

——《我的娘》

在生活中,我們每天都拉屎拉尿;在醫院中,尿液和糞便是常規檢測項目,幫助醫生診查疾病;那麼,將屎尿作為意象出現在詩歌中,就成了「變態、污穢」?

中國古代文學經典《莊子·知北游》中出現過屎尿: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

中國當代詩人伊沙的詩歌《車過黃河》中同樣有一泡尿。

列車正經過黃河

我正在廁所小便

我深知這不該

我應該坐在窗前

站在車門旁邊

左手叉腰

右手作眉檐

眺望象個偉人

至少像個詩人

想點河上的事情

或歷史的陳帳

那時人們都在眺望

我在廁所里

時間很長

現在這時間屬於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功夫

黃河已經遠去

既然屎尿作為意象出現在不同時代的文學作品中,何以大家不能接受,甚至將其貶斥為「變態、污穢」?在我看來,可能存在以下兩方面原因。

一方面,「藝術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的指導理論同樣延伸到了詩歌領域。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中詩歌就應該描繪美好的事物,具有形而上的功能。詩歌一般地引用月亮、花兒、愛情等美好向上的意象,而屎尿等骯髒向下的東西,出現在詩歌中就是一種污染,影響了人們對詩歌的美好想像。

另一方面,屎尿出現在詩歌中容易引起人們的死亡恐懼,而大家一般是不願意面對死亡話題的。《怕死:人類行為的驅動力》這本社會心理學著作中提到:人類的肉體本能和動物本性隨時都在提醒和威脅著我們自己:我們也是肉體凡胎,而且也都會死。為了控制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我們必須超越自身的肉體本能和動物性。2

人類會把自己當作了不起的存在,認為自己死後還會象徵性地或真實地存在。人類正是試圖通過這種想法來抑制自己對死亡的恐懼。但是,當我們意識到自己「動物性」之後,就會發現死亡的念頭是不會輕易就被驅逐的。

比如,一切會讓我們想起自身動物本性的東西,比如腸子、內臟、骨頭、血液以及身體的排泄物等,都會讓我們產生噁心的感覺。事實證明:當人們想起死亡的時候,他們會覺得尿液、粘液、糞便、嘔吐物以及血液都變得更加令人噁心。反之亦然,當人們想到噁心的身體分泌物,比如粘液的時候,人們也更容易聯想到死亡,而且想到死亡之後,人們也會用更加委婉的詞彙來描述身體的生理過程,比如一些人常常把排泄糞便稱為「去大號」。

所以,詩歌中不能出現屎尿的邏輯可能是這樣的:出現屎尿——人們聯想到自己也是動物——動物是會死的,引起了人們的死亡恐懼——為了逃避死亡恐懼,最好不要出現屎尿。

說到底,不是詩歌中不能出現屎尿,而是我們的死亡教育太缺乏了。或許當我們意識到死亡和出生一樣都是正常的自然現象,不再恐懼死亡的時候,我們才不會對屎尿出現在詩歌中大驚小怪呢!

賈淺淺的詩歌還被評論為「猥瑣」,可能因為以下這類詩:

迎面走來一對男女

手挽著手

女的甜蜜地把頭靠在

那男人的肩上

但是裙子下

兩腿間流出來的東西

和那男人內褲的氣味

深深地混淆在一起

——《日記獨白》

他們彼此利用黑暗侵蝕白晝的光芒

Z先生病倒了,她抱著一歲多的孩子

望著病床上唇色烏青的那個被稱作丈夫的人

是的,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做愛了

……

——《Z小姐和Z先生》

毋庸置疑,這類詩歌就是有關「性」的描寫,而「性」,又是一件在中國不能明說的事情。

文學作品只要涉及到「性」描寫,一般會被人們稱為黃書,比如明代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賈平凹的《廢都》等等;而書中的主角,比如潘金蓮、唐婉兒、《白鹿原》中的田小娥等人,又會被人扣上蕩婦的稱號,性直接與淫蕩划上了等號。

孔子說:食色,性也。性本身是人類的一種正常需要,但理學家一味強調「存天理、滅人慾」,導致性被當成渾水猛獸,一件正常的事兒,反而在社會生活中變得不正常了。

隨著社會的發展,尤其是女權主義的興起,人們似乎可以自由地談論「性」,比如中國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會學家,性學李銀河出版《性愛二十講》等著作,再比如余秀華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但是,恰如賈淺淺的詩歌被評論為「猥瑣」,這種自由地談論「性」依舊是一種假象,微博、豆瓣等網絡平台的性談論,並不能轉化為現實生活中正常的性談論,人們的思想和言語依舊被儒家傳統所鉗制著。

這樣的社會背景,就是賈淺淺這類詩被稱為「猥瑣」的原因。當我們每個人都化身為道德家,對性的描寫嗤之以鼻,這樣的社會真的正常嗎?

賈淺淺的詩還被評論為「平庸」。唐小林認為賈淺淺的詩歌大都局限於自己的家庭瑣事和狹窄的眼光,主要集中為一、大曬育兒心得;二、展覽家庭瑣事;三、胡思亂想的夢囈;四、歷史故事和神話傳說的分行描寫。那麼,家庭瑣事和狹窄的眼光就一定代表著「平庸」?

中國歷史上有「文以載道」的傳統,文化作品一定要承載社會教化的功能,比如孔子刪減民間採集的詩,只留下風雅頌三類305首,至於那個時代其他詩,因為不符合儒家的教化標準,就這樣「平庸」地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裡。

而這種「文以載道」的傳統一直影響著中國的詩歌創作,比如羅宗強先生的《唐詩小史》中,詩聖杜甫的詩歌不必說,白居易的《秦中吟》等諷喻詩更是明確地繼承了儒家重功利的詩歌主張的傳統,以詩服務於政教,為臣為民最終是為君,把詩當諫紙。

文以載道在古代是可以得到理解的:陳嘉映先生講古代社會是「the few」精英統治大多數人的時代,「在傳統的精神結構中,觀念來自上層,聖人們、哲人們,他們work out一些觀念,一層一層向下傳播到整個社會、影響社會」。少數精英必須通過立德立言立功,做一個優秀的榜樣,才能讓大多數人學習,由此實現社會的穩定。

但是,時代變了。「the few」變成了「the many」,我們由精英時代走向了平民時代,從前只有少數人可以閱讀、寫作,現在變成了大眾閱讀、大眾寫作。相應地,價值評判的標準也不再由少數人決定,而是由每一個人自己決定。

就如杜尚把小便池當藝術品,取名為《泉》,有些人覺得他譁眾取寵,有些人卻將其視為優秀的藝術品。無論如何,他通過作品告訴後現代人們一個理念:你覺得美的就是美

詩歌同樣如此,是否平庸不再由他人決定,而由自己決定,自己覺得好的,那就是好的。你要說這不是沒有評判的標準了嗎?那我清楚地告訴你:是的,沒有標準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色,而這或許是這個時代對我們的饋贈。

此外,詩歌的表達範圍脫離了宏大敘事,詩歌不再面向大眾讀者書寫,而是回歸到個人的內心和生活,為自己而寫。比如,去年疫情期間隔離,我就做了一首口水詩《出入證》:

疫情面前

我努力去理解

一個人的身份證

加上出入證

才可以代表一家人

三天出門兩小時

去採購生活物資

評論家們自然可以將這樣的詩歌評價為平庸,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寫詩的人記錄下了那一刻的生活,也記錄了那一刻的心情。

因此,不論是大曬育兒心得;或是展覽家庭瑣事;亦或是胡思亂想的夢囈,都是個人整體生活中瑣瑣碎碎的經歷,而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但對於個人來說,則是最寶貴的記憶。

至於詩歌是否平庸,真心不重要了!

有人說,中國人有三件事不能談:死亡、性、金錢。

賈淺淺被群嘲,恰恰因為她將這三件事全部公之於眾:屎尿詩引起了人們的死亡恐懼,性描寫觸及了人們的性禁忌,而詩歌帶來的財富,更激發了人們貧富不均的心理。

說到賈淺淺,我們自然不能漏過賈平凹。作為九十年代「陝軍東征」的代表人物,他的作品《廢都》是我和外地朋友介紹時常說的一本書。在西安這塊地方流傳著賈平凹的傳說,除了作為陝西省作協主席,他的作品,還有就是他的字,估計以後會加上他的女兒。

現在對賈淺淺的批評,主要在於她利用其父的影響力,獲得不公平的成就。比如2017年賈淺淺獲得陝西青年文學獎詩歌大獎;賈平凹是主辦單位《延河》雜誌主編和青年文學協會副主席。這不是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嗎?要說其中沒有賈平凹的影響,鬼都不信。

獲獎帶來名聲,名聲帶來出版,出版帶來財富,如果這獲獎是不公平的,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批評與監督?當然可以!

但現在處在風口浪尖的賈淺淺,就如商紂王一樣,居於下流,天下之惡歸焉3。一定程度上來說,是賈平凹的存在,讓大家只看到文二代賈淺淺,而看不到詩人賈淺淺;大家只會痛罵違反規則者,而不願意花費時間去理解她的詩歌。

所以,如果沒有賈平凹,賈淺淺的詩其實還可以,尤其是詩中對於死亡、性、日常生活現象的談論,更是值得鼓勵。但沒有賈平凹,我們還會如此討論她嗎?這似乎又成了一個悖論。

但無論如何,我們對於不公正現象,一定不能寬容;但對於詩歌,不妨多一些包容吧!

PS:

1.查看WPS記錄,這篇文章應該寫在2021年2月7日左右,當時和幾個朋友私下分享過,最近去賈平凹故居又想起了這篇文章,索性發在公眾號,和大家分享。

2.《怕死:人類行為的驅動力》第八章:身體與心靈:艱難的結合。

3.《論語·子張》: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4.賈淺淺在2022年9月4日晚獨家授權頂端新聞發布闢謠:「《雪天》《真香啊》《黃瓜,不僅僅是吃的》這三首詩歌,不是我本人所寫,和我毫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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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523977332730b133fcccbc5e196bc5d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