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 | 張道士的生存計謀

2023-12-21     中國商界雜誌

原標題:專欄作家 | 張道士的生存計謀

《紅樓夢》真是把人性寫完全了。在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還斟情》里,有個人物不得不提,他就是張道士。按理說,八十多歲的張道士也算得上資深人士了,不光年齡上可以和賈母相比,就是從資歷上那也是風光無限。人家不僅是「當日榮國公的替身」,少時曾因家窮替榮國公出家,自然與賈家有著超越常人的關係。況且又被皇帝親呼為「大幻先人」,當今又封了個「終了真人」,還掌著「道錄司」印,可謂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出家人。憑資歷賣賣老,應該算不了什麼。偏偏人家張道士棋高一著,做人修煉到家了。與那位酒後胡說的焦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是對賈家有恩的人,張道士做事有板有眼,討人喜歡;焦大恃功自傲,被下人喂了屎尿。要從做人的功夫上看,起碼面子上,張道士要比焦大風光得多。

這張道士會說話。先看為了打醮,賈母一行人浩浩蕩蕩,張道士早早地在山門外迎接了。他和賈珍有一段對話,既說了和賈家的親切緣分,又說出了自己守清門規矩,不敢擅自到女主人屋裡去。語言聽上去得體,連下人聽了都會覺得受用。張道士與賈母說話,和鳳姐交流,與寶玉交談,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姿態,不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中國傳統文化一向寬容那些謙虛的人,縱使對方是偽君子,也能贏得一片讚揚之聲。張道士始終堆著笑臉,民間有「伸手不打笑臉人」之說。張道士深諳民間交往的心理藝術,儘量把自己的身段放到最低的程度。更多人會體會到張道士的和藹可親,對焦大的酒後發瘋會嗤之以鼻。張道士也會用這種謹慎小心之術,求人生的安然自在。

張道士也會演戲。按說,出家人不必討好別人,但張道士卻是會察言觀色之人。和賈府淵源無論多深,也始終明白自己的身份。張道士素知賈母喜歡寶玉,在誇獎寶玉時,極力奉承說寶玉「怎麼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還「兩眼流下淚來」,不是超級演員,難有這樣的功夫。一葉知秋,通過這樣的討好細節,可以看出張道士平時的為人。為了贏得主人的歡心,運用非常俗氣的討好方式來迎合主人,這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正是年深日久高度的表演技巧,讓張道士即使演戲也沒有做作的痕跡。這一夸一淚,大有深意。誇獎中,即表明了自己和賈家的密切關係由來已久,淚水中則體現了對國公的尊敬與寶玉的憐惜之情。其實,生活中,張道士之流隨處可見。在工作崗位中,這樣的表演者也不容易被人發現。張道士的生存之道,儼然不顧出家人的廉恥。為了求得主人的贊同,可以拋棄自身的修煉之心,喜形於色,討好主子,這也是張道士擊人要害的關鍵生存本領。

張道士做媒,看似為了寶玉,實則是求生技巧。張道士牽掛著寶玉的婚事,打算給寶玉尋一門親事,「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家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示下,才敢向人去張口呢。」通篇看去,頗能看出張道士的心境,是一心討好寶玉的做法。張道士看似向著寶玉,實在是為了自己有更好的生存環境。這位出家人的入世之術,也算是做到家了。至此,張道士層層疊加在賈母跟前的表演,算是做到了極致,不光是讓賈母高興,也會讓鳳姐等一行眾人無可挑剔。當賈母說寶玉「命里不該早娶」,並說「只是摸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張道士還算識趣不言。通過給寶玉拉縴做媒,也可以看出張道士心中的小九九。公然為人,實則為私。單位里一貫討好上司的下屬,難能有幾個是真情實意的。愚生也晚,以我有限的人生經歷,那些在領導身邊溜須拍馬者,一旦領導落勢,最先倒戈的往往是這些人。人生蒼狗,世事難料。只是張道士之流不被發現罷了。

張道士貪心,收來的寶物敬獻賈母,從另一方面,看出了他身為出家人卻沒有恪守出家人的清規。出家人以不貪為寶,但張道士竟有三五十件「珠穿寶嵌,玉琢金鏤」的寶物孝敬賈母,賈母覺得出家人的東西不可收,她哪裡知道張道士卻是一個貪心收寶之人。張道士與王熙鳳的對話透露了這一點。在王熙鳳的嬉笑怒罵之中,可以看出張道士平時的貪心之處。雖是玩笑語,也可領略出張道士平時化布施時的貪婪之像。一個出家人本應以不貪為寶,張道士卻貪勁十足。當寶玉要將張道士諂媚的寶物分散給窮人時,張道士阻攔道:「若給了乞丐,一則與他們也無益,二則反倒遭塌了這些東西。要舍給窮人,何不就散錢與他們?」張道士的心境至此就昭然若揭了。張道士不是為窮人修煉心性,而是為富人考量得失。張道士的貪心之大,就可以讓人理解了。單位里,取之於公,送之於私情的人士,喜歡用貪婪的方式贏得更多的貪婪。以貪婪之心結交,也以貪婪之物四處攀援,混得一個好人緣,這是張道士之流生存的基本法則。

張道士是笑裡藏刀的人,清楚自己的定位,始終向主子諂媚。焦大好防,張道士難以阻擋。剪燭花的小道士,慌促中,「一頭撞在鳳姐兒懷裡」,被鳳姐和一眾人一起呵斥、追打,多虧賈母可憐這個出家尚早的小孩子,讓賈珍給他幾百錢,好好安撫。賈母和鳳姐對待小道士的態度,可以看出世俗中人對待出家人的不屑。張道士自然看在眼裡,但斷然不敢當面頂撞鳳姐兒,只是勸鳳姐「該積陰鷙,遲了就短命」,張道士的笑里實藏著深層次的抵抗。作為出家人,張道士未必是一個合格的修行者,他甚而不能維護一個小道士的利益;但作為一個苟且偷生者,他懂得怎樣在人世間遊刃有餘護佑自己的生活,這是張道士生存的技巧。

張道士和焦大,二人做人有著本質的不同。或許有人會讚美張道士的韜光養晦之術,或許有人讚美焦大痛快淋漓的瘋罵。但從整體看,二人皆有可恥之處。前者跪舔之餘,失去了修行人的道德,後者狂罵之中,失卻了求生的尊嚴。人生就是對一個度的把握過程。謙虛而不虛偽,居功而不自傲,求實而不務虛,則是張道士和焦大給現代人提出的警醒。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自然辯證法研究會副理事長戴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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