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繪荷加斯

2022-06-15     《藝術與設計》雜誌

原標題:重繪荷加斯

威廉·荷加斯(Wi l l i am H ogar t h, 1697-1764)為18世紀上半葉的英國美 術史譜寫了開創性的篇章。在剛剛步入 相對穩定和平發展期的英國及歐洲大 陸,初生的資本主義經濟帶來機遇與轉 機,也製造出不確定性、剝削以及隨之而 來的貧富不均。

>《六個荷加斯僕人的頭像》(Heads of Six of Hogarth’s Servants,1750-1755)

隨著新興資產階級壯大,舊的等級制度鬆動。藝 術家更加自由,他們有了除貴族、教會和政府之 外的新收藏者、贊助人。「自由職業者」荷加斯 將觀察的目光對準社會現狀,涉獵版畫、油畫、 諷刺漫畫等多種媒介。從上層精英階級的糜爛 到底層貧民窟的罪惡,荷加斯實施著細緻入微 的全景式掃描。他以辛辣諷刺和黑色幽默的調 子使人類的虛榮、貪婪、瘋癲、荒謬變得可見。 近期,位於英國倫敦的泰特不列顛(The Tate Britain)美術館舉辦了名為「荷加斯與歐洲」的 展覽。策展團隊頗有雄心壯志地立足於當下重 新詮釋荷加斯的作品。本文借鑑卻無意重複策 展人的思索路徑,而是先將藝術還原回其發生 的現實語境當中,再另闢蹊徑「重繪」荷加斯。

>《妓女生涯》(A Harlot's Progress,1732)

倫理的症狀

荷加斯將自己作品的主題集中在「公共道德」領域,其目標是進行道德教化。此種立意可以 上溯至中世紀用圖像來傳授教訓的傳統,荷 加斯將其運用到喧囂紛雜的世俗生活中並且 以「現代」的道德標準作為尖刻批評的尺度, 現代道德即新教倫理。《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 精神》(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的作者韋伯(Max Weber)認為,資 本主義精神具有功利主義特徵,它滲透至社會 的各個環節。財富取得被從傳統倫理的屏障下 解放出來,但金錢絕不可用於享樂。個人有義務 使私有物質財富不斷增值,有義務把有紀律、 刻苦的職業勞動視為一種理性並系統地貫徹在 獲得神恩的目的中。內嵌於上述倫理情境當中, 荷加斯幼年的貧困猶如罪過,年少時期油畫滯 銷更是令他感到挫敗且可恥。他絞盡腦汁地經 營著職業生涯。他嗅覺敏銳,洞察到大眾對市 井八卦、暴力緋聞的獵奇趨向。與其說他刻意 迎合大眾,不如說他精準地把握了新興階級的道德焦慮。有抱負的「商人」荷加斯通過合法途 徑獲得了成功,他巧妙地利用廣告傳播力使其 版畫熱賣。同時,他積極遊說政客促使議會確 立了世界上首部針對視覺作品、承認藝術家權 利的《雕版複製權利法》(Engravers' Copyright Act,又稱荷加斯法案Hogarth's Act),該法案在 一定期間內禁止任何人未經許可製作出售版畫複製品。

>《浪子生涯》(A Rake's Progress,1735)

追求財富是荷加斯踐行其道德觀的必然、正 向的行動,而他作品裡則充斥著墮落的反面典 型,給予觀眾教誨。擁有複雜敘事的系列版畫 與一幕幕啞劇相仿,都市提供著大戲上演的舞 台,主角的經歷徐徐展開。登場人物的姿勢、神 態被放大誇張,藉助於繁多的道具,畫中細節 串聯並推動情節,還構成了表達勸勉和警戒的 符碼。名作《妓女生涯》(A Harlot's Progres, 1732)講述了年輕貌美的女子莫爾從鄉下來到倫敦渴望躋身上流社會,卻被誘騙做了娼妓,墜 入深淵,最終慘死的故事。有一個細節惹人注 目,莫爾皮膚上的黑斑隨著混亂性交易愈演愈 烈而增多,那是梅毒的早期症狀。這種傳染病 18世紀曾肆虐歐洲,英國更是重災區。黑斑,以 其可見的表征預告著將要發生的病痛。在荷加 斯製圖的年代,現代臨床醫學尚未誕生。因此, 藝術對症狀的描繪沒有將疾病本質落在身體的 物質本性之上,而是歸因於生活腐化和道德淪喪。黑斑是倫理層面的危險症狀,進行著道德 譴責和說教。類似訓誡的聲音亦可在《浪子生 涯》(A Rake's Progress,1735)里清晰地聽到。 富家子弟湯姆繼承了父輩的巨額遺產,隨即嗜 賭成性、窮奢極欲,將家產揮霍一空。他債務纏 身,鋃鐺入獄,以致精神崩潰被囚禁瘋人院。荷加斯以浪子悲劇宣揚著一種通向入世的禁欲主義:貪慾應當被抑制,建立在財富上的享樂、奢侈、安逸是對「神聖」生活的離棄。浪子淪落瘋 人院的畫面擠滿了瘋癲的個體,關押於此的人 不會獲得治療。恰恰相反,他們因觸犯道德律令而被展示,荷加斯戲劇化地描摹了現世審判的 景象。

>《畫家和他的狗》(The Painter and his Pug,1745)

偏頗的舌尖

禁欲主義還觸及到舌尖,延伸至更日常的行為之上,比如飲酒。荷加斯創作於1751年的兩幅 刻蝕版畫《金酒巷》(Gin Lane)和《啤酒街》 (Beer Street)打造出有張力的對比:前者展現 的是骯髒、貧困、敗壞的貧民窟。台階上酩酊 大醉、面如枯木的女人甚至尚未發覺孩子已從 懷中跌落;後者充滿歡樂向上的氛圍,勤奮的 勞動者享用著英式艾爾啤酒,他們正在為城市 建設效勞。兩個場景的反差達成荷加斯的創作 初衷,他支持剛剛頒布的金酒徵稅令。金酒以其廉價高效而深受底層民眾的喜愛,但它無疑 助長了酗酒、縱慾的不良道德風氣,政府因此 擬對烈酒徵收新稅來遏制人們的過度飲用。而 輕盈口感的英式艾爾啤酒則讓本國民眾備感 自豪。這種自豪感還延續到本次展覽中。美術館餐飲部門和倫敦本地的精釀酒廠安斯波與 霍布迪(Anspach & Hobday)合作釀造了荷加 斯同名的金色艾爾啤酒。這款啤酒採用英國傳 統釀造工藝,投入了德國現代啤酒花,味覺層 面上同「荷加斯與歐洲」的展覽題目呼應。大 廚們還特別烹調了英式季節性菜肴配以荷加 斯啤酒。但是如今的食客們也許會覺得英倫食物乏善可陳。不過,在荷加斯的時代,情況遠非如此。

> 《時髦的婚姻》(marriage a la mode)

布面油畫《加萊之門》(The Gate of Calais, 1748)其原標題《哦,舊英格蘭的烤牛肉》(O the Roast Beef of Old England)取自通俗歌謠。 荷加斯曾在法國治理下的加萊因間諜罪被捕,這次烏龍遭遇雖有驚無險,但卻加深了他對英 國老冤家法國的敵意。在這幅他本人也出鏡的 畫作中,屠夫的幫工扛著一扇牛肉經過城門。 看上去營養過剩的法國胖修士垂涎欲滴,貪婪 地用手指戳著牛肉。肉質的豐腴映襯著周圍受 食物短缺影響的法國士兵瘦骨嶙峋、羸弱不 堪。身著蘇格蘭服飾的流浪漢蜷縮在黑暗的角 落中,靠著洋蔥和麵包充飢——荷加斯在譏諷 法國之餘,還順便揶揄著流亡於此的蘇格蘭叛 亂分子的下場。從事民族學研究的中國學者孫 紅衛關注到畫中原生的民族(Nation)與民族 主義(Nationalism)觀念。正是在18世紀前後, 民族開始成為重要的政治概念,它指現代民族國家疆域內的所有公民,個體身份與國籍相聯 系並與外國的一切相對立。他提示觀看者注意 加萊這個特殊的地點。這座城市歷史上一度歸 屬於英國,它見證著英法雙方力量的此消彼長, 也被納入迥異的民族想像中。荷加斯毫不掩飾 地傳達出英國人對法國餐食的貶低和鄙棄(有 趣的是現在法餐反而意味著精緻與考究),位 於畫面中央的牛肉象徵著英國的富裕和實力, 它激起本國民眾的愛國情緒,並勾連起民族自 尊。今人時常認為民族觀念和民族主義從屬於 未開蒙、落後的世界。在西方所謂「政治正確」 裹挾之下,荷加斯的排外和英國優越論令人感到不適。但是,民族主義在學理上絕非是靜態 刻板的,它有著動態的內涵,甚至包含著完全 對立的善惡判斷。再者,只有還原荷加斯所生 活時代的思想情境,才能充分理解其立場的合 理性。受18世紀「理性」的引領,國家成為民族 或文化共同體集體意志的表達,體現了理性 和歷史規律的本質,忠於國家是個體的良善選 擇。因此,舌尖上的價值判斷雖然當下看來保守 且有失偏頗,但荷加斯的確用其獨有的幽默服 務於民族-國家初成之時國民的認同之感。

> 畫家自畫像

塗抹與複寫

自畫像《畫家和他的狗》(The Painter and his Pug,1745)體現了荷加斯的自我認知。現代X光 技術顯示出,在最初的草稿階段藝術家將自己 設計成頂著假髮、嚴肅莊重的形象。不過,荷加 斯抹掉底稿,最終選擇以貼近日常的形象示人。 壘起的書本是莎士比亞、彌爾頓和斯威夫特這 些17至18世紀英國文學巨擘的名著,他們是荷加 斯的靈感之源。畫面左側,表示其職業屬性的調 色盤上鐫刻著一道蛇形曲線。荷加斯著有理論 書籍《美的分析》(The Analysis of Beauty)論證 S型曲線極具美感的形式原因。身處理性時代的他,相信美擁有可教授的趣味規則。畫面右側 蹲坐著的哈巴狗是藝術家主人好鬥、熱衷於抗爭的象徵。「荷加斯金色艾爾」的酒標挪用了這 幅畫作,調色盤被替換為酒廠的吉祥物鴿子。圍繞著主畫面之外的正方形窗格中,繪有啤酒廠員工、創始人和友人的頭像,設計師致敬了《六個 荷加斯僕人的頭像》(Heads of Six of Hogarth’s Servants,1750-1755)。這件肖像作品記錄下面色 紅潤的僕人群像,展覽將其視作荷加斯將入畫 的主體範圍擴展至勞工階層的積極代表。

>《啤酒街》(Beer Street)

諸如此類,圖像上的改寫挪用和語義上的重建重讀正是「荷加斯與歐洲」策展團隊特意嘗試 的。他們將荷加斯的藝術放入歐洲風俗畫發展 的框架內重新定位。與其同時代的義大利、法 國、荷蘭等地的畫作也位於同一時空展出。這 種策展手法既提醒參觀者注意到城市、國家之 間的藝術流動,又於交叉對比中顯明共同的古 典基礎。策展團隊特別邀請了專業評論家、研 究者為作品撰寫分析性的展簽。對作品的寫作 涉及當代社會諸多爭議性話題,例如英國優越 論被拓展成歐洲中心論,評論者反思了帝國的 殖民主義和奴隸貿易。再比如,分析者認為荷 加斯藝術的啟蒙意義僅限於中產及上層階級的白人男性,而種族、性別歧視仍根深蒂固。展 覽將英國和歐洲進行整體評估的敘事還觸動了 「後脫歐時代」英國人敏感的神經。荷加斯的 民族自豪淪為脫歐選民的廉價標籤。透過這些 「濾鏡」,荷加斯獨有的批判性詼諧被塗鴉、 誤讀,顯得近乎殘忍和不近人情。社會議題的 摻入導致評述人過度思慮:「他們像對待即將 爆炸的炸彈一樣對待他們的工作,他們急於在 任何觀眾對展覽產生厭惡感之前來化解這些誤會。」然而,這些小心翼翼寫就的分析仍誘 發了刺耳的批評之聲。英國《衛報》和《金融時 報》的專欄作者對新解讀口誅筆伐,甚至稱之為「清醒時刻的胡言亂語」。

>《金酒巷》(Gin Lane)

那些在某一時期認為理所當然的觀念不是永恆 不變的,藝術的理解依賴於歷史語境,而非套用 思想模版。「負面的快樂」被18世紀的「獨立評 論員」荷加斯納入藝術中詮釋得淋漓盡致,這 是他真正天才之處。倘若要真實地「重繪」荷 加斯,那麼我們就不應該停留於表象斷章取義 地簡化、譴責他所講述的故事裡的道德意涵, 也不應陷入歷史虛無武斷地否定荷加斯在其時 代的進步性。今天這場論戰的各方都沒有絕對 的錯誤,只是他們不願考量彼此立論的基礎, 更無法像荷加斯一樣坦率、坦然地開著玩笑並 且將真知灼見蘊含其中。文化觀念的戰爭只留 下一片輿論的廢墟——配合展覽出版的圖錄封 面上未選用任何圖像,空空如也,主角荷加斯 缺席了。(編輯:彌生)

文 Article > 哲洛 Araki ;

圖 Picture > 泰特不列顛美術館 The Tate Britain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4cf977501aaa6c6156b2a74ff2e47f5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