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與誤解之間:魯迅是山
張愛玲是水,王小波是刺
文、編: 少年X
中國文學史上,最被大眾熟知卻又誤解最深的,是哪幾位作家?如果非要選出前三名的話,魯迅、張愛玲、王小波三位恐怕難逃此列。
——魯迅像山,明面上是「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文學英雄」,雖令人高山仰止,但他真正的價值卻藏在山的陰影之中。
——張愛玲像河,人們但見其兒女情長的涓涓水流,卻不見其思想幽深之處,寫盡了人性的虛榮和荒唐。
——王小波像刺,在沉默的大多數的年代,他用文字扎進了文明的心臟,只有活得清醒有痛感的人,才能看見其價值,並與他同行。
這三位作家,歷來和我們讀者的緣分最深,他們卻往往在被神話與被誤解之間,真正讀懂他們的人卻又少之又少,甚至直到今天還有關於他們的誤解在流傳。
▌魯迅似山:繞不過的必讀作家
在中國提起魯迅二字,是如雷貫耳,沒有讀書人不知的。但凡上過學的人,大多吃過魯迅先生的「苦頭」:
現行的七種初中語文教材中,魯迅作品入選數量平均為6.57篇,他的文字常常是閱讀理解的題目,有些片段甚至要全文背誦,乃至於寫讀後感的。
不過,幼時被按頭全文背誦《孔乙己》、《故鄉》的孩子估計不會想到,當他們走上社會,依然會與魯迅無處不相逢。
網際網路時代後, 魯迅先生更紅了。在各種社會熱點的留言區,在各大平台的雞湯文學裡,魯迅語錄隨處可見;無論搭不搭邊,「魯迅曾經說過」就在那裡。
因此,提起魯迅,今天的人似乎再熟悉不過了。然而,果真如此嗎?
魯迅是中文寫作的一座大山
在大量追捧魯迅的人,真正讀過魯迅作品的人極少,真正懂得魯迅之價值的人恐怕也極少。人們單知魯迅偉大,稱他民族的脊樑,卻又不知其所以然。
詩人林賢治說,魯迅死於二十世紀而活在二十一世紀。直到今天,他的聲音仍然環繞耳邊。
為什麼魯迅在今天這個時代,又突然爆紅?
因為,他於80年前揭開的社會「傷疤」,至今還在「流膿」。因此,他的洞察至今依然如雷貫耳。比如談全職媽媽和婚姻自由,魯迅稱:
為「娜拉」計,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
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飢餓。為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裡,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
談「鍵盤俠」,魯迅評價:
假使有一個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著,不久准可以圍滿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個人,無端大叫一聲,拔步便跑,同時准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然而又心懷不滿,罵他的莫名其妙的對象曰「媽的」!
他的書,充滿了對中國社會的深刻洞察。對照今天的現實來看,更覺得魯迅之偉大,不在其名氣,而在其對國民性的深刻洞見。
讀魯迅的作品,不是在讀別人的事情、遙遠的事情,而是此時此地此刻的事情;魯迅筆下百年前的問題,仍然是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問題。
每個成年人,都應該再讀一次魯迅。那些至今糾纏我們的問題,魯迅早已在他的作品裡給出了回答。
在所有用中文寫作的小說家裡,
魯迅的文筆,依舊是頂好的
人們表面稱讚魯迅偉大,背后里卻又對他敬而遠之,不願讀他的作品,仿佛他的文字是極守舊,極無聊的。
曾在全國各地的中學裡流傳著這麼一句話: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這便是對魯迅「陰奉陽違」的明證。
但是,魯迅的文字其實是頂好的。尤其是在短篇小說的領域,他要比同時代的作家,要高出好幾個段位。
拿《故鄉》舉例:闊別多年後,魯迅重回故鄉,見到了兒時的親昵玩伴——閏土。
對於兩人這次重逢的第一次見面,魯迅是這麼寫的: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啊!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淒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做聲。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老爺!……」
「興奮、擋著、迴旋、吐不出、站住了、歡喜和淒涼、動著、終於、分明」,僅這幾十個字所蘊含的情感張力,足以讓人內心翻江倒海,久不能平息。
如今的作家,其詞彙僅可描畫人心的膚表,不足表精微,達幽曲。所用的句法,亦懨懨如冬蛇,殊無靈動態。名詞只模糊地暗示,不精確地描述。動詞患了偏癱,無力使轉句子。
能把文字寫得有力量,讓人看了大為震撼的作家,就如黑天鵝一樣稀少——有之,魯迅就是其中的一個。
余華說,他上學時一直不怎麼讀魯迅的作品,但幾十歲後,當他重新以作家的身份認真閱讀時,他驚呆了:
當天晚上,我開始在燈下閱讀這些我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作品。讀的第一篇小說就是《狂人日記》——我已經完全忘記了裡面的內容。
小說開篇寫到那個狂人感覺整個世界失常時,用了這樣一句話:『要不,趙家的狗為何看了我一眼。』我嚇了一跳,心想,這個魯迅有點厲害,他只用一句話就讓一個人物精神失常了。
此後的一個多月里,余華沉浸在魯迅的作品,如痴如醉。他說:「魯迅的敘述在抵達現實時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彈穿越了身體,而不是留在了身體里。」
這個時代,碎片化表達越來越多,流行語越來越多,泛濫的情緒越來越多。背後則是一個可怕的現象——網際網路時代的所有語言,讓我們越來越失去美感、深邃和想像力,變成一個個簡單粗暴的刺激針孔。
毫不誇張的說,語言的墮落,就是思考能力墮落的先兆,而有毒語言的病變式傳播,正在製造膚淺的一代人。
每一個人仍對這個時代有所思考的人,其實都應該好好看看魯迅的作品,在大師的文字筆法里浸染,學到的不是花拳繡腿、咬文嚼字的功夫,而是一針見血的深刻洞察力,這才是今天娛樂至死的環境下,最應該補上的那一課。
▌張愛玲如河:文學史上最獨特的作家
提起張愛玲,人們頓時就會起一點復古的、小資的情緒,仿佛張愛玲是屬於某個特定年代,描寫特定人群的作家。
但這真是天大的誤解。實際上,在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張愛玲無法被任何流派歸類,她是一個非常獨特的作家。
現代文學史的作家,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 第一類,憂國憂民,以文學為武器改造國家。魯迅、巴金、茅盾等等作家,都屬這一類。
· 第二類,也能救國家,但先要救自己。這一類的作家有周作人、郁達夫、林語堂、梁實秋、聞一多、徐志摩等人。
· 第三類,誰也不救,文字怎麼暢銷就怎麼寫,一切以讀者需求為第一,這就是鴛鴦蝴蝶派。
而張愛玲,就像黃子平教授所說,她是一個「主流文學史無法安放的作家」。
最受歡迎,卻也被誤解最深
有一段時間,張愛玲在中國變成了一個小資消費品,隨便什麼人都知道張愛玲。大眾不一定知道沈從文,甚至都不關心魯迅,但卻知道張愛玲的格言,比如「出名要趁早」,這是典型的只知張愛玲的華美,不知她的深刻。
魯迅是作家裡的大山,而張愛玲是大河。 魯迅尖銳地面對政治,所以諷刺、譴責,這是儒家的入世精神。而張愛玲將文學從政治拉回民間。她看透了人的不完美,但卻寬容他們,這更接近於佛。
張愛玲不是顧影自憐、神經質的青年女作家,她悟透了人性中的荒謬和虛偽,但偏偏不像魯迅那樣以激烈的方式將之表現出來。
她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長袍,裡面長滿了虱子」。
但如今的大多數讀者在面對張愛玲時,只能看到其華美,但卻看不見其思想之深刻。
在這個時代,淺薄無罪。淺薄化的閱讀甚至成為一種流行。當人們已經習慣了淺薄時,語言激活的便是生物的本能,人們對各種問題的認識,越來越簡單和極端,情緒也就變得淺薄和粗暴。
將張愛玲當做消遣文學來讀,不僅是對張愛玲的誤解,也是對這個淺薄時代的順從。
她文字中的悲憫精神,恰恰是這個「大合唱」盛行的時代亟需的一味良藥,但悲哀的是, 張愛玲太獨特,也許註定只有少數人才能成為她的同行者。
打破女性的偏見,回歸真實人性
「五四」以來的作家寫男女之情,基本模式是男性講文化,喚醒女性,而女性非常純真善良,被男性的風采所感染,陷入了愛情。還有的女性超越了男性,有的女性和男性分開,但她們都玉潔冰清、相信愛情。
很多人就將張愛玲的作品,視作這樣的大眾文學,因為張愛玲對男歡女愛的描寫非常出色。
但是,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卻是對張愛玲極大的誤解了。
假如把張愛玲的《第一爐香》換作張恨水來寫,它會變成一個大眾流行故事,女主前面墮落,後面受懲罰,因果相報;換作曹禺來寫,就是階級壓迫、社會黑暗的故事;但在張愛玲筆下,它變成了人性的故事。
張愛玲正是在人性的層次上,和通俗作家拉開了極大的差距。她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從不偏袒書中的女性角色,而是極為真實地還原了她們的算計和現實的一面。在張愛玲眼裡,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最終都要回歸人性。
比如她在《傾城之戀》寫白流蘇,筆法極為寫真,今天再去看,這分明就是現代女性的靈魂解剖圖。
可以說,讀懂了張愛玲,不僅是讀懂了鮮活塵世中的底層心理,更是讀懂了潛藏在現代文明背景下的深層人性。
▌王小波是時代的一根刺,是只有少數智者能讀懂的作家
王小波生前,才華從未得到大眾的認可,只是一個人孤獨的寫作。當他死後,鋪天蓋地的懷念突然不期而至,人們把「天才」、「有趣的靈魂」等桂冠戴到他的頭上,仿佛這是一句遲到的抱歉。
但是,站在21世紀往回看,如果王小波真的火過,他應該已經過時了。而事實上,特立獨行的頭腦依然是這個時代的稀缺品,有趣的靈魂依然只能獨行,沉默的大多數依舊不會看他的作品。
王小波生前是孤獨的,死後依舊孤獨,他就像一根扎在現代文明心臟上的刺,只有極少數勇敢且清醒的人能認識到他的價值,並與他同行。
在無趣的時代,做一個愛智的人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俗人。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會發現,大多數人的一生如同夢遊。審美如此、讀書如此、人生亦如此。
他們一生追求著更多的票子、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車子、更漂亮的妻子、更有出息的兒子,更體面的日子。
而像王小波這樣一生愛智,追求智性生活的人,大概永遠都只是極少數。
什麼叫愛智?在王小波看來,愛智就是追求 獨立地思考,在這個基礎上,活得善良正直有痛感, 不做沉默的大多數。
沉默只會助長平庸之惡。一個人要麼在沉默滅亡了自己的良心立場,要麼在沉默中突然爆發,做了群體愚行的幫凶。
王小波寫書,無非是想要認真說一說這些看似簡單卻深刻的道理。雖然如今的大眾,早已失去了聽別人說理的耐心,但也正因如此,說理才愈發具有意義;這不是一個適合王小波生存的時代,閱讀王小波才愈發迫切。
王小波生前雖孤獨,但他仍然對少數人抱有信心,他說:
「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還會有人在走著。死掉以後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著的時候,想到這件事,心裡就很高興。」
在自我設限的年代,喂養一顆自由的靈魂
如今,似乎用不上靈魂這個詞了——人們越來越物質,也越來越功利。富有勇氣的人少了,現實的人多了。叛逆的人少了,跪舔的人多了。鼓掌的人多了,反思為什麼鼓掌的人少了。
精神、理想、自由、獨立,小說、詩歌、文學、藝術,都抵不過一張抄來的、毫無創意、滿是商業術語的PPT。
但曾經並不是這樣,中國曾有過一個朝氣蓬勃的年代,大家不談錢、權,只看誰活得更瀟洒,誰更有姿態,而王小波是那個時代中最自由的一顆靈魂。
有人說王小波的特點是有趣,其實,王小波的特點是對抗,他和時光作對,和庸常作對,和生活作對。他完全本能地抵抗著什麼,捍衛著什麼,讓一顆最輕微的塵埃,也有了自己的重量。
王小波為何要抵抗?因為他經歷的是一個《動物農莊》的時代,而日後的人們即使活在《美麗新世界》里,也往往溫馴的像一群綿羊。
物質匱乏的年代早已經過去,如今最大的問題在於精神的枯竭。在經過80年代的思想大爆發之後,我們正在面對一場精神衰退潮。
40年前,不管學歷高低,人人都熱愛寫詩。而如今,新鮮刺激的事物給人的快感持續不了半個小時,人們全都陷進無聊之中。
40年前,人們在台上激烈辯論,私下依然情同手足,但如今一場私人的談話,都會被人偷偷錄音錄像發到網上進行審判。
在這個時代,做個有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人,變得愈發困難,而王小波就像一根刺,扎在這個時代的病症上,只有活得有痛感的人,才能清醒地認識到他的巨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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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是繞不過山,以極重的文字,將 中國社會的種種弊病力透紙背;張愛玲是自成一體的河,寫透了人性中的貪婪和算計,卻又施以悲憫;王小波是扎在時代心臟上的刺,想要喚醒沉默的大多數,卻又註定孤獨。
站在當前回頭看,如果這三位作家曾被國人真正讀懂過,那麼他們今天應該已經過時了。
然而,我們現在仍然如此需要魯迅的批判精神、張愛玲的悲憫精神以及王小波的自由精神——這說明,我們一再誤讀、甚至忽略了這三位作家。
時至今日,大多數人依舊盲目跟風,能夠 獨立思考的人卻極少;大多數人一言不合就動輒抬槓、辱罵、舉報,懂得 求同存異的人,依然極少;絕大多數人都在思想中畫地為牢,真正具備自由靈魂的人極少。
逝去的作家,不會以失去讀者為損失;但活著的人,漠視、誤讀這三位作家,卻可能是整個社會的損失。